昭君的背影(張向前)
作品欣賞
昭君的背影
雁門關明月樓旌旗獵獵,莊嚴厚重。在它的對面,立有一堵赫紅色的雕塑牆,上面刻有眾多的名人雕像。他們與這座雄關都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關係。數度出雁門關北伐匈奴的西漢名將霍去病甲冑滿身,英氣逼人。其右上側是一位懷抱琵琶,身着貂服的女子。她就是漢元帝時出塞和親的竟寧公主——王昭君。
昭君面容恬淡,眉宇間似有一絲憂戚。她正專心致致地彈着手中的琵琶,顧自思嘆,如敘如訴,婉轉低沉。琵琶聲聲傳情,兩千多年來,有誰能懂?有誰真正能懂!
毛延壽的陰暗,匈奴王的求婚,皇帝的許諾,這三個看似不相關聯的因素竟然共同促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天意,還是巧合?
出塞和親,昭君不是第一個,在她之前有細君公主、解憂公主。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隋唐還有義成、咸安、太和等公主。終漢一朝,匈奴南下騷擾中原,大漢王朝主要用兩招化解:要麼是戰爭平定驅逐,要麼和親緩解。到了漢元帝時期,匈奴已被漢武帝時的衛青、霍去病等將領打得落花流水,沒有多少氣候了,和親成為矛盾緩和民族融通的主要政策。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公元前33年,匈奴首領呼韓邪單于第三入朝長安,提出願與漢室通婚結親。在此之前的兩次求婚,都被漢元帝以公主年幼等為藉口推掉了。這次,漢元帝倒是蠻爽快地應允了——或許是呼韓邪單于的執着真誠,或許是為了邊境的安寧。他決定在後宮挑選女子,賜予呼韓邪單于為妻。
這個決定改變了昭君的宿命。假如不被皇帝臨幸生子而享受尊位,她或許被遣散,或許青燈孤寂一生。一個偶然的機會來了,改變了一個看似必然的結果。不管是被選,還是自薦,昭君浮出了水面——宮深似海不見天日的水面。她走進了皇帝的視線,走進了人們的視野,走進了歷史的視界。
當王昭君站在大家面前時,艷驚四座。只見她柔媚溫婉,儀態萬方,顧盼生姿,楚楚動人,一副先天的絕世美人。呼韓邪單于驚喜了,漢元帝驚呆了,毛延壽驚懼了——他內心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恐慌。因為沒有收到好處賄賂,陰險的他用畫筆醜化了昭君,使她得不到皇帝召見臨幸而永藏深宮。如今真相大白於天下,漢元帝羨慕後悔的同時,有一種控制不住的惱怒,把毛延壽送上了斷頭台還氣憤不休。有詩曰:曾聞漢主斬畫師,何由畫師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詩意不乏戲謔調侃的味道,更多地卻是對宮中女子深鎖後庭苦捱度日的悲憫同情。
昭君是什麼心情?是喜,終於逃出了深宮大院;是憂,前路漫漫,塞外茫茫?似乎沒有人在意。毛延壽沒有在意,漢元帝沒有在意,呼韓邪沒有在意,他們都太在意自己的心情。但歷史在意了:在出塞和親這幕大戲裡,不管是聲名赫赫的漢元帝,還是北方匈奴的首領呼韓邪單于,他們均是戲中的配角。昭君出塞三個月後,這位曾經後悔的皇帝便懨懨崩逝於病榻之上。呼韓邪還好,與昭君一起生活了兩年多時間。至於一個小小的畫師毛延壽,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註腳。他完成短暫齷齪的使命後,歷史就拋棄了他,並讓其遺臭萬年。站在舞台中間的主角是她——王昭君。也許無人能懂,也許寸心自知。但歷史選擇了她,讓她把這幕大戲演到了最後。
王昭君要走了,盛大的隊伍從長安街經過,受到民眾的夾道歡送。風光總是短暫的。出了長安城,便是遙遙無期的北行旅途。我在地圖上搜尋,北向單于庭,那真是一條不短的路——從中國的西安抵達內蒙古大草原的深處。在交通如此發達的今天,尚有如此慨嘆,可當時只有坐氈車,騎馬,或者兩條腿步行。是征途,也是險途;是長途,也是漫途;說是畏途也毫不為過。我的目光掠過永濟,昭君在這裡看見了黃河,母親河的壯美讓她受到了感染震撼。再往東北行,到了中華民族的發祥地之一的夏縣,折向北行逾臨汾,經靈石,過太原……
說起來都如此繁雜,經歷起來卻是加倍的艱辛勞苦。一路曉行夜宿,鞍馬勞頓,這位身心從未受過這樣顛沛跋涉的楚地女子,終於在雁門關(時稱勾注塞)下的代州城病倒了。
或許是思念親人,或許是留戀故土,她暫時在雁門關住了下來,養病的同時也讓大家休整調養一下。病體稍好,她就來到雁門關城牆上,憑弔追思。雄關漫道如鐵,向南是中原沃野,向北則是大漠荒原。腳下的雁門關是中原王朝北邊門戶,出了雄關就是匈奴的塞外。關山綿延之外的都城長安,是否有人惦記?風景迤邐的楚鄉大地,是否有人掛牽?回望中原路漸遠,雪涌大漠馬不前。昭君思緒萬千,站在牆頭半晌默然。看着天上的雲彩悠悠飄過,想起親人、家園、故土,她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西風吹散舊時香,收起宮裝換北裝」。離開雁門關那天,昭君換上了裘裝。她騎着一匹高大的駿馬,身披艷麗奪目的貂裘,頭戴長長的貂帽,向中原大地作最後一次回眸。畢竟要啟程了,昭君忍不住傷感,大風起兮雲飛揚,不知何日兮,再回故鄉?她拿出精緻的琵琶抱在懷裡,深情地彈挑剔撫,聲音纏綿悱惻感天動地,在雁門關上空綿延不絕。這時,一群南飛的大雁經過勾注山鐵裹門,它們似乎也被美妙憂傷的琴聲所吸引,紛紛收了翅膀,按落雲頭,分散在雁門關四周,望着美貌絕倫的昭君神情專注地撥弄琵琶……中國四大美女之「落雁」就此流傳開來。
風煙俱淨,天高山遠。我站在雁門關前,追思2000多年前那場和親離境的場面,竟然了無感覺。和親亭里空空如也,公主洞裡也如空空。高大堅固的地利門巍然屹立,門洞下倒還有一些深深淺淺的車轍印痕,似乎是歲月的印記,卻找不到昭君殘留的一絲訊息。我悵然若失,爬上城牆最高處俯瞰,修繕後的整個雁門關長城和軍事設施呈現眼前,東西兩翼延展,頭向北伸張,還真像一隻棲居在勾注山塞的「大雁」。它在呼喚北去的昭君麼?
漢元帝將昭君出塞這一紀年,由「建昭」改為「竟寧」,不知心境複雜的皇帝當時作何感想?昭君出塞到匈奴後,被封為「寧胡閼氏」(閼氏,音焉支,意思是王后),「竟寧」、「 寧胡」,這兩個詞或許都有所指向,似乎都跟邊塞安寧、民族融合有關。後來的事實也正如此,幾十年時間裡,漢匈兩家一直保持着友好和睦的關係。她從雁門關內外經過的那些地方,因為和親而出現了多年的「遙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的安定和平局面。不難想象,這其中有昭君為民族親善所作的不懈努力。一直以來,昭君已經成為和親公主里的代表人物,她的故事,也成為歷史上流傳不衰的民族團結佳話。但所有的這些,於昭君而言,能讓她心中增加一分歡喜麼?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呼韓邪單于死,於昭君而言,這似乎是一個轉機——她上書請求返回故土。漢成帝沒有像他的爺爺——漢宣帝那樣溫情,派人把年已七十,在西域生活50多年,經歷四朝三嫁的解憂公主迎回長安。漢成帝的態度,和他祖上漢武帝對待細君公主的情形相似,很簡單,也很無情,就三個字:「從胡俗」。昭君僅有的一線希望破滅,下嫁後單于,最後也沒能踏上回歸中原之路,淡居塞外終老一生。
即便如此結果,她在四大美女中也還算幸運的了。那個閉月的美女貂蟬在呂布死後,就沒了訊息,最後竟然是不知所終。居首的沉魚美女西施則是懸案一樁,在多種說法中,可能性最大的是被「沉湖」或「沉江」。與范蠡攜手「五湖泛舟」只是民間美好的傳說而已。羞花的美女楊玉環似乎沒有疑義: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她被賜白綾一條,縊死在佛堂的梨樹下,可憐哀哉。呼市城南,那座依山傍河的「青冢」依然芳草掩映,巍峨兀立,時有遊人憑弔留連。
當年,不知出塞的昭君是否心起微瀾,她之所以猶抱琵琶馬上彈,步步回頭聲聲淚,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最終的結局?長城橫亘在勾注山上,蜿蜒曲折,無語靜默,仿佛昭君當年的九曲迴腸。徜徉在她曾經徜徉過的關隘,我倒是想聽聽那闕流傳千古的《出塞曲》。
懷抱琵琶,身着紅色艷麗裘裝的昭君總給人一種柔美,這也是昭君最經典最動人的歷史形像。可誰曾想過,昭君出塞離境時那個孤單決絕的背影?《出塞曲》在耳邊響起,有些雄渾,似乎也有些哀戚。
詞客各抒胸臆懣,舞文弄墨總徒勞。
徒勞罷了。[1]
作者簡介
張向前,筆名阿若,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