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手(殷金來)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春天的手》是中國當代作家殷金來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春天的手
第一次看見這對母子是一個春天。
驚蟄剛剛過去不久,到處都在繁忙的春播。我蹲在橋頭,支開攤子,吆喝着叫賣眼下需要下地的種子。在即將收攤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對母子。
母親個子特別的矮小,一米四多一點。而且背駝得厲害,和地面形成了一個傾斜的角度。她走路腳向內一撇一撇的,帶着內拐的殘疾。兒子比母親稍高,但仍不足一米五。兒子是個盲人,兩個無神的瞳孔空洞洞的,看不出喜怒哀樂。看樣子兒子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導致雙腿無法直立。連接在他們之間的是一個竹竿。瘦弱矮小的母親在前面引導着,殘疾兒子在後面跟着。母親看着前面照管着後面,小心翼翼的避開前面的車輛,繞過坑坑窪窪的水潭。一邊留意着後面的兒子是否能跟上自己的速度,是否適應自己的步子和下腳的輕重。兒子走着困難了疲倦了,她就會停一會站一下,然後選擇更平一點的路面。兒子走得慢,母親會把竹竿拉在手裡平平的遞出去,增加竹竿的長度。兒子跟上來了,母親會把竹竿夾在腋下,手臂微微向前伸出一截。母親用這種方式調節着竹竿的長短和兒子之間的距離。兒子雖然看不見,但他一直望着前面。兒子的目光是平視的,左手牽着竹竿,右手拿着一根竹竿,邊走邊把右手中的竹竿兩邊晃蕩,敲着地面發出嘟嘟的聲音。似乎像飛機上面的雷達,不停的向兩邊擺動探索,摸索着看不清的路面。但他更多的時候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竹竿給出的方向上。那是母親給出的方向和距離。
這一對母子,母親從她滿面的皺褶和粗糙的肌膚可以看出年齡約莫六十來歲,或許更年輕一些。她的步子雖然向內一拐一拐的,但是堅實有力,像是春天剛上水的樹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一點。母親的動作不是很協調,看她急匆匆的樣子,卻又邁不出幅度很大的腳步,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試探着,好像手裡端着一個貴重的易碎的物品。兒子的下盤彎曲着半蹲,快要觸在了地上,走路的姿勢很是怪異艱難。兩個腳互相交叉,靠着足掌的邊緣行走,他的全身的重量全壓在足掌的邊緣上。可看他的表情早已習慣了這種靠着足掌邊緣來承受身體的重量,早已習慣了在這竹竿後面的動作,習慣了母親給出的力量,完全的放鬆和安然。看着這對母子,我的內心有着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他們是憑藉着經驗,拉着這根竹竿往前行走,在時間的河流里謹小慎微的穿行。
他們走到我的攤前,母親停下來腳步。兒子感覺到了母親停頓的節奏,立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他囁嚅着,發出蚊子一樣嗡嗡的聲音,「要買點菜種了,不然地又要空上一年。」對兒子的話我特別的驚訝,他怎麼感知到這兒有賣菜種的攤子!母親窸窣窸窣地掏出一個錢包,拿在手上,看着我攤上的西紅柿種子提高了聲音,「這個種子怎麼賣,我要兩袋。」母親的聲音提高了音量也並不大,但讓我十分驚訝,我的菜種攤上從來沒有人一下子買過兩袋西紅柿種子的。一般是每一樣菜種都買上一袋,同樣一種菜種一下子買兩包的很少。再說西紅柿畢竟不是餐桌上的主打菜。我說西紅柿種子能不能少買點,買點其他種子。她壓低了聲音小聲說着,兒子身體不好,吃西紅柿能多吃點飯。我頓時無語。
我的內心被深深地震撼。兩袋西紅柿種子下地要播足足近兩畝的菜園子,需要三十多挑糞水,幾千斤的火灰。這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而且,我相信她把其他菜大概全部擠出了菜園子。一般農家都只有八九分菜地,種下這麼多西紅柿,一定會沒有了再用來種其他菜的空閒地。她的菜地全被西紅柿占領了。我的心裡生出濃濃的敬意,對這母親責任的敬意。
媳婦說這一對母子,就住在河對門的興隆山上,回去七八里路程。這對母子,無論天晴下雨,都是母親在前面引着,兒子在後邊亦步亦趨地跟着。天晴了,我擔心這對母子走這麼長的山路,一定要過好多條河流,翻過幾座山樑,才會回家。下雨天,我憂心這對母子如何撐起雨傘,才不會淋雨。下雪了,我害怕他們娘倆這麼孱弱,會不會跌倒。但是他們總能在我每一次懷疑的過程里平靜地回到我的視線里,那樣一前一後的從容地走着。從沒有更改過姿勢,更改過前後的順序。
我在街上遇到過患小兒麻痹症的兒子,聽人說他經常被人請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掙得一些微薄的收入。我想大家肯定可憐他,給了他一個不出力就能名正言順給他施捨的活兒。但我了解了他幹的活兒後,立即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有的活兒雖然簡單,但對於一個多重殘疾的人卻是特別的吃力。不是弄傷了手就是碰着了腦袋。但他仍然高興,能憑自己的勞動減輕母親肩上的負擔,讓他格外自豪。沒有活兒了,他經常一家一家地問過去,詢問着活計。在街上一戶擠挨着一戶的嚴密里,準確地找到需要幹活的人家,找到一條掙錢養活自己的途徑。
在媳婦商店的對門,就有經常砸炭的活兒。那天我看見他,在那兒砸炭。他的眼睛眯着,他的眼睛睜與不睜,都是看不見光亮的。為防石炭滑溜,他的雙足像章魚一樣將炭緊緊的吸着。但他的鐵錘從不落錯,一錘一錘砸在炭石上。而且他能通過炭的爆裂聲,找到下一錘該落的地方。似乎他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那一雙眼睛能看見鐵錘砸出的豁口。
街上調皮無知的小孩,有時候在他母親不在時,故意給他指錯路。應該南走,指給他朝北的地方。他走着走着,手裡的竹竿反饋的信息告訴他這是一個越走越遠的方向,但他對浪費體力多走出的路一點也不惱。他早已適應了這種碰壁,被人拿來調笑的遭遇,又拿着竹竿四處探着,慢慢的往回。
沒有人時,他手裡探路的那根竹竿就是他的第三隻眼睛,和比正常人多出來的嗅覺。能判斷方向,準確的告訴他前面的路況。他憑着那根竹竿,面對着看不見的陡坡溝坎。但他的母親終究不放心,遞給兒子自己手裡的竹竿。只有兒子握住了自己手裡的竹竿,一個母親才會放下自己隨時緊繃的心。母親的那根竹竿畢竟在歲月的打磨下光滑閃亮,經驗會多一點,握在手裡也更輕鬆。
兒子有時會跟母親犯倔,他不習慣一直在母親的後面。他內心有火時,會把竹竿稍稍後拽,增大母親往前的阻力。他總想一個人能走回去,他覺得這樣會給母親帶來意外的驚喜。為了能夠一個人走完回家的路,他那天砸了一個小時的炭,就早早結束了工作。我再次看見他時,頭上纏着厚厚的紗布。兒子額頭醒目的傷疤,常讓我想到兒子倔犟執拗的偏執。畢竟憑着感覺摸索和用眼睛看着路面會有很多出入。母親有時也會縱容兒子,看着兒子一個人學着走在那條山道上,不讓兒子發覺的悄悄的跟着。兒子終將有一天會一個人獨自走完這一條山路。
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暮靄時分,春天的綠更深了。
我估計他們不一會兒就會從橋的那邊走來。他們也可以不經過這兒,從學校後邊過河,沿着蜿蜒的山道,依然可以回家。這是一條他們母子經常走過的路,熟悉的路少了時間的延誤和探索,腳步會落得更加自如和輕鬆。果然,他們準時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母親在前邊,兒子在後邊。已經是春天了,兒子有些冷還穿着羽絨,母親的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秋衣。弱小的母親在前面把持着兒子的方向,像是兒子的核心動力,帶着兒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兒子拽着母親的竹棒,眯着眼睛,一副放鬆的神情。在我的眼裡,母親似乎一點也沒覺得兒子是她的一個拖油瓶,而是她這個船體不可缺少的部分。缺少了這個部分,這就是一個不完整的整體,前面的船頭就會坍塌。兒子在後邊踉蹌一下,船就會顛簸一下。母親就會停下,把方向糾正過來。兒子在後邊一個輕微的動作,母親都能通過竹杆感受到兒子內心的活動,那根竹竿傳遞着母子心裡下一個即將到來的動作。
那根竹竿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抖動一下,那是兒子並不滿足的現狀,總想有些生活的變化,走出不一樣的軌跡。但那根竹竿,在母親的手裡,並不因抖動,從母親的手裡失落。這個春天總有看不見的力量,被緊緊的抓着。總在看不見的地方能有一扇打開的窗戶,看到天空的敞亮,總在喑啞的世界裡能聽到那種魔力的聲音,觸摸到方向,感知到生活的色彩大自然的聲音。
那根竹竿,那根母親遞給兒子的竹竿,是他們生活的琴音,能讓他們品嘗着生活的甘露。也是他們牽着的春天,那是春天的手,讓他們和這個世界緊緊地連着。[1]
作者簡介
殷金來,男,陝西紫陽人,從事林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