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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舊事(李小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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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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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舊事》中國當代作家李小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新村舊事

53

小順子的木器廠開張時,本來打電話邀請過趙麗娜的。但趙麗娜電話里口氣很不愉快,一個勁地說她沒空來,說小順子怎麼會想起她。趙麗娜顯然還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小順子覺得,女人的怨氣,會隨時間的流逝自動煙消雲散,後來本想開車去接她,可左一件右一件事地忙,就把這件事給耽擱了。

木器廠開張後,小順子更加成了一隻不停打轉的陀螺。今天招工,明天伐木材,後天出去觀摩,忙得不亦樂乎。偶有閒暇,小順子的腦海中浮現的也是大妮的影子,似乎是在不經意間,趙麗娜就被他淡忘了。

很意外的,接到了趙麗娜的一個長途電話。聲波千里迢迢傳過來,依然那麼清晰有力地擊打着他的耳鼓。電話那頭的趙麗娜好像已經忘了所有的不快,完全沉浸在了眼前的快樂和滿足之中。

趙麗娜說,你猜我在哪?我在廣州耶!

小順子立刻想到了趙麗娜眉飛色舞的樣子,還有她性感的異國女孩似的妝容。不知怎麼,小順子心頭掠過一絲酸楚,驚奇過後仍是長久的語塞。

那邊急了,幾聲「喂喂」不帶喘氣連續傳來,喚醒了沉思中的小順子。你在聽嗎?趙麗娜問。

在聽,在聽。小順子說。

我現在在廣州找到一份好工作。你有時間來看我噢!來到這邊,感覺特別好,這裡的生活好有品質,有時間你一定要來看看噢!

那你在醫院裡的工作辭了嗎?

趙麗娜說,你呀,死腦筋,我那份工作辭了它一點都不可惜,根本就沒有一點發展前途嘛!

小順子說,我的木器廠開張了,什麼時間回來看看。

趙麗娜說,好啊,不過,我最近一定不會回去的。你最好來我這邊看看吧!也好接受點新思想!

小順子合上電話,忽然覺得趙麗娜成了一支斷了線的風箏,輕輕悄悄,漸飛漸遠了。他仰起頭,似乎看到了那隻美麗的風箏,他又下意識地張開了手,可惜,就在這一瞬,風箏沒有了,甚至沒有留下一絲滑過天空的痕跡。

54

碧空萬里的秋日,雁聲陣陣,河灘鎮村前的公路上走來一個亭亭少女,她膚色白皙,長發瀑布一樣垂到腰際,齊膝的灰色短裙下是一雙被黑色長靴緊緊裹着的細長的小腿。這雙腿輕快地向前移,每走一步都透射着青春和活力。

幾乎每一個看見她的人都在腳步遲疑的一瞬間細加思量,這是誰?河灘鎮有這樣一個姑娘嗎?待到走近了,看清了,不由又是一驚,這不是木匠家的二妮子嗎?

的確是二妮。二妮知道姐姐的衛生所開張,星期天特地回來「觀瞻」。

山下的人們看着這翩翩美少女輕車熟路上了山,走進了木匠精緻的小院,嘖嘖聲,唏噓聲響成了一片。

二妮的變化,連自家人都小吃了一驚。二妮說,省城的水好,能把人養得白白嫩嫩的。她在那兒呆了不到一個月,皮膚就徹底地換了顏色。二妮又拿出一套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衣服來給大妮穿。說這是商店搞特價時買的,好看而且不貴。

大妮拿起衣服,站在穿衣鏡前比劃了比劃說,二妮,這衣服恐怕我穿不出去吧,咱們河灘鎮不比省城,這衣服穿在身上太惹眼。

二妮說,什麼惹眼不惹眼,喜歡就穿上,也好給河灘鎮的年輕姑娘們做個示範帶個頭!

二妮欣賞了大妮簡陋的診室,心裡湧上一絲歉疚,如果沒有意外的好運降臨,大妮就要守着一個紅十字箱和一些圓的扁的藥瓶藥罐過一輩子了,這真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大妮二妮踱出門去,倚在自家的木柵欄旁向遠處張望,火紅的夕陽映紅了西天,寧靜而絢爛,群山橫亘於天際,像一匹匹巨大的駱駝,安閒地跪臥着。燈火次第亮起來了,炊煙悠悠升起來了。

二妮看到了小順子的木器廠。新的時代是一個沒有夜的時代,小順子的木器廠點亮了河灘鎮的一方夜空,率先進入了新時代。二妮突然想起了小順子的一句話,他曾說,建起木器廠,我們就都有飯吃了。如今看來,這句話是多麼地空洞而蒼白。

大妮說,不錯的,河灘鎮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去木器廠打工了。

那咱爸——

咱爸不願去。

你怎麼不勸勸他?

他們是前世的仇家。

像小順子這樣的人,八成是僱傭廉價勞動力,詐取巨額財富。標準的小資本家。二妮語氣激昂,仿佛她是舊社會鬧罷工的工人領袖。

二妮,話不能說得太絕對,小順子不完全是我們想得那樣。他在村里人緣極好,只是跟我們不對眼。

姐,你不是幫他說話吧?二妮狡黠地笑了。

絕對不是。大妮平靜地說。

第二天,大妮送二妮去公路邊等車,剛在路旁站定,就見小順子興沖沖地迎面走來。二妮故意別過臉去。忽聽小順子說,大妮,真是巧。正想找你幫忙起草個文件呢。喏,看看。小順子說着,從皮包里抽出了一疊資料。

二妮妹妹正是越來越漂亮了。二妮聽到小順子在說她,扭過頭說,漂亮總不能當飯吃啊!

小順子立刻窘得說不出話來了。片刻之後,他說,你們勸勸你爸,讓他來上班吧。他要是不來,過些天我去請他。

吹牛皮!二妮撇撇嘴說。

不用麻煩,大妮說,我爸有活干,忙呢。

55

秋收過後,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河灘鎮的氣候,像是被掌控在一個懶惰的神仙手裡,剛收了夏天的兵,立刻就換來了冬天的兵,秋天就在他一收一換的間隙中,閃電似的過去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河灘鎮的病人就要比平日多出一倍。隨着病人的增加,大妮迎來了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最忙碌的冬天。赤腳醫生不比醫院的醫生,坐在自己的診室里寸步不離就能完成工作,他們得背上紅十字箱走街串戶地跑。而且必須是隨叫隨到,絲毫不能耽擱。當然,有些咳嗽,感冒病不重的人就上門來找大妮看。村里人看病,都是就着兜里的錢,可藥給少了不管用,給多了又划不來,大妮很為難,於是作了個賬本,把人們賒欠的藥一筆筆記下,明知還上的時間有年無日,只能姑且記下自我安慰。

畢竟是山村裡的人,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就算將錢勒到褲腰帶上你都得原諒。常聽人說自己命賤,有了病不值得花錢看。於是,該輸液的只要打針,該打針的只要吃藥,該吃藥的非要硬扛一扛。平均算來,一年內,每人去大妮診室看病的次數還不到一次。

所以,即使大妮很忙,每日見到的面孔也基本上都是新的。

就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忙亂中,有個人特工似的潛伏進來了。他不像其他病人,來了之後趕快排隊,抓了藥迫不及待地要走。而是穩穩地站到最後,任誰插到他前面也不在意。這個人不是捂着腦袋作偏頭痛狀,就是捂着胸口作胃疼狀。隔三差五地來看病,亂七八糟的藥品買一大堆。木匠偶爾瞅他一眼,他便齜牙咧嘴,表情極狠狠抽動幾下,擺出一幅痛苦不堪的樣子。惹得木匠不由得想笑。

看到他那個樣子,大妮也在抿着嘴笑。一旁的人見狀,都給他讓出位置,讓大妮先給他瞧。有人還說,小順子,年輕輕的,幹事業也不能幹壞了身體呀!

起初,木匠還搞不清小順子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如今,他已經是洞若觀火了。裝得再像也有露破綻的時侯,更何況小順子又不是專業的演員。做父親的,看到一雙眼睛將視線的另一端牢牢拴在自己女兒身上,他會沒有知覺嗎?

這樣的「病人」,戳穿不是,不戳穿就得時刻警惕,因為在木匠看來,他簡直就是一顆即引即爆的定時炸彈。

然而,小順子對木匠的明察秋毫好像毫不知情,日復一日地我行我素。有時他還叫大妮到他家給他的母親看病。誰都知道小順子的母親身體不好,要求出診並非不在情理之中。這種時候,是木匠最惱火的時候,這個泥鰍一樣黏滑的傢伙,誰知道他是不是掛上羊頭要賣驢肉?

這時,木匠只要想想自己的女兒,心裡就放寬一些了。這個世上,他最相信的人莫過於他的女兒大妮了。每次從小順子家出診回來,木匠都要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女兒一兩句。大妮對答得有鼻子有眼。如果再作懷疑,做父親的,自己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56

胖嬸給木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這是個真正的好消息。本來,自從胖嬸把三妮介紹到理髮店學習之後,木匠就打心裡不歡迎胖嬸進他的家門了。可不想,胖嬸這次是「將功補過」,要實實在在給木匠點甜頭吃吃。

胖嬸說,鄰縣一個小鎮新近修繕一個清代的官員的鄉居,需要一個能雕會刻的好木匠,工錢多多,估計能幹三四個月。

胖嬸眉飛色舞地說完這幾句話後,當然少不了潤色補充,她說,這種活,如今少有人能幹得了,想想,方圓幾十里,乃至全縣,全市,能挑出幾個像強木匠這樣的能人?你可不知道,那個地方的領導幹部們費了多大的苦心,四處托人打聽,正巧我一個侄兒在他們那兒工作,然後就打聽到我這兒來了。我就說,你們這下可問對人了。我們這兒的強木匠可不是一般人,就是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干。這不,我撂下電話就跑來了,強師傅,你看這個活,你有沒有心思干啊?那邊還等着回話呢。

這樣恭維抬舉人的話木匠好久都沒有聽到了。表面上他平靜謙恭,實則內里早已心花怒放。木匠的妻在一旁眼角眉梢早已飛起了笑意,待胖嬸起身,正要說樂意感激的話,木匠卻鎖住了眉心說,考慮兩天再給你話。

「考慮」二字原本是為了拿來在胖嬸面前端端架子的,不想它一出口,信息反射給了腦神經,「考慮」的工作立刻就在大腦中鋪開了。放心不下的只有大妮,雖然她媽媽可以幫她招呼病人,抓藥收錢,可是那麼賊溜溜的小順子她們如何曉得設防?娘倆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大妮還沒有回家。木匠將滿腹的心思說給妻子聽。妻子說,你這是瞎操心!自己的女兒你還不放心,她知道她喜歡什麼樣的人,再說了,小順子有什麼不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木匠正橫眉冷對準備大宣其理的時候,小順子來了。一手拎着一瓶酒,一手拎着一包下酒菜。

小順子一進門,就笑嘻嘻地說,強師傅,我來看看你,開張那天你忙,沒吃我的宴,今天補上。說着就拎着酒和菜往桌前走。木匠急忙上前一步,輕輕一擋,說,不巧,吃過了,剛吃過,拿回去自己吃吧。

那咱們爺倆喝一杯,說個事!小順子又往前走。木匠又擋,說改日改日,今天實在吃不下了。

就喝一小杯,一小杯!

不了,不了!

……

小順子閃着身子往前走,木匠左推右擋,極力招架。大妮在門口站了好一陣,他們都沒有發覺。見僵持不下,大妮和她媽媽過去勸阻,大妮說,有時就談事吧,吃不吃飯打什麼緊?

小順子一聽,停了手,說,那咱們談事。

要談的事誰都猜到了。但木匠還是要小順子坐下細細說。

等小順子言辭懇切地做出邀請之後,木匠開口了,晚了,已經有人請他了,過幾日打點好就動身。

小順子回頭看看大妮,大妮也是一臉的茫然。

木匠說,另請高明吧。已經答應了人家,做人嘛,要講信用。

57

二妮來到校園裡幽靜的小花園裡,背倚着假山拆開了信。一封是姐姐大妮寫來的。另一封是賈兵兵寫來的。

大妮在信中說小順子兌現了他的承諾,可是她們的父親拒絕了他。大妮說她搞不懂父親為什麼那麼固執,那麼愛面子,胖嬸給他找了活干,他卻一天拖着一天不肯走,原因是怕小順子趁虛而入,騙走了他的女兒!

大妮說,你說咱們的父親是不是不可救藥了?人家小順子做錯什麼了?做長輩的,從不寬容別人,總是不給別人台階下,你說在這個家裡,我怎麼能過得舒心?

所有的人都不可救藥了。二妮想,你為了捍衛愛情,他為了捍衛面子。捍衛自己沒有錯,要是強詞奪理就不應該了。將大妮所有的信都在腦海中重溫一遍,二妮可以輕輕鬆鬆再現一個有血有肉的小順子。小順子真的不壞,如果從一個女孩子的角度考慮的話。過去,她們姐妹都把自己和父親放在了同一個位置上看小順子,所得的種種結論都是偏見。不過還好,一切還來得及,她們沒有錯過他。

賈兵兵的信里有張照片,上面是個黑黑瘦瘦,英姿颯爽的兵。他扛着槍,腰板挺得筆直,一臉的嚴肅,孩子氣的臉看起來還有幾分威武。展開一疊厚厚的信紙,賈兵兵雋秀的字映入眼帘,才讓二妮捕捉到了幾分真實。

賈兵兵說,他很懷念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當他隨新兵隊伍坐上火車晝夜不停趕赴新疆時,那一路,他感覺不是自己在走,而是一切在飛速地遠離他而去。於是,過去的日子電影似的在腦海中上演了。想到二妮,他不由笑了,可眨眨眼,發現已是滿眼淚花。他說他很感謝二妮給他的那些回憶,讓他在異鄉感覺孤獨時可以反覆回味咀嚼。他期待有一天回鄉能看到二妮,他希望她每一天都過得開心。

賈兵兵說,部隊是所大學校。他已經適應部隊的生活。他要努力學習,將來爭取考上軍校。信末,他還請求二妮寄一張照片給他,因為他很想念她。

58

王曉光總算沒有淪為流浪漢。那天,就在他飢腸轆轆,踱來踱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姑娘過來問他是否在找活干。他問她有什麼活可以干,姑娘說當然是搬行李的活了!王曉光一聽兩眼放光,心裡暗罵自己傻得可以,有胳膊有腿。怎麼不會就地找活干?於是他幫姑娘扛起背包,送上站台,完成了他的第一樁買賣。這樣幹了幾天,不僅弄圓了肚子,還攢了些回家的路費。

人一旦吃飽了,大腦中的雜念就會活躍起來。在火車站做搬運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欲投師學習,可學費生活費已全部泡湯。回家是下下策,在外闖蕩多年的人誰願意在最狼狽的時候回去?晚上,王曉光睡在街邊的長椅上望着星空反覆思量,秋夜的寒意水一般地舔着他淌過來,讓他的汗毛根根直豎起來,讓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下一步,該去投靠誰?

如果說「從哪兒跌倒就該從哪兒爬起來」這句話是真理的話,那麼王曉光此時的衝動就有了不容辯駁的道理。不過,他不能孤身一人直接回河灘鎮,那樣無異於自投羅網。他必須先站在這個他曾經倒下的陣地邊緣觀望一下形勢,找好有利時機再回去。「飄飄髮廊」是他的心血,他不能將它拱手讓給別人。

於是天一亮,王曉光就坐上汽車,直奔去了河灘鎮所屬的縣城。

來到這兒,王曉光比回到家都感覺親切。他曾經在這兒呆過不短的時間,這裡的每一條街巷,每一株花木,都是他熟稔和想念的。這裡還有他同鄉同道的好友。好友有一個漂亮能幹而又熱情的本地妻子。前不久他養傷時,沒少得她的照顧。那陣子聽說他們要擴大店面,也許他來得正是時候。

下了車一路走來,暮色漸濃,霓虹燈次第亮起來了。「彩麗髮廊」四個光彩奪目的大字遠遠地給王曉光點亮了夜路。

正是理髮店最熱鬧的時間。顧客進進出出,身穿粉色工作服的女徒弟們輕舞般地在店內穿梭。王曉光的心瞬間就開朗起來了。

一進門,老闆娘彩麗迎了出來,說曉光你來得正好,這幾天正忙呢。王曉光沒有言語,徑直去找工作服穿。彩麗忙說,先去吃點飯嘛!王曉光說,一點也不餓,好久沒操剪子了,手可癢得不行了!

在輕快躍動的音樂聲中,王曉光的刀剪又舞起來了。他一邊工作,一邊和好友夫妻談笑,王曉光仿佛又活回到了活潑潑的自己。就在這忙亂與興奮中,王曉光覺得被一雙帶電的眼睛電着了,他以為是第六感在作怪,只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望,這一望,他驚呆了,河灘鎮漂亮的啞姑娘裊裊婷婷真真實實就在他的眼前。

59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歲末。

河灘鎮人過冬天,用他們中年輕一代的話說,就是「冬眠」。怕冷不出門不是主要的理由,而是想出門卻出不得門去。入冬後,每降一場雪都會給盼兒嶺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山上的樹木滋潤了,保暖了。山里人的路可也給擋了。

且不說山上的小路,就是山前的那條公路也要「冬眠」。河灘鎮的雪好像從來不會變成水,它的形態變化是跳躍式的「升華」。公路上的雪起初是白皚皚,蓬鬆鬆的,幾天後,就變成黑閃閃、亮晶晶的了。過往的車輛走到這一段,司機都要停下車來,給前後輪子套上防滑鏈條,然後上車,以不到一米每秒的速度慢慢駛過。有時,司機停了車,上好鏈條了,可車子走不動了,光看輪子在原地打轉,就是不見向前滾動。據說,一到冬天,這裡就叫極險路段,又據說,這一段前方盼兒嶺上的盤山路比這一段還要險。

河灘鎮人對於生命的珍惜和熱愛在全世界都算作是典範。村前的那條公路上每當發生車禍時,他們都會說,怪天怪地其實誰都不怪,大冬天路滑,本來就不該出門嘛!

不錯的,河灘鎮處在那樣一個危險的路段,可發生車輛傷亡的卻沒有河灘鎮的一個人。因為他們都不出門。他們知道一出門就有可能送了命。

河灘鎮人過冬天,家家戶戶把門窗糊得嚴嚴實實,守着一台電視機,守着一盤熱炕和一屋子熱騰騰的白氣,說他們冬眠,實際上可比冬眠舒服得多。

也許誰都不會留心,河灘鎮有一個人沒有「冬眠」,她每天都搓着手,含着胸,穿一件雪白的風衣在街巷內跑。這樣的天氣,病重病輕的人都不願出門了,隨手撥通木匠家的電話,花不了一毛錢,大妮就會將藥品送上門。就連大妮自己都沒覺得她比別人要辛苦得多。這個冬天,她接觸到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病人,臨床經驗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她從工作中獲得的巨大的快樂讓她忽略了生活的苦。她的手腳生了凍瘡,又疼又癢,她得了重感冒,因為記不住吃藥,咳嗽了足足兩個月。

小順子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大妮生病了,他不能去看她,給她發條短信勸她不要出診,她又不聽話;看大妮衣服單薄,他專程去省城給她買了件羽絨衣,而她說什麼都不肯接受。小順子想,難怪有人說愛情是杯甜蜜的苦酒,它真真是用煎熬和痛苦釀製的。

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秋日的午後。大妮破天荒地去了木器廠,用廠里的打印機打印了幾張表格。眼尖的人通報了小順子說大妮在電腦機房,小順子火速趕到,穩穩抓住了這次機會。

大妮說,這幾張表格用得急,送去縣城打印怕耽誤了時間,所以……

小順子沖她微微一笑,彎彎的眼睛裡滿是智慧和柔情。他說,還因為你爸去外地幹活了,對不對?

大妮的臉泛紅了。這是父親走後的第二天,想不到小順子的消息會這麼靈通。

小順子緩緩靠近她,說,大妮,別逃避了,我們面對吧,一切有我,什麼都別怕。

大妮抬起晶瑩的淚眼,目光淡淡的,眨眼之間又垂下頭去,似乎只想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在她面前,她聽到了,也看到了。她已經很滿足了。她今天鼓起勇氣跑來這兒,不就是想要得到這一切嗎?然而她卻站起身說,我要回家了。

今天你走不掉了,大妮。小順子在她身後輕輕說着,上前緊緊抱住了她。小順子喃喃說,大妮,別走。我一定要爭取到你。你要支持我,給我勇氣。

大妮軟軟地依偎在小順子的懷中,她多麼想讓時間就此停住,讓這一刻成為永恆啊。

可惜好景不長。木匠走後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他說那邊晚上冷的睡不着覺,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多少細工活要做。不過是小鎮要修一座祠堂,木工活就數得着的那麼幾宗幾件。這幾天,他基本都幹完了。領了工錢,就回來了。

大妮第一次在父親面前試探說,要不,還是去木器廠吧。小順子那兒還缺人手。

木匠一聽,雙目圓睜,大聲呵斥大妮說小順子是什麼人?你這麼大人了,難道連人好壞都分不清?

大妮長這麼大,這是父親第一次這麼大聲朝她說話。如果讓父親知道了她在跟小順子秘密戀愛,那將會上演多麼可怕的一幕!

60

年末赤腳醫生總結會議在縣衛生局舉行。正巧趕上大雪封山,車輛不通,大妮只得徒步趕往縣城。剛出河灘鎮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路邊站着向來處張望,兩人視線一碰,都在冰路上邊滑邊跑向對方迎過來。

空曠的四野里沒有一個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白皚皚的雪被下睡着了。太陽金燦燦的光流瀉下來,雪地上晶晶瑩瑩閃閃發亮。這童話里的世界仿佛就是給兩個醒着的人安排的。大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覺得呼吸都比在家自由了許多。兩個自由的人哈哈氣,搓搓臉,傻傻的笑看着彼此,然後緊緊地擁在了一起。

大妮一進會議室的門,就看見了李家奇。來開會的人都已落坐。會還沒有開始,人們嚶嚶嗡嗡聊着什麼。只有李家奇,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站在會場中間自己的座位前,扭着身子朝門口望。

他見到了大妮,臉上綻開了極為興奮的笑容。大妮看慣了他「沉思者」的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大妮也沖他笑笑,然後在後排坐下來。

李家奇沖大妮擺擺手,叫她過去。他在旁邊給她留了一個位置。大妮又沖他笑笑,搖搖頭,沒有起身。這時,李家奇朝這邊走了過來,他在大妮的身邊坐下,臉上的興奮一點都沒有消退。

李家奇說,大妮,我們有半年沒見了吧?

大妮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時間過得快?我怎麼沒覺得?李家奇笑笑說,半年的時間可不短,半年內可以發生許多事。

也許是吧,你變了許多。

難道你沒變?談對象了沒?

大妮想不到李家奇會直截了當地問她這個問題,想說沒有,覺得不應該,說有又覺得不好意思。

談了吧?能看出來。李家奇深深的眼睛裡仿佛藏滿了智慧。

你呢?大妮問他。

就快訂婚了。做了醫生,一輩子也算定型了。早成家,早立業。李家奇頓了頓說,大妮,我看見他了。這句話一出口,他的臉上便藏不住了憂鬱的本色。

誰?

小順子。他在外面等你,對不對?我想不到你們……

我們沒怎麼樣。大妮忙說。

大妮,如果我們不分開,你還會給我機會嗎?

不是機會,是緣分。你說呢?

對,是緣分。李家奇憂傷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痛苦的笑。他緩緩站起身,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

大妮明白了,李家奇永遠都是李家奇,總是會在沉默中選擇滅亡的李家奇。儘管他學會了一點點未雨綢繆的本領。

然而,李家奇沒有撒謊。散會後,大妮看到一個花紅柳綠的農村姑娘上前來挽起了他的胳膊,倆人肩並肩走出門去。這時,小順子也已向她走來。

61

時間進了臘月的門。到了人們置年貨的時候。河灘鎮的這個年關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些。連日的大雪天氣徹底將盼兒嶺封鎖了起來。附近的煤窯、磚窯,還有小順子的木器廠都停了產,河灘鎮前的那條公路上幾天都看不到一輛汽車的影子。往年這個時候,人們都陸陸續續進城置年貨了。公路好走時,搭車去,公路不好走,步行去。可這個年,恐怕是吃不到城裡的鮮貨了。山上的雪白茫茫一片,而且足有齊膝深,走到縣城,恐怕兩條褲筒就會變成兩條堅硬的鐵筒,冰涼刺骨,直讓人痛到骨髓里。於是,有些人家又裝好了祖宗留下的磨盤,攆着驢子推磨,自己做豆腐。有些人家自己磨快刀子宰了豬羊,掛在院子裡賣。其餘人家見狀,做年糕、糊窗打掃,早早都行動開了。

如果老天不再下雪,到過年時,興許還到買一串鞭炮回來。河灘鎮人望望天上一輪無精打采的白太陽,懨懨地說。

誰能說得准呢?今天太陽剛剛晃出了半個腦袋,明天就被漫天大雪嚇回去了。那雪花,厚實如毛片,紛紛揚揚,千軍萬馬浩浩蕩蕩地撲向盼兒嶺的每一寸土地,毫不留情地霸占了這一方土地上沒有翅膀只有腳的生靈們的出行空間。好在家家都有一台或新或舊的電視機,靠一個巨大的鍋蓋般的衛星接收器能收到幾個台,得到一點外面的消息。儘管這些消息對河灘鎮人來說大都無用,但也夠他們點綴點綴茶餘飯後的那些瑣碎而繁複的家長里短了。

電視裡最近說,北方山區連降大雪,阻斷交通,給春運造成了困難。小小的電視屏幕上不時閃現一幅慘景,龐大的紅岩卡車滑進萬丈深溝,看上去似一隻小小的火柴盒,想想裡面的人,恐怕骨頭都沒一塊完整的了。

木匠一家也從電視上看到了頻繁發生的交通事故。木匠只得一次又一次地給二妮打電話,讓她推遲回來的時間。

二妮此時更是心急如焚。學校早已放假,只她一個人守着一間空蕩蕩的宿舍,學校食堂關門了,她只得買些麵包餅乾充飢。這樣挨了一日又一日,她實在挨不下去了。宿舍牆上掛着一部電話,二妮可以隨時撥通它與家裡人對話。但二妮更盼望它會毫無徵兆地響起,裡面再傳來一個毫無徵兆的聲音。

賈兵兵是絕對不會來電話的。因為她沒有告訴他電話號碼。對於賈兵兵,二妮更喜歡用信對話,她從來沒有期待過他的聲音,她只期待他講不完的部隊裡的故事。

二妮的手裡有一個抄了電話號碼的小本子。不知不覺,她又將它翻到了那一頁,每一次衝動地想要撥響那個號碼,雖然那幾個數字早已爛熟於心,但她還要急急地翻開那一頁,待認認真真讀過一次號碼之後,她的心又東一下、西一下亂晃起來了。她猶豫了,她怎麼可以去撥他的電話號碼呢?

對於他的聲音,二妮沒有期待,只有想象。然而,就在這時,電話毫無徵兆地響起來了。

62

二妮嗎?電話里傳來的活潑潑的聲音,帶磁性的男音。

二妮嚇了一跳,空蕩蕩的宿舍里沒有第二個人,是誰聽到了她心裡的聲音,施了法術讓電話響起來了?二妮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這一驚,心都要蹦出來了。

二妮嗎?怎麼不說話?電話里熟悉的鄉音,略帶了些急促和焦慮。

是我。找我有事嗎?二妮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很均穩地流出口腔。

明天木器廠的客戶要來咱們縣城,,你搭他們的車先回縣城,這車不會超載,絕對安全。到了縣城,我再去接你。

二妮覺得她的大腦反應有些遲鈍了。顧得了聽,就顧不了想了,她得想想他剛才說了什麼。

那邊聲音又過來了,二妮,在聽嗎?放心吧,是我好朋友的車,不會吃了你的。說好了,明天讓他們去接你。

我……我……

我什麼呀?二妮,這不是你的風格吧!

好吧。占你一回便宜。二妮爽快地說。

嘿,這就對了嘛。再見。

聽筒那頭,吧嗒一聲,很清晰的一聲脆響,之後是空穴中的風聲,幽遠而縹緲。

二妮放下電話,回到桌前坐下,忽然有些好笑自己剛才的忸怩。小順子給她來個電話,有什麼稀奇的,也許將來某一天他就會是她的姐夫。因為有大妮的存在。這一切就沒有什麼不可能。

二妮眼前浮現出小順子彎彎的笑眼,他溫柔地打量着她,說二妮妹妹真是越來越漂亮了。然後,他走近她,狡黠地眨眨眼,說,二妮,怎麼不說話?姑娘大了有心事了!

二妮站起身,拍拍腦袋,趕走這子虛烏有的幻想,而後走到電話前撥通了自家的號碼。二妮說,爸,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同學的車,絕對安全,你們放心等我回去就是。

放下電話,二妮的心中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楚。為什麼要將謊撒得這麼圓滿,是為自己還是為大妮;二妮多麼想知道,小順子這麼做究竟是為了誰。

第二天一早,天氣格外地好。太陽亮出了圓圓的腦袋,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一輛烏亮的小汽車停在了二妮的宿舍樓下,裡面走出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見到二妮,他們不由讚嘆,小姐果然是漂亮,難怪小順子這麼用心。

二妮問,你們是小順子的客戶嗎?

二人相視一笑說,對,我們是客戶。上車吧。

63

儘管木匠足不出戶,可大妮和小順子戀愛的消息還是吹到了木匠的耳朵里。自從那天上縣城開會回來後,木匠就不准大妮出門了。病號們打來電話要求出診,木匠一律推說大妮生病,出不得門。

木匠讓大妮反省思過,保證不再跟小順子來往。大妮不依。父女倆便開始冷戰。這回木匠真的發火了。大約那個在背後煽風點火的人的話太有些不堪入耳,木匠氣得捶胸頓足,關上門窗壓低嗓門終日咆哮。

準確地說,木匠是一邊反省,一邊咆哮。責怪的不是大妮而是他和小順子。

活了大半輩子,怎麼會栽在一個黃毛小子的手裡呢?怎麼沒有想到他會在自己女兒身上打主意呢?

木匠於悲痛中生出了許多靈感,這小兔崽子莫不是早就打上打你的主意了?難保大妮考不上大學就是他的原因!

大妮被木匠問得哭笑不得。她想不到,父親會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說了句跟他沒關係,他們是剛剛開始。木匠的火又冒起三丈高了。

你護着她,我知道!

大妮說,我沒有,我說的都是實話!

跟上他,還有實話?

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木匠氣得聲音都抖起來了,好,好啊。還學會頂嘴了,做了光彩的事了是不是?

大妮不說話了。

接着木匠摔門出去了。

大妮聽到父親又在沖她媽媽吼,就是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吼。她媽媽自然要為女兒辯解,最後又是不歡而散。

木匠還在不斷地改變策略。清晨起來後,抽一兩支煙,木匠的腦袋就給智慧吹起來了。他輕輕推開大妮的房門,和藹地來一句,「女兒,聊聊吧。」就在床沿上坐下了。

木匠說,女兒,爸想好了,你呀,還是去補習吧,明年一開春,就去上學。做赤腳醫生做了半年,你也知道其中的辛苦滋味了。

大妮說,我既然當初選擇了做醫生,就是不準備上學了。

你怎麼不開竅呢?爸知道你顧家,捨不得花錢,明年你爸去磚窯背磚,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

爸,這是開玩笑的事嗎?

當然不是開玩笑,沒有你這個赤腳醫生,地球照樣轉,河灘鎮人照樣活。明年縣裡還會再培訓一批醫生,我讓村長早選人就是。

爸,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說到底,你還是舍不下他!你鬼迷心竅了!

木匠又摔門出去了。

大妮從來沒有安靜地獨處過這麼長時間。父親讓她反省,她也只能拿回憶來填補眼前空白的時間。然而,越是反省,越是想念小順子的好,越是愛他。見不到他的日子,她的心猶如在火鏊翻騰,思念的淚水怎麼也擦不干。如果這輩子命運註定一定要讓她在父親和小順子之間做出選擇,那麼,接下來,她該如何面對?她可怎麼辦啊?

小順子總會在晚上給大妮發來短信,他告訴她,他會想辦法,他要她一定堅持住。他永遠都不會放棄。大妮就靠着這些勇氣堅持作戰,絕不妥協。

64

冷戰進入了慣性階段。木匠和大妮仿佛成了兩尊坐禪的僧人,在暗暗比試耐性。現在,他們都在狀態之中,誰都不焦不躁,穩坐如山。

二妮回不來家。三妮在理髮店忙得抽不開身,也回不了家。家裡有兩個人冷戰,可苦了中間的一個人。大妮的媽媽心疼大女兒,又拗不過丈夫,只是乾急。「冷戰」剛開始,大妮的媽媽還總是站在大妮這邊,現在,她的旗幟明顯倒向丈夫那邊了。她總是對大妮說,大妮,做長輩的怎麼也是為了孩子好。你為什麼不理解你爸的一片苦心呢?雖說現在的社會不一樣了,年輕人婚姻自由了,可是是非好壞還是要放在心裡好好理一理,分一分的。這樣僵下去不是辦法,趁早講和吧,明年開春上學去。

媽媽說這些話時,大妮不出聲,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她第一次感覺到她性格中遺傳了父親固執的基因,她認準的事,不是那麼輕易可以讓人說服改變。

晚上,大妮聽到母親在外間說,這樣不是辦法,傷孩子的身體。木匠說,要不告訴她吧,實在是沒辦法了。

第二天一早,父女倆就都做好了談判的準備。木匠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一口,待噴出的煙霧罩住他的臉,他眨了眨似乎很凝重的眼皮,說,大妮,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同意你和小順子在一起嗎?

大妮抬起了眼睛。

本來不該告訴你的,你年紀還小。木匠頓了頓說。但是,今天,我打算告訴你。

你知道小順子為什麼沒有父親嗎?他是個私生子。別人不知道他父親是誰,我知道。二十幾年前的一個黃昏,我上山砍柴,撞上了那樁事。後來,小順子的母親就有了小順子。

木匠盯着牆壁說完這通話,然後又回過頭來看了大妮一眼說,你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為什麼不讓你們出去玩?還有一回警察將整個盼兒嶺包圍起來的事嗎?

大妮點點頭。

那回警察抓的就是小順子的父親。他原先是個混混,盼兒嶺上有名的混混,他根本沒有把小順子和他母親當回事,也從來沒承認過他們。他總是在外面流浪,一年半載難見一面。後來警察來抓他,聽說他在外面喝醉酒,掄起瓶子砸死了人。

後來怎麼樣?大妮睜大了眼睛。

後來能怎樣?警察搜遍盼兒嶺都沒抓到他。本來警察搜盼兒嶺是得了線索的。但誰知這傢伙使得是調虎離山計。警察在後山發現了一堆食品和一包女人的衣服,假髮、高跟鞋,圍着這些東西轉了幾天,人早就跑遠了。後來這些事,你應該聽說過。

不錯的,大妮是聽說過,但又怎麼能想到這個人會是小順子的父親?

也就是說,小順子的父親是個殺人犯!木匠像崩豆子似的一字一字崩出了這句話。

那小順子的媽媽怎麼會看上這樣的人?大妮又問。

對,接下來就該說他的母親了。你以為他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是王三老漢在大榆樹下撿的孩子。傳說是宋家坡毛五的私生子。王三老漢下世早,留下三眼破窯洞,小順子的母親生性野,又沒人照管,稀里糊塗地就做了傻事了。

小順子的母親年輕時候外號人稱「大篷車」,她為什麼不嫁人?都說她不嫁吃的是千家飯,嫁了人就只能吃獨家飯了。後來小順子上學了,多少有些出息了,他媽媽便自覺收斂了,再者說也有了些錢了。

小順子的母親這輩子唯一一件正確的事就是隱瞞了小順子的父親是何許人。這是河灘鎮的一個謎。所以,有些人還以為小順子是什麼高貴人的後代呢。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大妮,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願與小順子合作,更不願讓你跟他好了吧!

聽了這些話,大妮的心都在滴血了。可憐的小順子,他知道這一切嗎?

65

大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之中。父親不可能騙她,他說的這一切如果讓別人去聽,他們一定會無情地給小順子判下道德死刑。可大妮聽了她只有痛心,她不忍心對小順子下不堪的結論。父親的話總是在她耳邊縈繞:

你還年輕,你跟了他,能背得動這個名譽嗎?日子還長,天下的好小伙子多的是,出去上了大學,隨便捏一個都比他家背景強……

人會變,現在你覺得他好,今後是什麼樣你能看見嗎?人還得看本性,本性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大妮軟軟地癱在床上,父親說過的那麼多可怕的字眼輪番在她腦海中跳蕩,殺人犯,大篷車!這些遙遠不堪的字眼怎麼會和她最心愛的人聯繫在一起?她想不通,她覺得天旋地轉,這個世界太可怕了。她該怎麼辦啊?難道這一段美好的感情註定就是要夭折的嗎?

大妮真的病了。吃不下,睡不着。渾身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覺得疼。心碎了,淚乾了,活着似乎只是一個形式了。

大妮被一陣陌生的腳步驚回現實中時,村長已站在她的床邊了。大妮徐徐張開紅腫的眼睛,想要坐起來發覺已經使不上力。村長說,大妮,光顧了給別人看病了,自己病了怎麼不趕快吃點藥?大妮心想,這是藥能醫好的嗎?

村長對木匠說,村民們有人說你不想讓大妮出診,編胡話騙他們說大妮病了。我立馬就堵回去了,我說不可能,強師傅,回頭我再教訓那些人。

木匠說,村長,我還正想找你。大妮,明年要上學去了。赤腳醫生,你還得再培養一個。

這……,村長一時手足無措,看看木匠,又看看大妮,一邊是鐵定不改的堅硬表情,一邊是神魂不附的茫然表情。

不過,終歸是做村長的,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了。他說,強師傅,不好意思,這個事,你說了不算,我放大妮走,她才能走。

那麼,你是說,你不讓大妮走?

對,當然我理解你做父親的苦心,可是當初你們答應了去參加赤腳醫生培訓,就等於是答應了做河灘鎮的赤腳醫生。至少要干兩年。我要對全村人負責,強師傅,希望你能理解我。

木匠說,我不跟你爭,對我來說,誰也不及孩子的前途要緊。大妮走定了,誰也攔不住她。

村長再看看大妮,她茫然的大眼睛裡已湧出了憂傷的淚花。村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還不放棄一線希望,他問大妮,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大妮說,對不起,村長,我爸說的對,我覺得做赤腳醫生也沒什麼前途,所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村長重重哎了一聲,掉頭離開了。

66

村長還沒出木匠的大門,電話響了。村長接起電話就轉頭往木匠屋裡走。一推門,見村長的臉已變得慘白慘白。他急急地說,快走吧,小順子出車禍了。他想見大妮。

全家人都驚呆了,村長又說,猶豫什麼?快走吧!

大妮跌跌撞撞從床上爬起來,抓了件衣服就往外走。她的媽媽趕忙過去扶住她。木匠掛好門鎖忽然又想起來,二妮說好今天要回家,得留個人在家等她!

等什麼?二妮在小順子車上!村長丟下這句話,甩開大步先走了。

二妮在小順子車上!二妮怎麼會在小順子的車上?木匠的腦袋嗡一聲響,差點暈倒在地,他扶住門框定了定神,撒腿跑出門去。

公路上一步三滑。前面已有一伙人在趕赴縣城。小順子已經被過往司機送進醫院,聽說傷得不輕。

一路上人們嘰嘰喳喳議論着這樁禍事。有人說,小順子是專程去縣城接木匠的二妮子才出了事的!還有人說,小順子是為了救二妮才受傷的。

小順子也真是傻,這樣的路能開車去接人嗎?神仙都得考慮考慮呢。

唉,小順子不知是看上大妮子了還是二妮子了。總之,他是看上木匠的閨女了。

可憐小順子這麼年輕。唉!

紅顏禍水。這女人就是禍。

小順子在急救室。二妮在門外守着。她的頭上、胳膊上有輕微的傷,醫生叫去匆匆包紮了一下,她就趕過來看小順子了。

焦灼的等待,急救室的門久久不開。二妮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先前驚險的一幕,汽車在冰滑的盤山公路上轉了個急彎,車輪開始橫向滑行,方向盤控制不住了,汽車飛下了公路……幾秒鐘的翻轉,震盪,二妮似乎已經摸到了死神冰冷的鼻尖,她依稀聽到小順子喊了聲,抓住固定物!接着就感到身體猛烈一顫,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震出,要將骨頭震碎似的一顫,之後,汽車又遽然飛跑起來,二妮尖叫一聲,車猛地停了,小順子的那一側撞到了山岩上。二妮睜開眼,發現他們是在另一條路上,剛才汽車從上面一條路飛了下來,車剎失靈,小順子猛打方向盤,撞了山岩才停下來。

二妮嚇哭了,她看到小順子頭上的血濕漉漉地汩汩流出來,她爬過去抱住他,大喊他的名字,用力地搖晃他,小順子咧了嘴角笑了笑說,沒事,我想見見你姐。然而他頭一歪,暈了過去。

二妮放下小順子,爬出車來大聲求救。上層路上一個過往的司機聽到喊聲,停下車來,送他們進了醫院。

那一路,小順子安靜地躺在二妮懷裡,血像條條紅蚯蚓爬滿了他的臉頰,可看不到他有絲毫痛苦的表情。他那麼安靜,就像睡着了一樣。甚至嘴角還掛着一絲笑意。

二妮含着淚緊緊抱着他,心裡默默說,小順子,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壞,總是惹我們傷心,小順子,你一定要醒來啊!

67

一家人在醫院裡相見,母女三人抱頭痛哭起來。木匠看看二妮頭上、胳膊上的繃帶,爬滿皺紋的臉痛苦地抽搐着,兩鬢爆出了大大的青筋疙瘩。

痛定思痛。木匠問二妮,你不是坐同學的車回來嗎?怎麼會在小順子的車上?二妮低頭不語。

說!你怎麼會在他的車上?木匠喘口氣,頓了頓,質疑變成了責備,說!你怎麼會在他的車上?

二妮仰起頭,理直氣壯地說,他去縣城接我,我就坐上了他的車!

你,你怎麼不用腦子,你竟然背着我跟他來往,他是什麼人,你不知道?木匠怒不可遏,雷霆萬鈞。

我知道,二妮一字一頓說,我知道他人很好,我不後悔坐他的車,一點也不。

你們都反了!木匠咆哮了一聲,轉身就走。

剛到樓梯口,撞上了三妮和王曉光。三妮見到父親一手拉起他往前走,以手比劃着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木匠氣得張不開嘴,真不知從何說起,一回頭發現王曉光正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們,他肥大的衣褲穿在身上直甩,一頭過肩的紅頭髮也直甩。木匠猛地剎住腳步,回頭指住了王曉光,問三妮,你先說,他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會在一起?

不等三妮解釋,王曉光上前一步說,強師傅,我和三妮在一起工作,我們是好朋友。

三妮聽了,狠狠地點點頭。然後對着王曉光豎起了大拇指讓木匠看。木匠啪一聲打掉她豎起來的手,說,誰允許你跟他處朋友了?你睜大眼睛看看他是什麼人!說完拉起三妮往前走。三妮淚雨滂沱,立在原地不肯走,木匠硬是將她拖了回去。

王曉光望着三妮婆娑的淚眼,沖她擺擺手說,再見。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急診室的門開了。小順子的母親衝到醫生面前,巴巴地問他,我兒子好了嗎?

醫生疲倦地說,暫時脫離危險了。能不能醒來,還是個未知數,你們進去看看他吧。

小順子的母親又將頭扭向大妮,她滿是溝壑和淚痕的臉一陣痙攣,極力抑制住抽泣,說,閨女,去看看小順子吧。所有的錯,你都記到我身上,小順子他沒有錯。

大妮雕像一般地站在那兒,眼裡洶湧着淚水,眼神卻定定的,她的魂仿佛飛遠了。

二妮使勁抓起大妮的胳膊,哭着喊了聲,姐姐!都怪我!你別嚇我呀!大妮回過神來,緩緩轉過頭面對她說,二妮,不怪你,我們一起去看看他。

二妮說,不,他只想見你。真的,他親口說的。

小順子安靜地躺在床上,他微閉着眼睛,嘴角似乎還掛着一絲笑意。大妮撫過他的臉,俯下身,輕輕吻了吻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如果在平日,他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張開雙臂抱起她。現在,她站在他面前了,可是,他還在相思的夢中沒有醒來。小順子,你答應要娶我的!大妮在心中呼喊,你失去耐心了嗎?你寧肯在夢中想我,也不願醒來抱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啊?

小順子,你知道嗎?二妮也很喜歡你。你總說她不理解你,現在,她長大了,她理解你了。

小順子,關於你的身世,也許我知道的比你還多。人,誰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呢,不管別人說什麼,小順子,這輩子,我跟你,除了你,我什麼都不會在乎。

寒風悽厲地在窗外嘶鳴,屋裡靜極了,只有牆上的掛鍾「嗒嗒」趕着步子向前走的聲音。大妮靜靜伏在小順子身邊,含着眼淚想着他們的過去和將來……

尾聲

三年後。

在河灘鎮木匠精緻的小院裡,傳來一串稚嫩的銀鈴般的笑聲。一個看起來剛過周歲的孩子正在搖搖晃晃地開步向前。木匠站在距他兩米遠的對面,手裡拿着一個玲瓏精緻的撥浪鼓,微笑着喊,小毛蛋,快過來,快過來!

孩子搖晃兩下,踮着腳尖,張開兩隻小胳臂,急走幾步,一下子撲到了木匠懷中。木匠一把將他抱起來,舉到了脖項上,孩子拍着他的頭,咯咯咯笑起來。

背後,木門吱嚀一聲,大妮和小順子進來了。他們望着這一老一小,開心地笑了。

一家人進屋,圍坐在桌前。噴香的飯菜已經上桌。木匠與小順子舉起了酒杯。木匠說,告訴二妮,讓她回木器廠來實習吧,讓她做我的幫手。

小順子看看大妮,回頭說,爸,二妮她不願意回來,她說她決定和一個同學去北京發展。她的同學軍校快畢業了。

大妮說,噢,就是賈兵兵嘛!我知道,他們書信往來好多年了。

木匠嘆口氣說,女兒大了,一個個都要飛出去。還有三妮,不聲不響地就走了,到現在都沒個音信。

小順子和大妮相互看看,忙寬慰父親說,爸,我們再想辦法找她,三妮不會有事的,王曉光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木匠說,怪我啊!

當年的事不必細說。生活在一日日展露着它的新意。若干年後,看看你眼前的生活,也許它是一幅你意想不到的圖景,也許它是你夢想中的一個幻境的真實再現。比如此時,在距離河灘鎮幾百里的另一個依山傍水的村鎮裡,王曉光又精心打造了一個原滋原味的「飄飄髮廊」,他還是帶着一個女徒弟,一個長着烏黑長髮的姑娘。他們的起居室里,同樣隔了一道布帘子。

山還是那座山,亘古不變,逶迤向前。水還是那彎水,清清淺淺,淙淙不息。你說它曾經是一抹荒涼,我說它今天是一片繁華。還是坐下來,聽聽這一方山水的聲音吧,她的懷中已包藏了太多的故事簡單卻很美麗[1]

作者簡介

李小娟,筆名葉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學英語教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