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組詩:高原(楊煉詩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敦煌組詩:高原》是詩人楊煉創作的一首現代詩歌。
作品原文
一
漫遊者,你在大地的頌歌中穿行,為我驕傲吧
家已遙遠,你被風引領着踏上這走廊。別再回頭吧
攀登金黃的高處,呼吸我如醉如痴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衝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夢發藍,白鳥在誕生第三天盤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對沙漠的廣場宣喻
袒露愛情吧,漫遊的夥伴,除了你誰配跟隨我
孕育青銅的土地,孕育了鐵,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紅色,披掛雷霆, ——-的純真隱約浮現
草原上有的是奔馳的馬,黃羊閃着光沖向懸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歲月刻進冷靜的花紋
野性的河流在太陽撫摸下只能是溫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緊張,我的性格鑄成方鼎
漫遊者,用牙齒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對牛角被迫折斷朝原野祭奠
山峰迴聲不絕,為了死去——成為一滴血
而我隆起於東方第一縷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亘古未變的土地
頭暈目眩的中午打開一渠涼意,汩汩灌溉想象
大雁長鳴着仿佛遠方的祝願,為綻開的湖泊而悠揚 漫遊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潔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屬的汁液,激盪子夜的風暴的汁液 灼熱的潮汐轟響着,湧向最深邃的人類之樹 因為你,萬物親吻同一的水波,變成孩子
二
於是,一顆帶來厄運的果實無法送還
森林的陰沉低語,梟的紛亂羽毛,戰爭與殉葬萌芽
貪婪的疾病,像發瘋的蝗蟲成群降落,黑夜
一個預定的結局,一條從終點出發的道路
石頭的眼窩,盛滿歷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廢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個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鳥翅擦淨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賣藝人,鑼聲悽厲得把黃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給你的唯一施捨
沒有泥土,衣衫襤褸的帳篷就在沙石間生長
駱駝草移植到腐爛的台階上,餵養蝙蝠
一次次動盪和不安,驅散牧民的炊煙
從遺忘的偉大國度而來,闖進晨禱時的斷壁殘垣
思想被摧毀,一條骯髒的狗守望在廢墟門前
年號,瓜分着永恆——沒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眾人的長號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朧
絲稠愰愰惚惚,聽任蹣跚的鈴鐺踱出邊界
異族的旗幟卻給大地增添着奇異的溫情
一聲血腥的吶喊,一枚鏽蝕的銅錢,一片灰燼
密密麻麻的傷口喘息着,鑿成石窟
壁畫在最後嘔吐,擱淺了一動不動的生命
除了你誰也不配跟隨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謎
只有你不再追問那滯留於卜辭上的餘音、兒女
滿載我們的孤獨駛向無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創傷和饑饉為什麼永遠來自靈魂深處
而荒廢古城朝世界講述的那個寓言是真的
三
帶着死亡的莊嚴,高高矗立於太陽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個世界穿過黑暗合而為一
歲月是風,是水,是緩慢移動於我內外的同一葉帆
注入灌木和人類,波濤洶湧而又靜止
白楊刺痛我,牆分割我。自由,一個絕望的誘惑
我在我心中無處可逃,但決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樹,不是用黑暗包裹淚水的樹
僅僅享受着睡眠的噴泉,被天空拋棄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馬廄,烏雲的鷹巢——到這金黃的高處來吧
漫遊者,當你再次震驚於淪入
寂靜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葉蟲一樣盲目而堅強
高高矗立於太陽舞蹈的河岸,遠離青春
節日像繩扣,一個千度輪迴的記憶,在心上磨着
只有堅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從我誕生的每個襁褓開始,在痛苦的每個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痴的欲望是一場暴風雨
漫遊的夥伴,你的靈魂將飛入那隻盤旋的白鳥嗎
無拘無束君臨世界,徵收所有夢的奉獻
那兒,火紅的山清晰聆聽着月光從臉上滴落
歡笑或痛哭、豐碩或荒蕪、神聖或卑賤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輪——是星,是夜
我的樹升起,升起,陶醉於蔚藍色無垠,像一縷煙
也許有一天,那最高的愛
恰自深淵而來,收攏一切——跟隨我吧
靜靜分享那投入死亡的衝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作者簡介
楊煉(1955-),男,出生於瑞士伯爾尼,祖籍山東,朦朧詩的代表人物之一,「尤利西斯獎」評委。[1]
1974年高中畢業後,在北京昌平縣插隊,之後開始寫詩,並成為《今天》雜誌的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楊煉以長詩《諾日朗》出名,1988年被中國內地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同年在北京與芒克、多多等創立「倖存者詩歌俱樂部」。[2]
楊煉的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兼及文學與藝術批評。其詩集八種、散文集兩種,與眾多文章已被譯成二十餘種外文,在各國出版。他不停參加世界文學、藝術及學術活動,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有代表性的聲音之一。《大海停止之處》、《同心圓》等被稱為楊煉的代表作。《大海停止之處》以特定的組詩形式,把外在漂流轉為一場內心之旅。《同心圓》更是取消了時間概念,直指人性不變之處境。[3]
如果說,楊煉屬於當代中國最早達成了詩的自覺、嘗試建立自洽的個體詩學,並用以指導自身寫作的詩人之一,那首先是因為他最早深切體驗並透徹反思了母語現實和文化的雙重困境,由此拓開一條決絕的向詩之路。「一顆無法孵化的心獨自醒來」(《半坡·石斧》,那一刻也就是孤獨的漂泊之旅啟程的時刻。[4]
從澳大利亞到新西蘭,到美國到德國再到英國,二十年來楊煉漂泊的足跡印遍了大半個世界,其要旨或許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即以生存方式的簡約,換取精神宇宙的豐富。在他的身後,不斷矗立起以他所鍾愛的組詩形式構成的紙上建築群。那是他的世界,一個足以與他走過的世界相對稱的同樣浩瀚,同樣深邃,同樣生生不息的漢語詩歌世界:《面具與鱷魚》(1989)、《無人稱》(1991)、《大海停止之處》(1992—1993)、《同心圓》(1994—1997)、《十六行詩》(1998—1999)、《幸福鬼魂手記》(2000)、《李河谷的詩》(2001—2002)等。此外,他還以類組詩的結構創作了長篇散文《鬼話》(1990—1992,由16篇構成)、《十意象》(1994)、《那些一》(1999,由5篇構成)、《骨灰瓮》(2000)、《月蝕的七個半夜》(2001,由7篇構成)等。這些作品,再加上他此一時期的二十餘篇理論、批評文章,如同由一個看不見的中心(虛無的中心)興發,波向四面八方的道道漣漪,構成了他創作自身的「同心圓」。「同心圓」既是他個體詩學的核心概念,是他心目中的詩歌秩序圖像,也是他把握生存,語言臨界點的方式。[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