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山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恩》是中國當代作家山川的散文。
作品欣賞
恩
至今我還在納悶:恩既不是受人尊崇的排行老大,也不是父母溺愛的遺腹子老幺,他除了鼻孔有些上翹,有什麼資格如此蠻橫?
恩排行老二,位次很尷尬,大的他欺壓不住,小的也無法降伏,打小就落下蠻橫的秉性。事到如今,有個秘密不說不知道,至少老屋外的人不知道,但你最好別告訴恩,他有個外號叫「糖雞屎」。什麼是「糖雞屎」?就是雞拉下的稀屎,一塌糊塗、髒不可言,且碰不得,更挨不得。這下你懂了吧?恩當年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恩小時候喜歡尿床,一直穩居冠軍寶座,有時一夜多次「下沙市」(尿床的戲稱),稻場邊天天曬着證據。既然如此,誰願意和他睡一床?他只好鑽到婆婆廂板床上睡,讓婆婆陪他「下沙市」。大媽說,這樣也好,婆婆瞌睡驚醒,夜裡好喊他屙尿。因此,每到深更半夜,廂房裡就響起婆婆的喊聲:恩,屙尿啊!恩,屙尿啊!
恩的瞌睡大,有時喊不醒,醒了又不情願,迷迷糊糊下床,咚的一聲響,踏板發出咆哮;恩站在踏板上,一手握住雞雞,閉着眼睛屙尿,先是沖在地上,婆婆就大聲責罵;趕緊衝進尿桶,嘩啦、嘩啦聲響。
這還算好的,再正常不過,更多是和婆婆對着幹。喊他起床對着尿桶沒尿,不喊他時偏偏尿急,已經開船「下沙市」,廂板床里尿騷味刺鼻,等婆婆驚醒已於事無補,就揚起巴掌打屁股,發出啪啪的聲響。恩就殺豬一般嚎叫,且在床上打滾,把廂板床踢得咚咚響,有時還破口大罵,複述大人常掛在嘴邊的髒話,還罵婆婆的腳是尖尖子腳,威脅要把婆婆的鞋扔到陰溝里。婆婆一雙小腳,舊社會的痕跡,走路躲躲閃閃,從不讓我們看見她的小腳,拒絕我們幫她端盆或倒洗腳水,她洗腳的提腳盆藏在廂房旮旯里。
恩夜裡挨了打,白天就不乖,挎着豬腦殼臉,專和大人唱反調。大人要他做什麼,他偏就不做;要他去開門,他偏就關上;大媽喊他吃飯,他偏就不端碗,寧願當菩薩。我們聞訊而至,看戲不怕台高,團團圍住他,捧着碗一個勁兒往嘴裡扒飯,故意演戲給他看,一筷子洋芋絲兒,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吃的墩墩肉。還配上解說詞:哎呀呀,真好吃,好吃得沒得法!
大媽斜我們一眼,反身去哄恩:恩乖!快吃飯。恩偏不乖,拿腳踢板壁,踢得轟轟響,四爺在隔壁罵人。大媽就煩了:不吃是不餓,餓你三天狗屎都是好東西!
我們很想餓恩三天,想看他怎樣吃狗屎。可婆婆不樂意,轟雞一般把我們趕走,耐着性子去哄恩:他們害你吃飯哩,你千萬莫端碗啦。恩白了婆婆一眼,端起碗硬要吃。
恩的做派和表象,大大激發了我們的惡作劇熱情。那時的我們,白天瘋累了,夜裡睡得死,很少聽見婆婆的打罵聲。再說,大天白日,恩又總躲在廂房裡不出門,稻場裡雖說曬着他的繪畫作品,但作者本人不到場起不了哄,即便起鬨也覺得不過癮,我們想象和期待着恩打滾、放騙、嚎哭的精彩場景,也就想着各種各樣的餿主意。
我們知道,恩有午睡的習慣。這也難怪,他夜晚真的好辛苦,尿床讓他徹夜不得安寧,不是喊他屙尿驚擾了美夢,而且不是一次兩次驚擾,就是「下沙市」船翻落水,屁股上總要挨婆婆幾巴掌,因此他從沒有睡好過,大天白日裡哈欠連天,婆婆看着他格外心疼。其實,恩自己也怨恨自己,恨雞雞不是個玩意兒,為什麼要長這玩意兒?為了不尿床和免遭責罵,他吃飯拒絕喝懶豆腐,天一黑就不再喝水,有天居然拿根絛子繩捆住雞雞,半夜尿急時絛子繩無法解開,就從廂房裡發出痛苦的尖叫,驚醒了老屋裡的人和狗,四爺吭吭的咳嗽,黃狗在天井裡狂吠,有人大聲喝問:打破船啦?「下沙市」啦?第二天,四爺見了恩就笑,說半夜裡要劁豬嗎?後來我們得知,恩差一點成就四爺,四爺好多年沒練手,劁豬的手藝幾近荒廢,好在婆婆拿剪刀鉸開了絛子繩,才讓恩免遭宮刑之苦。由此可見,恩也需要午睡。
恩午睡也不講究,四腳八叉橫躺在婆婆的廂板床上,兩手習慣性護住小肚子,上翹的鼻孔里發出絲絲響聲,好像是給我們發出的暗號。我們伺機而動,稻場上商量策略,然後兵分兩路,一路以無數的理由把婆婆穩在天井裡,一路從陰溝邊後門竄入廂房,順路在芋頭溝摸一坨軟泥,搓成條狀後塞在恩的屁股下,再喝口水吐在恩的小肚子上,竭力製造出恩白天也尿床,乃至屎尿失禁的慘狀。這齣戲演得逼真,效果也出乎意料,我們眼睜睜看着婆婆走進廂房,一會兒就聽見啪啪的聲響,那是恩的屁股發出的聲響。我們興奮得放聲大笑,笑着、笑着戛然而止,原來四爺正瞪着我們哩。
一連三天,我們被禁止進出婆婆的廂房,四爺坐在椅子上抽絲煙,監督我們在天井裡罰站,大媽親愛地賞賜每人三刮包。我們一個個像右派分子一般站着,表面老老實實,舉止規規矩矩,其實心裡興奮至極。就在這時,恩走出了廂房,手裡捧着紅苕,鼻孔翹得老高,挨個兒瞪我們一眼,像那閱兵的將軍。然後騎在門檻上,呲着兩顆大門牙,津津有味地吃苕,一臉蠻橫無理表情。
恩由於打小跟着婆婆睡,就蠻橫宣稱婆婆是他的,也就是他一個人的婆婆,與我們這些白日鬼不相干。婆婆可能懼怕恩發橫,也睜着眼睛說瞎話,當着恩的面滿口承認,她就是恩一個人的婆婆,這就更加助長了恩的蠻橫。
寒冬臘月要過年,家家戶戶殺年豬,殺年豬就要請客;哪家來了稀客,譬如嘎嘎、嘎公來了,少不得要請老人陪,婆婆和四爺一樣,德高望重輩份又高,自然是陪客的頭面人物,有時候幾乎天天有人請。正是這些偶然的機會,讓恩得以橫空出世,將他的蠻橫發揮到極致,從而使恩威震老屋、名貫鄉鄰。
恩年幼無知,但主觀武斷,他的話就是「指示」,從婆婆、大媽開始,都必須無條件執行。無需天井裡開群眾大會,也不在豬圈牆上刷寫標語,讓一個個誠心而來請婆婆去做客的人掃興而歸。
恩年紀不大私心不小,蠻橫地認為婆婆是他一個人的,甚至認為他和婆婆合二為一,婆婆等於他,他代表婆婆。因此,請婆婆就是請他,請他等於請婆婆,這就是恩的「規矩」。但凡不懂「規矩」的人,從走進老屋大門開始,缺乏防範心理準備,跨一個門檻請教一聲長輩,過一個天井打一聲招呼,滿屋三間都知道:他家嘎嘎或嘎公來了,要請婆婆和四爺陪客。恩耳朵尖得很,聽得真真切切,不等來者走過天井,趕緊關上廂房前後門,且插上笨重的門閂,然後拿脊背頂着,讓來者碰一鼻子灰。
遇到這種情況,若想事情順利,就聽熟人指點,走到廂房門口,故意高聲喊道:恩啦,開門,接你哩!恩立馬開門,滿臉都是笑,催婆婆換衣服,然後牽着手出門。
倘若來者不懂「規矩」,或者恩偶然失察,一旦知道請婆婆在先,而且連捎帶請他的客套話都沒說一句,他就會立馬變臉,就地打滾放騙,或是猴上去死死抱住婆婆的腿不放,或是頂住衣櫃門不讓婆婆換衣服,或是藏了婆婆的梳子和髮簪。總之,讓婆婆走不成。如果來者「懂事」,趕緊找梯子下樓,給恩賠禮道歉,外加「哄孩子」好話,婆婆又在一邊勸說,恩有時也會收斂脾氣,陪着婆婆一起出門。
一來二往,恩的「規矩」漸為人知,但凡前來請婆婆做客,一進大門有意渲染氣氛。天井裡有人故意挑刺:「來接婆婆的呀?」來者大聲答道:「哪裡呀?接恩陪客哩。」恩在廂房裡聽見了,莫名的高興,用手拍板壁,催婆婆梳頭,接下來順風順水。
我們不買恩的賬,也不怕他蠻橫,總想着法子捉弄他。比如故意冷落他,從他面前走過,拿他當空氣,讓他吃下馬威,知道我們不好惹。他似乎很大度,也不來纏我們,一個人匍匐在芋頭溝邊,挖着鼻屎餵螞蟻,又和螞蟻開戰,拿根指頭碾螞蟻,碾死的螞蟻又去餵螞蟻。
芋頭溝是恩玩的去處,溝邊是一條大路,老屋的進出通道。路的另一邊是豬圈屋,豬圈屋倚靠稻場。恩之所以一直守在大路邊玩,是因為他可以監督婆婆的行蹤,誰想不經過他接走婆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晃過去了好多年,婆婆早已仙逝,我們也長大成人,一個個告別了老屋。恩也長大成人了,先是學篾匠出門掙錢,後來做了一個東家的上門女婿,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想見見過去的恩,內心深處夾雜着些許戲虐成分。我很想知道,如今的恩是否還是當年那般蠻橫;更想知道,如今恩家裡是否也有一個當年的小恩。
這一願望至今未能實現。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