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父親(竹慶臣)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懷念父親》是中國當代作家竹慶臣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懷念父親
父親離開我們十七年了,但是,父親生前的一些生活片段卻一幕幕的在我眼前依然清晰。在即將到來的父親節之際,我把這些片段整理記錄下來,獻給我漸行漸遠的父親,是我們當兒女的對父親的一份感恩之情,也是對父親最好的懷念。
父親幼年時家境貧寒,六歲時賣身葬母,受東家雇用八年時間,學會了木工的手藝。因此,在上世紀六〇年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全家人的性命。
父親是土改時在農民夜校學的文化,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成了鄉里的一名幹部。一九六〇年父親正在縣裡舉辦的民主補課班裡集訓,吃不飽飯則成了家常便飯。很多人都餓得兩腿浮腫,走不動路。
其時,固始縣正在史河上建設七一大橋。工程浩大、工期緊迫,要趕在汛期到來之前,完成樁基澆灌工程。工地上缺少木工,建橋指揮部的領導就到集訓班去找。他們把集訓班的成員們集中在大禮堂,問:「你們有誰會木匠的跟我到七一大橋工地上去?活管做,飯管飽。」
「我會!」
台下呼啦啦舉起了一百多隻手,其中也有父親舉起的手。多數人們認為,建築工地的木工不過就是釘個模子、支個盒子板,這誰不會呢?指揮部的領導又問:「你們誰知道木匠這個行當里,流傳的一句話怎麼說來着?」
台下人回答說:「木匠好學,斜眼難鑿。」指揮部的領導接着問:「那麼,你們做過耬麥的耬具嗎?」
「做過。」台下人附和着回答。指揮部的領導再問:「那麼,你們說說一架耬具有幾個眼?幾個榫?幾個半榫、幾個滿榫?幾個是直眼?幾個又是斜眼?」
一連串的詢問,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冰雹,把樹林般高高舉起的手臂打落了下來,只有我父親舉着手還在那裡站着。指揮部的領導用手指了指我父親說:「那個舉手的你說,說錯了是要受處分的啊。」
我父親不緊不慢地說:「一架耬具總共七十二個眼,個個都是斜眼。只有扶手上兩個是半榫,其餘七十個都是滿榫。」指揮部的領導「嗯」了一聲,說:「就你了,收拾行李跟我們走!」
於是,父親來到了七一大橋建築工地。儘管不像那位領導說的「活管做、飯管飽。」,但是,比起集訓班裡要自由一些,加上父親的木工技術成熟老練,深受木工組組長的信賴。所以,能抽空跑回去看看。
聽父親說他回到家裡時,母親已經餓得起不來了,爺爺與後奶奶因飢餓與疾病已先行故去。父親此時回去,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父親把自己在工地省下來的口糧送回去解救家人,自己餓了就采些野菜墊巴墊巴。父親說那時候地皮菜真多,下過雨之後,草灘上多得可以用手來撮。那傢伙沒有油,吃得多了潮心、肚子發脹。他說多年後提起地皮菜就條件反射地順嘴淌清水。
這一段帶着傳奇色彩的往事,對於我們兄妹幾個來說只是一個傳說,卻給我們傳下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是認真、是敬業、是精於求精,是比金錢更珍貴的精神財富。如果沒有父親對於木工這一行的認真和精細,就不可能在那種場合下,對領導的問話回答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了。
父親不但自己木工活做得好,還教會了我的三個叔叔、大哥、二哥木工的手藝。方圓左右、十里八村的人家蓋房時批房料、做門窗、桌椅板凳、衣箱衣櫃等以及打喜床、做梳妝檯等雕龍畫鳳的細活都是出自我父親和他的弟子兵之手。本來父親說我心細,一定會成為一個好木匠的,可是我青年參軍離家多年,沒能得到父親的嫡傳,與木工技藝失之交臂。下面這幾件事都是我親身經歷的,它豐富了我的情感人生,成為我生命里永不磨滅的愛。
一九七三年,我十六歲,在李店中學讀初中一年級。十六歲,正像時下廣告詞里說的那樣:牙好,胃口就好!是吃鐵也能消化的年紀。我每天中午在學校食堂只有四兩米飯和一角伍分錢的菜,顯然是吃不飽的。不誇張地說,如果敞開肚皮來吃,一斤半的米飯再加一塊錢菜,也是不在話下的。那時候國家搞備戰備荒,全國的老百姓糧袋子裡都不寬裕。我家壯勞力多、飯量大、對糧食的需求更顯得捉襟見肘。一大家人的生計全賴母親勤儉操持才得以為繼。青菜、蘿蔔、瓠子、大蔥等四時不斷,被父親總結成一句口頭語:「稀稀拉拉掛車帶,糧食不夠瓜菜代。」
我每天晚上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開廚房門,往門後掛着的一張饃籠里摸,裡面不是一團鍋巴就是一塊粗面饃,那是母親專門為我準備的。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就說:「明兒再轉些飯票吧,四兩不夠就吃六兩,正是長身體的年齡。」
「哪怕是半斤也行啊!」娘在旁邊搭話說。於是,父親扛了一布袋大米到學校食堂去轉了飯票,然後交給班主任老師。老師把我從教室里喊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出了學校大門,胳肢下夾着那隻空了的粗布袋子,袖着雙手跚跚地走着。我想追過去,但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喉嚨哽住了……
父親愛吃麵條,而我們兄妹四個和大嫂都喜歡吃米飯。農忙時節,母親每天晚上除了為我們五個做一鍋米飯,另外再給父親擀一盆麵條。父親端着麵條走到廊台上,順手從廊檐下揪下兩、三頭大蒜,坐在小板凳上用腳踩着大蒜的杆,喝兩口麵條摳一瓣大蒜,麵條就着大蒜,呼呼隆隆、有滋有味,從春到秋,樂此不彼。
有一天晚上父親要去大隊開會提前吃飯,正好我放學回來肚子餓,就在父親的麵條盆里盛了一碗,看起來又細又長的麵條,吃到嘴裡感覺味道菜菜的,仔細看時才發現麵條里摻了一半的梗瓜絲。原來,母親用鎪(sōu)子把老梗瓜鎪成細細的絲兒擱在麵條里,不注意看和麵條一樣。此時,我才知道父親愛吃麵條的緣由。
母親說:「你爹飯量大,吃麵飯(麵條)能搭配着多吃一些代食品(指蔬菜)。」父親也說:「經過六〇年的人啥飯都能吃得香……」
一九七八年正月,我響應祖國號召報名參軍。正月二十四日上午,我們公社十名新兵乘坐 「五、七」廠的一輛「東方紅」拖拉機到縣武裝部報到,晚上和父親一起在縣劇院看了一場歷史劇《逼上梁山》。散場之後,父親和其他送行的家長們在固始人民旅社休息,我們這些新兵們在縣人民武裝部招待所休息。第二天早晨五點起床洗臉吃飯,六點半登車啟程。
初春的早晨,五點多鐘天空還沒有亮透,我想馬上就要走了,怎麼不見父親他們?忽然聽見有人喊:「慶臣,俺們在這裡呢。」我順着聲音朝那邊一看,只見父親他們每人手裡拿着一朵大紅花,站在路邊歡送的人群中朝我招手呢。父親穿一身黑老粗布棉襖棉褲,頭戴一頂針織帽子,也不說話。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父親的表情,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話要囑咐,只是感覺得父親神情黯然,像是很捨不得的樣子。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不像個剛屆五十的莊稼漢子。就在汽車將要啟動的那一剎那,我看見父親用襖袖抹淚呢。我大聲地喊了一聲「爹!」父親趕緊把抹淚的手揚起來,向我連連招手說:「到部隊好好干,要爭取進步! 」汽車加速了,父親還在汽車後面追趕着和我招手,只是身影越來越小,最後,和路燈、街道、還有我的故鄉一起在我的視線里模糊了……
父親是個熱心人,在村里不論誰家有困難,他總是熱情相助;他種莊稼是一把好手,而且還會果木嫁接、炒茶炕煙、接骨正骨。特別是對下巴這項絕技,解除了很多掉下巴人的痛苦。掉下巴就是打呵欠時張嘴過度,使下巴脫臼。一旦下巴脫臼,不能說話,不能吃飯,順着下巴漉漉地流水。經常會有掉了下巴的人捧着下巴跑來找我父親。父親讓來人坐下,遞一塊毛巾含在患者嘴裡,然後用一隻手呈八字形托在患者的下巴兩邊,另一隻手在患者的下巴後端擎着,兩手配合、一托一捏, 「咯噔」一聲對上了。此時,患者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天爺呀,可要了命了,餓死我了。」
如果趕在飯時,父親自然會留下來人一起吃飯。叔叔曾多次說我父親:「在門前掛一塊牌子,也能掙二斤鹽錢。你可倒好,一分錢不掙,還貼上茶飯。」父親笑笑說:「又不是六〇年揭不開鍋了!」
一九八六年秋天,父親到大同來看我們,返程途中又遇上一位下巴脫臼的人。記得是十二點五十八分從蘭州開往北京的44次特快列車,上車時正是餐車用餐時間,一位軍人新婚的妻子用餐時下巴脫了臼,異常地痛苦,列車播音室一遍又一遍的廣播尋醫。父親到餐車時,已經有三四位醫務人員提前到了,卻對這位下巴脫臼的患者束手無策,一位軍人扶着表情痛苦的女患者焦急地等待着。父親簡單地說明情況,讓女患者坐在凳子上,從挎包里掏出一塊白毛巾遞給軍人說:「讓她把毛巾含在嘴裡。」
女患者大概是嫌父親的毛巾不乾淨,不太情願。軍人說:「治病要緊,顧不了那麼多了。」父親仍然是一隻手呈八字狀托着患者的下巴,另一隻手在下巴骨的後端擎着,兩手配合一托一捏,不到一分鐘就對上了,真是手到病除,餐車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都誇獎我父親是神醫。女患者從嘴裡抽出毛巾,讓他愛人去洗了洗,展開看是一條軍用毛巾,小兩口相顧不語。我父親說:「告訴你們吧,俺兒以前也是當兵的!」
軍人和妻子誠懇地向我父親表示了謝意,並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作為酬金,被我父親謝絕。軍人就從挎包里拿出兩條嶄新的軍用毛巾送給父親做個紀念。一位醫生問我父親:「老先生您用毛巾含在患者嘴裡是什麼用途?」我父親說,是怕患者下巴突然復位,咬着自己的舌頭。父親還把施救的要領和方法向其他人做了傳授和講解,受到了人們的讚譽。
當然,這段經歷是父親在書信中告訴我的,並且有軍人寫給父親的感謝信,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是真實的。因為這符合父親一生中熱情待人的原則。
父親一生中很平凡,但是,在我們心中卻很偉大。幾十年過去了,卻讓我不能忘卻。 在父親節到來之際,遠在他鄉的兒子就寫了這篇短文送給您,算俺爺兒倆拉拉家常。冥冥之中如果真的還有另外一個世界,您就給兒子托個夢,我找個朝着老家的方向去給您燒紙去。[1]
作者簡介
竹慶臣,男,河南省固始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