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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禮(朱百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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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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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禮》中國當代作家朱百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年禮

今年立春早,臘月廿一正好交上 「六九」,晌午的時候,日頭暖暖地照在頭頂,有一種小陽春的味道

發年禮了,發年禮了!午飯時分,有人一聲接一聲地喊,喊得靜謐的李家堡村一家一家就開了院門,有了醒動,男人女人像大雁一樣咕嚕咕嚕轉動着脖子向村街上翹首張望。村街上,穿着爛棉襖的低保戶李社會正咧着大嘴喊:張百萬給大家發年禮了!有人問:要錢不?要啥錢,白送呢。李社會嘿嘿一笑,屁股大幅度擺動着,又一搖一晃向另一條街上走去。聽說是白送,有人喜上眉梢,咋能不要,不要是瓜慫!

於是,鄉親們撂下飯碗,便三三兩兩向村南的文化廣場走去。

張百萬本名張大鵬,是李家堡村走出去的企業家,在周原市做生意。據說,他開的農產品店面在周原市就有十多家,掙的錢用汽車拉哩,人稱「張百萬」。

在李家堡村人的記憶中,每年過春節,張大鵬都要回村住幾天,他一般是除夕中午回家,領着兒子,用茶盤端着蘋果、香蕉、橘子、香表和紙錢等祭品先到官墳地請先人,後回家貼春聯。他貼春聯貼得很認真、很細緻,將紅紙一遍遍在門兩邊的瓷磚上壓實、撫平,還要將紙的四邊全都用糨糊粘牢,似乎怕年還沒過完,風將春聯吹起來吹扯了。他貼的春聯大,上面的字也大,在院門屋門上一貼,喜氣就好像湧進他家門了。有人路過,看見張家門上紅燦燦地泛光,就知道張大鵬回家了。鄰居的老人娃娃就流水一樣進了張家院子,老人們就和張大鵬他父母說閒話,娃娃們則站在發亮的小轎車前睜大眼睛看稀罕,小轎車是張大鵬開回來的「寶馬」。隨後,張大鵬就請發小們喝一場酒,打通宵的麻將,輸幾千塊錢。到了大年初二或初三,張大鵬才帶着滿嘴的酒氣離開李家堡村。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寶馬」 小轎車後面,卻留下無數羨慕嫉妒目光

幾年前,張大鵬的父親去世後,張大鵬就將母親接進了城裡住,很少回村了。

文化廣場原是生產隊的打麥場,一年一年在上面碾麥,農業社解散後,儘管劃分為一綹一綹,但村里人仍然在這兒碾麥。近兩年,縣上搞起農村環境整治,村上就用水泥硬化了一個三分地大小的廣場,給這兒栽了籃球杆,支了乒乓球案,安裝了健身器材,還在廣場四周栽了花花草草,村民們空閒下來,就在廣場上健身鍛煉、跳廣場舞。小組開個臨時性會議,來個馬戲團、歌舞團,包括耍猴的、賣保健品的、賣藥的等等,也都在文化廣場。

現在,廣場上停着一輛「130」小型貨車和一輛「寶馬」轎車。貨車車廂被帆布蒙着,鼓鼓囊囊像一個蒙古包;「寶馬」轎車旁站着張大鵬兩口子。張大鵬穿一身灰色西服,扎紅領帶,映襯得他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仿佛遇到了什麼大喜事。張大鵬妻子谷水蓮體態豐滿,長着一副圓臉蛋,絳紅色的羽絨服裹在她身上,顯然有些窄巴,笨拙得像大熊貓,白淨的臉上汗涔涔的。她和丈夫一樣高興。兩人笑着熱情地和鄉鄰們打招呼。張大鵬掏出「紅好貓」香煙,先給幾個老漢恭敬地遞上去,人多了,就天女散花一般撒了,男人們就高興地從地上撿起來,咂在長毛的沒長毛的嘴上貪婪地吸起來。開貨車的捲毛小伙扯開了帆布,米、面、油、服裝呈現在大家面前,米是泰國米!油是純菜籽油!圍觀的人個個眼睛放光。

看着以車為中心很快圍攏了一圈人,張大鵬的大臉盤上浮現出喜色,但瞅來望去,卻沒有發現村長李勝利和組長吳貴生的影子,心裡不免有些發涼。因為李家堡是個自然村,屬行政村王家崖管轄,雖然李勝利家在李家堡,他擔任的是王家崖村的村長。吳貴生雖然為李家堡組組長,至今村民還習慣地喊他「吳隊長、吳隊長」,他卻是直接與每家每戶打交道的人。誰家地多地少,想被推薦吃低保,都由他說了算。吳貴生常常說,你誰家的事離了我,都不行!兩人都是重要的角色,不可小覷。於是,張大鵬盡力掩飾和鄉鄰們說笑着拖延時間,希望村組的頭面人物能早點出現。然而兩根煙抽過了,李勝利和吳貴生還沒有閃面,人群里出現了騷動。張大鵬的髮小李文等不及了,說咱發放禮品吧。張大鵬思忖,自己要不要專門跑一趟去請李勝利和吳貴生,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說出口。他問李文:你給他們都通知到了?李文說:我當面給貴生說的,給勝利打的電話。張大鵬問:那咋就沒來呢?李文氣哄哄地說:胡球扎勢哩,離了他們紅蘿蔔不上席了,禮品又不是村上買的,咱發咱的。

人群里立馬發出歡呼聲。

開「130」貨車的捲毛小伙和張大鵬站在一邊,谷水蓮和李文站在另一邊,從車上取下羽絨服和米、面、油,依次發放給鄉親們。李社會自覺維持秩序,站在車旁邊搖着亂蓬蓬的頭喊:不要擠,排好隊,一家一袋面、一袋米、一壺油,一件羽絨服,家家有份。

張大鵬斜對門的巧蓮嫂第一個領到了年禮。她把米麵油先放在一邊,當場就讓啞巴哥屯屯試穿起了羽絨服。

六十多歲的巧蓮嫂有三兒一女,可自從兒子們結婚分家另過、女兒出嫁後,她和男人財財、啞巴哥屯屯蝸居在大兒子樓房後面的老廈屋裡過活。當初分家,當着村長李勝利的面說好的,他們的養老送終,三個兒子一人管一個,可幾年過去,幾個娃娃沒給他們拿過幾個錢,他們的油、鹽、醬、醋花銷全靠領的養老金和在地里刨幾個錢,穿的幾乎都是舊衣裳。去年過年時,女兒破天荒給巧蓮嫂買了件棗紅色羽絨服,大兒子臉上掛不住了,和妻子吵了一架,也給他爸買了件藍色羽絨服。大年初一,巧蓮和財財兩口子換上了嶄新的羽絨服出了門,鄰居將巧蓮的羽絨服摸摸問,誰孝順的?巧蓮皺巴巴的臉上呈現出難得的笑容:女兒買的。花了五百多元錢呢。鄰居拉出衣領上的商標瞧了,值,是名牌哩。還是女兒好!有人也摸財財的羽絨服,說你大兒子也孝順呀。同樣住在一個屋檐下,與巧蓮兩口子形成對比的是,聾啞人屯屯卻仍然穿着爛棉襖。幾十年來,屯屯一直穿弟弟或侄子穿過的衣裳,夏天,他隨意穿一件什麼衣裳就行了,可到了三九天,寒風颳得像刀子一樣,穿着棉襖也凍得直打戰,屯屯只好再給爛棉襖上一件一件套衣裳。但儘管衣裳是里八層外八層的套,乍看上去很厚實,實際上還是不暖和,屯屯整天依然是渾身哆嗦的樣子。看着弟弟和弟媳穿上了亮閃閃的新棉襖,屯屯兩眼放光,嘴裡嗚里嗚哇叫,發泄着不滿。巧蓮心裡也酸楚難過,夜裡在熱炕頭上對男人財財說:把你的羽絨服叫啞巴哥穿吧。財財問那我穿啥?巧蓮說,穿啥,你還穿你那件舊的唄。財財說:他是我哥,可憐,我知道心疼他。問題是,老大指明叫響是給我買的,我讓他伯穿了,他媳婦吊臉子和他鬧仗咋辦?這句話倒提醒了巧蓮,她這才忽然意識到,他們穿的衣裳不是為取暖圖漂亮的,而是兒女的招牌。這招牌就像企業在大街上、公路邊立的廣告牌,人一看就知道在賣什麼,是誰在賣。沒人給屯屯買新棉襖,是丟他們的人哩。因為他們和啞巴哥在一個鍋里攪勺把,不知內情的人會砸洋泡,看,啞巴給他弟拉了一輩子長工,連個新衣裳都穿不上。給啞巴哥買件羽絨服成了巧蓮嫂的心病。

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的啞巴屯屯穿上了嶄新的羽絨服,髒兮兮的臉上呈現出生硬的笑容,嘴裡嗚里嗚哇,用誰也聽不懂的聾啞人語言,表達着自己的感謝之情,甚至還從人群里擠到汽車跟前,在張大鵬面前豎起了大拇指。看着啞巴屯屯真誠的表情,張大鵬心裡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溫暖。

領到年禮最歡喜的要數李社會了。他索性將身上的爛棉襖當下脫了,扔進了廣場上的垃圾桶,就穿上了剛領到的新羽絨服。他肩膀上扛着米袋,一手提面袋,一手提油壺,搖搖晃晃往家裡走,肩膀上的米袋差點掉到地上,惹得大家哈哈笑。父母死得早,李社會四十多歲了還沒成家,感覺日子沒滋沒味沒奔頭,就破罐子破摔,讓地荒了,整天鑽在老盧家麻將室打麻將。贏了,自吹手氣好,輸了,罵天罵地罵社會,埋怨村上給他的低保太低了,不夠花。李社會常自嘲道:咱是一條流浪狗,誰撂饃都吃哩。吃一口總比不吃強。

然而,年禮發放中也出現了戲劇性一幕——吳智良老漢和兒子發生了爭執。爭執是爭執該不該收這份年禮。

吳智良七十多歲了,十年前,因家務事和獨生兒子吳玉生吵翻了,一氣之下,在一個秋夜,倔老漢用架子車拉着鋪蓋,和老伴住進了離村子一里路遠的果園庵房裡。田地里空氣好,清靜,加之和兒子拉開了距離再不受窩囊氣了,老漢整天端着茶缸子,過起了悠悠然見南山、嘴裡哼秦腔的神仙日子。不料有一天,老婆將飯做好了,怎麼也找不到他,進了果園,這才發現老漢倒在一棵蘋果樹下,牙關緊咬,臉色發紫,手中茶缸里的茶水早流了出去。救護車將老漢送到醫院,救下了老漢的一條命,腦溢血卻給老漢留下了口齒不清、歪頭的後遺症。兒子吳玉生見父親生了病,叫父母搬回家住,老婆動心了,老漢結巴了半晌,歪歪頭朝後一扭:我不回家。

當天,老漢讓別人幫自己拆開了裝着羽絨服的塑料袋,也想試穿時尚的新衣裳,就解開了身上舊棉襖的紐扣,老伴說回家再試,小心在這兒把你老鬼感冒了。老兩口就用架子車拉着米麵油回家了。沒過多大時間,兒子吳玉生卻騎着摩托嗚的一聲衝進廣場,兩腿搭地,扭身從貨架上取下羽絨服扔過來,繃着一張黑臉說:我爸沒衣裳穿叫你管,你是他兒?這是糟蹋人哩。兩手提起摩托頭硬轉了方向,屁股下突地冒了一股黑煙走了。李文愣了一下,望見張大鵬瞥了一眼吳玉生,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一個白鬍子老漢用長煙杆指着吳玉生的背影罵道:不孝之子!

吳玉生前腳走,吳智良老漢卻顛着歪歪頭氣喘吁吁攆來了,如同樹皮的臉氣得發青,狗日的把我棉襖拿走了,說我穿老闆的羽絨服,是舔老闆的溝子哩。白鬍子老漢說:智良,你兒腰粗有錢,給你買高檔棉襖呀,你還來弄啥?老漢說,我冷得渾身篩糠哩,他都不管,靠那狗日的,就把我耽擱了。說着一隻青筋凸出的手就伸了過來,李文忙將他兒摔在地上的羽絨服遞給老漢:穿上新的就不冷了。

就這樣,在擁擠吵鬧中,半天工夫,李家堡村的男女老少喜滋滋地將年禮提回了家。

太陽快要落山了,一陣陣寒風颳起來,颳得廣場旁邊的樹枝搖搖晃晃,地上的枯葉一片一片飛起來打着捲兒。一陣熱鬧過後,李家堡村的文化廣場只剩下了張大鵬兩口子、捲毛和李文。谷水蓮和捲毛說腳冷,轉着圈兒直跺腳,跺着跺着鑽進了轎車裡。看丈夫凍得臉烏青,谷水蓮從車上拿出羽絨服下來給張大鵬披上,又鑽進了小轎車。張大鵬用手指着貨車上的米袋、面袋數了數,覺得有問題,他說咋還剩下十二份年禮哩,李文,你看看誰家沒領?

給鄉親們置辦年禮的消息是張大鵬先告訴李文的。二十多年前,張大鵬和李文一塊中學畢業,一塊進城打工,兩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無話不談。不同的是,李文結婚後被媳婦纏住了,就一直在家裡抱娃收雞蛋,很快就成了黃土沾身的農民;張大鵬卻帶着媳婦一直在城裡打拚,先在建築工地當小工、大工,後又轉行經商,從開小賣鋪開始,辦起了農副產品公司成了老闆。一個在農村,一個在城市,身份不同了,但李文若進城或張大鵬回老家,兩人見面總要聊一聊。後來,見面的機會少了,過段時間,他們就打電話詢問一下對方的情況。村里人常常到周原市去需要張大鵬幫忙又怕找不到張大鵬,就說:去問李文!李文也因有張大鵬這個發小當了大老闆而驕傲,常常遇到坎兒需用錢時就會說:我找大鵬去。

臘月十八那天,李文騎摩托車去鎮上的農行營業所取款,剛走到自動取款機前,手機就哇哇唱開了,他一看是張大鵬的電話,忙摁了接聽鍵,離開取款機蹲在營業所門外接聽。張大鵬只問候了一句李文,李文就急不可待地問:你哪天回家呀?他知道,年前年後是張大鵬生意最好的時候,常常要忙到除夕哩。張大鵬說:我媽在城裡住着,我過年不回去了。年前,我準備給鄉親們辦些年禮,每家送一件羽絨服,再送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你看行不行?對於張大鵬的這一想法,李文沒有思想準備,他吃驚地張着嘴問:那得多少錢呀?因為他清楚,每戶少說按一千元計算,李家堡村五十二戶,也得花五萬多元,是個不小的數字,一般人也挨不起或者不願意掏。張大鵬說:沒有啥,花錢多少無所謂,只要鄉親們高興我就高興了。又說:我知道如今鄉親們可能也不在乎這點年貨,可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呀。聽着張大鵬的話,李文心裡陡然一熱,他為發小的這一義舉而高興。因為這幾年,有人常在背地裡議論起張大鵬,罵他是奸商,掙昧良心的錢。李文認為這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嫉妒,是仇富的表現,還常為張大鵬抱不平,和對方爭辯得紅脖子漲臉。這回,讓議論張大鵬的人能跟着得些實恵,也能安撫一下這些人。李文激動地說:你這個想法好,我堅決支持!就好像張大鵬要競選村長自己給投贊成票一樣。又問:咋忽然想起辦這事?有啥想法?張大鵬嘿嘿笑了,說啥想法也沒有。你先給鄉親們說一聲,過兩天,我就把年禮拉回來了。

張大鵬給鄉親們置辦年禮並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早些年,農村窮,張大鵬家裡更窮,他媽掂着禮當奔波在十里八村走親串友給他找媳婦,熱心人給他介紹一個對象吹了,介紹一個吹了,吹的原因並不是女方看不上張大鵬,而是看不上張大鵬家那三間破廈房。他媽常抹眼淚說:我娃啥時候才能找下媳婦呀!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覺。張大鵬就是懷揣掙錢娶媳婦的夢想走出李家堡村的。後來,他不但進城打工掙到了錢,還在打工中娶上了媳婦,在城裡買了房,買了車,成了有名的企業家。當老闆忙,這些年來,他要為他的企業發展操心到事無巨細,沒有工夫關注家鄉,只有回李家堡村看望父母的時候,看到一望無際的綠色的田野,看到被樹木遮掩的高低錯落的樓房、瓦房和廈房,聞到濃郁的鄉土氣息,才會驀然想起自己還是農民的兒子。他小時候在村裡的老槐樹下打過鞦韆,和小夥伴在麥秸垛里捉過迷藏,在村巷裡滾過鐵環,在澇池裡打過水仗……他媽進城後,給他們憶苦思甜,常常會說那些年沒吃的沒穿的,家中日子艱難,巧蓮嫂給他家送過幾雙舊鞋;吳智良、李萬水給他家借過糧;那一年,臨開學了,家裡給他湊不夠一塊五角錢的學費,李萬銀給他借了一塊錢……張大鵬感知得越多,越渴望為生他養他的李家堡村做點事,就像飛翔的鳥兒留戀曾棲息過的大樹,他熱愛生他養他的家鄉。出於感恩,他就想花錢給鄉親們置辦年貨。起初妻子谷水蓮並不贊成他的這一想法,她說農村現在變化大了,農民不愁吃不愁穿,看不上那點東西了。另外,媽進了城,咱和村里人不打交道了,操那些心幹啥。張大鵬說,咱成了城裡人,但戶口還在李家堡村,和村里還有聯繫哩。又說:雖然農民富裕了,但有些人還比較困難,咱表達一點心意,也算對家鄉的回報啊!谷水蓮捶着丈夫寬大的肩膀,露出虎牙格格格笑了:那就按老公的意思辦!因為多少年來,她已習慣老公是她的依靠,是她家的主心骨。

可年貨怎麼辦,卻讓張大鵬兩口子費了一番腦筯。依水蓮的想法,了解一下村裡的情況,給低保戶每家買份禮品,權當給大爺大叔大哥大姐拜個年就行了,不必花費太多。花費太多,有人可能還會說他們是出風頭顯擺哩,槍打出頭鳥,沒啥好處。張大鵬說:那不行,常言道:寧繞一村,不少一戶。要辦咱就給每家每戶都有,一視同仁,這樣才能讓鄉親們心理平衡,不能讓人說咱偏誰向誰,過後戳咱的脊梁骨。水蓮想想說也是這個道理,撲上來在丈夫粗糙的臉上親了一口,怪不得我老公幹大事呢,胸懷就是大。他媽聽了兒子的打算,高興地說:我兒多做善事,我老臉上也有光!

很快,李文和妻子巧巧當上了義務宣傳員,逢人便說了張大鵬要給鄉親們置辦年禮的事。說一遍對方不相信,說兩遍對方就信了,這條信息口口相傳一發酵,李家堡村立馬像一口大油鍋炸開了。鄉親們沒想到,電視裡常報道的獻愛心的事能變成現實,要在他們身邊發生了。

幾天前,按照李文提供的戶數,張大鵬準備了五十二份年禮,而現在只有四十戶領了,卻少了十二戶。嘴裡吸着煙的李文從衣兜里掏出筆和紙,蹲在地上說:我這一家一家都記着哩,讓我看看還有誰家沒領。他手指着紙上的名字,嘴裡念叨着萬才才、王三里……後來說:除過李勝利和吳貴生,剩下的都是我李家人了。 所謂李家堡,就是由李氏家族組成的村落,李姓占到百分之六十。李勝利和李文同為一個先祖,雖已出了五服,但論輩分,李勝利把李文還叫爺爺呢。李勝利十多年當村長連選連任,旁人競爭總是失敗,也與他們這個龐大的家族支持有關。

張大鵬也蹲下來湊到李文跟前,兩個人掰着指頭算,差的是李萬才、李萬銀、李萬水、李萬孝等,都是李勝利的父輩,其中李萬才是李勝利他爸,李萬銀和李萬水為親兄弟。張大鵬問:你給他們都通知到了?李文答:通知到了。又問:這幾家是不是人不在?答:在哩!我晌午見萬才,還給他說過的呀!李文滿臉的疑惑。

那麼,他們明明知道為啥不來領禮品呢?

兩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頂着寒風,站在汽車旁邊東張西望乾等。忽然間,看見一個老漢佝僂着身子從村街出來了,笑盈盈要迎上前去,卻是剛領過禮品的劉老三,張着沒牙的嘴朝他們笑笑,徑直往村外走了,很快消失在通往鎮街的水泥路上。一個雙手插在袖管里的女人給廣場來了,是巧蓮嫂,她凍得鼻子吸溜溜的說,她要到地里拔幾苗菠菜,死鬼男人晚上要吃湯麵條哩。聽說李萬才幾戶還沒來領禮品,她說,叫花子還嫌饃黑,不領去個球!你們快回吧,小心把人凍感冒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過會兒到我家吃飯!張大鵬說好好好。

谷水蓮在車上眯瞪了一會兒,睜眼看見丈夫仍站在貨車旁邊一臉的焦急,和抽着煙的李文不停地跺腳,胡亂搭訕,心想不讓你辦這事,你偏要辦,看你受的啥罪。她從車上下來問:咋弄呢?李文說:我就不信在李家堡村,送禮還能沒人要,再等等吧。張大鵬附和:對,再等等。谷水蓮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說,要不,咱將這些東西先放到李文家,麻煩李文明天給他們一一送到家去。天不早了,咱趕緊回城吧,公司的王總都打了幾次電話了。李文眼睛發亮說:這也是個辦法。你們急,先走吧。正說着,張大鵬的手機響了,正是公司的王總打來的,他稱公司在古由縣進的大棚蔬菜質量出了問題,需要老闆回去處理。張大鵬說知道了,一臉的茫然。

冬日天短,太陽一落山,天立馬暗淡下來了。村子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劇烈的咳嗽聲,就有老人在村外樹下的麥草垛上撕麥秸,很快,房屋、樹梢上就被炊煙籠罩了。幾隻流浪狗在廣場上追逐,發出嗚嗚的聲音。忽然,一陣叭叭叭的鞭炮聲傳來,似乎在提醒人們,快要過年了。

谷水蓮打了個噴嚏,鼻涕眼淚流了出來,忙掏出紙巾擦了,看丈夫沒有反應,她心裡有些不痛快。她望着暮色包裹的村莊,用嘲諷的口吻問:張老闆,咋弄呢?張大鵬知道妻子不高興了,但高興不高興也沒辦法,他說:我既然回來了,就要看着把東西送到鄉親們手裡。捲毛下車說:老闆的話有道理,要不,咱開車將年禮給他們送去吧。張大鵬認為這樣也好,便讓谷水蓮在廣場上等着,他和李文、捲毛一塊去。

捲毛開着「130」貨車,張大鵬他們挨家挨戶去送禮。先到李勝利家門前,李文「勝利、勝利」喊了幾聲,沒人應答,他又把鐵門砸得哐哐哐響,有人才問誰呀?李文說:是我,快開門!張大鵬忙和捲毛將米麵油衣服提在手中,隨時準備進門去。但大鐵門中間的小獨扇門開了,李勝利的婆娘一手扳着門,將頭伸出來,臉上毫無表情說:勝利不在家。李文解釋:這是咱村的張老闆,給你家送一份年禮。婆娘用警惕地目光望着提禮的張大鵬和捲毛,勝利說了,他不搭話,不讓我收別人的禮。李文用長輩的口吻嗔怪地說:給村里家家都有哩,你以為送禮尋勝利辦事呀。快拿上!張大鵬和捲毛湊到門口,滿臉是笑。我收了禮,勝利罵我哩。婆娘撂下這樣一句話,漠然轉過身咣地關了大門。張大鵬忙從衣兜里掏出手機,你說勝利的手機號,我給他打個電話說說,他老婆可能把我忘了。李文很不耐煩,打啥,不打了,叫他娃牛吧。便說咱去貴生家。 事實上,李勝利不是沒在家,他躺在家裡的熱炕上看《西遊記》哩。對這個電視劇他百看不厭。他喜歡看《西遊記》,不是看熱鬧,不是佩服孫悟空有多大的能耐,而是驚嘆如來佛的法力無邊。當晚,他之所以不願收張大鵬的禮,是對張大鵬的做法有意見。我是王家崖村村長,在村里吐一口唾沫砸一個坑,如今,誰家娃上學開特困證明,生了娃娃上戶開證明,都要從我這個磨眼過;誰家過紅白喜事,離了我主事能成?偏偏你張大鵬瞧不起我,把我不給眼裡擱。他認為,村長村長,他就是王家崖村的當家人,幾十年了,他已經習慣王家崖村就是他掌控的地盤,凡村裡的事,都應該先請示他,徵得他的同意。要不,他咋能在村民面前樹立威信?你張大鵬就是有幾個臭錢嘛,你張狂啥,還跑到我的地盤上耍人哩,村上開選舉會,給選民每人才發一袋洗衣粉,你就給發那麼重的禮。你以為你張大鵬變成了張百萬,就能拿錢收買了人心?你收買人心想當村長啊!你即使真想當村長,用這種辦法也是賄選,我也要告你的狀!再說我代表村委會,村委會代表政府,政府有發動群眾、組織群眾的資格和權利,你憑啥出面召集群眾哩。你給鄉親獻所謂的愛心,好像是我關心群眾不夠,叫我的臉給哪兒擱?另外,你就是搞活動,也該讓我出面講幾句話嘛,村民信我還是信你?我講一句話,比你喊破嗓子滿街跑管用。你不給我臉,我叫你這事也弄不圓滿。我不信孫悟空能跑出如來佛的手掌。於是,他走在街頭路尾,鄰居們碰見他,問起張大鵬給鄉親們置辦年禮的事,他總是板着一張吊驢臉哼一聲,啥話也不說。

一天夜裡,在老盧家麻將室,李社會聽到這一消息,撓撓亂蓬蓬的頭髮,咧開大嘴興奮地說:這下,我過年就有新衣裳穿了。李勝利氣呼呼地說:你八輩子沒穿過羽絨服,快出牌!又說:大槐樹下有堆狗屎,你吃不?嘴裡叼煙的吳貴生神秘地說:我聽說張大鵬的生意不行了,他想回來競選村長。哼,賄選犯法!

在李勝利家碰了一鼻子灰,張大鵬他們並沒有泄氣,又去組長吳貴生家送禮。沒想到,吳貴生家的院門也關着,不同的是,李文趴在門縫上往院子裡望,聽到有人喊,屋子裡的燈滅了。顯然,吳家並不歡迎他們,吃了閉門羹。張大鵬欲給吳貴生撥打電話,望了一眼李文,見李文臉抻得平平的,沒敢說出口。李文罵,狗肉不上席的東西。

張大鵬他們又前往村北的十戶李姓人家,李萬才和另外幾家一樣,在推讓中勉強收了禮。李萬銀說,和前些年相比,他家日子好過了,死活不收。張大鵬再推讓,老漢慍怒地說:我人窮志不短,不要,你非給我,是小看我哩。又說:啥年月了,誰稀罕這東西。他們提着禮品尷尬地走了。李萬銀卻攆上來,一臉正色問:大鵬,我聽說你要回來當村長呀?我可告訴你,如今競選要靠威信,不能搞邪門歪道。張大鵬乾笑了一聲,說我咋能奪勝利的權。他們走進隔壁李萬水家,李萬水沒有像他哥李萬銀那樣不友好,而是熱情地將客人迎進門,就咣地將院門關了。在擺設不錯的客廳里,李萬水忙喊老伴給客人倒茶,拉着張大鵬問:你媽最近身體咋樣?張大鵬說:好着哩!李萬水說:我聽有人說,你給大夥送禮,想要大夥幫忙給你媽箍墓哩,有這事?

張大鵬聽人說過,北村的郭建斌將父母接到縣城住,村里誰家過紅白喜事,他家從來不給人幫忙,也不隨禮,好像這些事和他家沒關係。村里人議論起郭家的為人處世,有人就揚言道:他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看他父母死了,他咋弄呀?不信治不了他娃的背鍋子!

幾年前的一天,郭建斌的父親上廁所時,一頭栽下去,說不行就不行了,在醫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郭建斌的母親急了,就催郭建斌快回李家堡村給他父親準備後事。郭建斌找組長說想給他爸箍墓,組長說官墳地里擠不下了,縣上推行火化,讓你爸帶頭算了。郭建斌差點哭了,不敢給他母親說,又提着高檔煙酒去找組長。組長一手摸腳丫子,一手剔着牙,不屑一顧說:你那煙酒值錢,我一個農民怕享受不了,你拿出去讓鄰居們享用吧。郭建斌笑笑說,你是組裡最大的官,箍墓還不就是你一句話。組長說現在不是過去了,你去問問大伙兒,如果大伙兒都同意讓你爸埋在李家堡村,我沒意見。組長將高檔煙酒扔到了大門外。郭建斌痛苦的臉上能擠出水,眼看着父親彌留之際,墓地還落實不了,他咋能不急?於是,他只好提着禮品,低頭哈腰到全組四十八戶跑了一遍,大伙兒才同意看在老鄰居的面子上,給他父親擠出一塊墓地。郭建斌的父親倒頭了,村里人閒得打麻將、轉圈圈哩,就是沒人去幫忙。郭建斌又提着禮品,低頭哈腰到全組四十八戶跑了一遍,村里人才出面將他父親安埋了。後來,郭家的事成為李家堡村人教育後代的活教材,老人訓導兒女時常說:你可不能像郭建斌一樣,把鄰居看不起,看你爸以後咋埋呀?

張大鵬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沒有這樣想過,李老漢怎麼就說到了他媽的後事,是不是在給他亮耳呢?他笑笑沒說什麼,思忖道,我決不會為這事低三下四求人。

李萬水收了禮,送張大鵬他們出院門,老伴上前開燈,李萬水一把抓住了老伴的手說:能看見麼,開啥燈。老伴說:勝利不讓咱收禮,又不讓咱吃低保。李萬水說:你話咋恁多。又笑着拉住張大鵬的手囑咐:不要叫人知道你到我家來過呀。張大鵬一怔,說知道知道。他們剛走出門,李萬水就把院門輕輕關上了。院裡的狗汪汪咬,李萬水喝了一聲,踢得狗吱吱叫。

張大鵬他們來到李萬孝家,李萬孝正站在灶房抄着手看老伴做飯,孫女光着腳丫子從正房跑過來說,爺、爺,我要吃餅乾。李萬孝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衣襟上:你爸你媽外出打工,到現在都不回家,爺哪有錢買。去,回屋看電視。李文站在院子喊出李萬孝,照例給李萬孝解釋了一番,將張大鵬給大家送年禮的事說了。李萬孝兩手伸出一個八字形,擋住提禮品的張大鵬和捲毛說:不要,我咋能收老闆的禮,不要!冷漠地好像對待陌生人。李文說:萬孝,我可給你說,村里家家都有,人家買的羽絨服上千元哩,你可甭後悔。李萬孝說:我不後悔。我勝利給我應承了,讓我兩口吃低保呀。勝利說,只有政府發的照顧款才能收,外人的東西堅決不能要,小心上當。

什麼叫丟人顯眼,什麼叫尷尬,這次真正體會到了,張大鵬他們心灰意冷回到文化廣場。谷水蓮上前瞅瞅,發現車上還有幾份年禮沒發出去,問是怎麼回事?張大鵬三人站在寒風中,緘默不語。

像有一隻大手,在這兒撕一塊黑色,哪兒撕一塊黑色,一塊塊的黑色聚集蒙住了大地,天瞬間就黑定了。李家堡村的文化廣場,兩道雪白的燈光直射到一面水泥牆上,有幾個人站在燈光里,影影綽綽的,像幻燈片裡的人物。

村街上出現一束刺目的亮光,原來是李文的妻子巧巧打着手電筒來了,她問了情況,撇了撇嘴:他們幾戶不收禮算了,先到我家去吃飯吧。就拽住谷水蓮的手,親得像姐妹一樣。谷水蓮推讓說:不去了,我們回城還有急事哩。在車上取下了一份禮,硬塞給巧巧讓帶回去,說這份算是給老人拜個年。拉拉扯扯中,巧巧還是收下了。李文也說:到我家去住吧,明天再回城。張大鵬說不了不了。

張大鵬在原地轉了幾圈說,勝利和貴生可能生我的氣了,嫌我沒給他們打招呼,李文,你把他們的電話號查查,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說聲吧。捲毛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張老闆,咱白送禮還求他們?張大鵬說: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李文就掏出手機,在燈光下查出李勝利和吳貴生的手機號碼。先給李勝利打,通了,沒人接,再撥,關機了。吳貴生的手機里回應「無法接通。」張大鵬心裡陡然生出一種絕望的情緒,正如他做一筆大生意,談得很好正要簽單的時候,對方卻變卦一樣。

忽然,李文拽着張大鵬的胳膊來到麥草垛前,睜圓了眼睛問:大鵬,咱倆關係咋樣?答:鐵。問:那你給我說說,你花幾萬元給鄉親們辦年禮到底圖啥?答:啥也不圖。再問:那咋有人說你要當村長,有人說你要給你媽箍墓?答:有人可能還會說我要當國家主席哩,你相信嗎?

李文倒吸了一口寒氣;張大鵬嘆息了一聲,真想大哭一場。

沉默。

谷水蓮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樣傷心,巧巧忙撲上前摟住她替她擦眼淚:甭難過甭難過,世上啥人都有哩,咱不和他們計較。我說不讓他買啥年禮,現在的人為不下,他不聽,在外面為掙幾個錢,低三下四求人哩,回到家鄉,也是低三下四求人哩,咱活得窩囊啊。谷水蓮啜泣着,訴說着心裡的委屈。仿佛受到感染,張大鵬喉管里也有了鹹鹹的東西,但他強忍着,沒有讓淚水溢出眼眶。

張大鵬問:我得罪誰了?

李文說:沒有呀!

又問:我欠誰的了?

又答:沒有呀!

又問:那鄉親們為啥這樣對待我?

沒有人回答。

張大鵬仰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在心裡說,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報答鄉親們,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沒想到今年想表達一片愛心,卻不受歡迎。他望着面前黑魆魆的村子,驀然感到陌生起來,抹了一把冰涼的眼淚,說回吧。於是,兩輛汽車在黑夜裡駛出了李家堡村。

從那以後,張大鵬再也沒有回過李家堡村,即使老宅院長了荒草老房子倒塌。[1]

作者簡介

朱百強,陝西眉縣人,現就職於媒體,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陝西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