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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十五章 凌波微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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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十五章  凌波微步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段譽道:「就是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顯明你的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值得拜你為師。」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玩什麼詭計?」段譽指著他的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毛手毛腳的抓住了他背心的「陶道穴」。這一下出手完全不像練家子弟的姿勢,但那「陶道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南海鱷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掌已按住他腰間「意舍穴」,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但兩大要穴受制,沖解這兩個穴道的內力相互牽制,他用力一掙,登時全身酸軟。段譽已將他身子高高舉起,頭下腳上的往下摔去,騰的一聲,南海鱷神一個禿禿的腦袋撞在地下。幸好這花廳中鋪著地毯,並不受傷,但以他身份名位,被段譽這麼一摔,臉上如何下得去?急怒之下,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花廳上眾人的武學造詣均是甚高,可是誰也沒料到以段譽這麼從來沒學過武藝的文弱書生,竟會將南海鱷神摔得如此狼狽。眾人一怔之下,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之極,段正淳正要出手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將對方奔雷閃電般的一抓避了開去。段正淳喝道:「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段譽並不還手,只是向著他走上兩步,又已將他這一掌化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心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三尺,突然間一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抓了過去。這是他十年來苦練的絕技之一「毒龍抓」,本是要和葉二娘爭奪「第二惡人」的名頭之用,這時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爪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胸開膛之禍。保定帝、皇后、段正淳、瑤瑞仙子、高升泰五人齊聲喝道:「小心了!」但見段譽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鱷神驚覺到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立知段譽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段譽一縮手,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將下來,竟將自己額頭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本來段譽連避三招,已然得勝,只是沒想到自己不會內功,童心大起的在他腦門上拍了一掌,險險被他擒住,當下腳步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是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瑤瑞仙子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瞞著我,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居然絲毫不動聲色。」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教人家摔了一跤,快磕頭拜師啊。」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掛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道:「都不願。我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連自己也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段譽耳邊道:「你別伸手打他,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聲道:「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一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將南海鱷神的一掌避開,只聽得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一掌的掌風擊爛了一張茶几。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山地剝,火地晉,進無妄,轉中孚。水火既濟,地火明夷,退損位,斜歸大壯。」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南海鱷神的掌法越出越快,力度越來越強,花廳中砰嘭、喀喇、嗆啷、乒乓之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風而壞,但自始至終,竟是打不到段譽身上半分。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段正明和鎮南王段正淳兄弟二人,早已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是不會半點武功,只是不知他得了哪一位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若是真和南海鱷神對敵,一招間便已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鱷神掌力再強,始終打他不著,看二人斗到第四十八招時,段氏兄弟相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心中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若是閉起眼睛,根本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那便有打到他的時候。」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竟未想到這個法子。他一拳一掌向段譽打去,不論他如何迅速變招,段譽的身子總是轉在他掌力決計及不到的方位。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可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是萬萬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兇狠焦黃的臉一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抓插下,從段譽的腦袋左側劃了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倘若這一下偏右一寸,段譽已然屍橫就地。段譽耳上疼痛,心中怯意更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伯父教的不錯。」瑤端仙子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與他對了六十餘招,段氏門中有此佳兒,你心中還嫌不足麼?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是我的兒子,不用你管,我擔保他死不了。」瑤瑞仙子心中氣苦,淚水盈盈,便欲奪眶而出。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過。」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遲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下里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段譽看準穴道方位,左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右手抓住了「氣戶穴」。他全無內力,雖是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是絲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雙手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南海鱷神手指抓到,他根本沒想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他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在兩處穴道上忽遇阻礙,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他吸一口真氣,再運內力一衝。段譽雙手之上,感到各有一股極強的熱流洶湧而上,登時身子搖搖晃晃,立足不定。他知道眼前局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是說不出的難受,還是勉力支撐。段正淳和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一指,抵在他後心的「大椎穴」上。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的絕技,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南海鱷神全身一震,慢慢軟倒在地。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加催內力。段譽漸漸回復如常,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暗中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花廳上眾人均是瞭然於心,但即是如此,南海鱷神是折服在段譽手下,實是無可抵賴。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兩隻眼睛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決計是不肯拜師的了。」南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蛋,我岳老三是決計不做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向段譽磕了四個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岳老三給你磕頭。」段譽呆了一呆,未及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突然間屋上「啊」的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擲進廳來,卻是鎮南王府中的一名衛士,胸口鮮血淋漓,心臟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這衛士的武功雖然不及漁樵耕讀四人,卻也並非泛泛,竟被他一舉手便將心挖土去,段正淳、高升泰雖在近旁,卻也不及相救。眾人相顧駭然,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好好叫他吃點苦頭不可。」段譽笑道:「我是僥倖得勝,全虧爹爹相助。下次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說話之間,蕭篤誠和凌千里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葬,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了,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不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原來那日在山崖之上,南海鱷神將木婉清擄去,段譽迷迷糊糊拔足欲追,只跨出數步,便踏在一條大蟒蛇身上。那蟒蛇身子又圓又粗,長滿了黏液,段譽一個立足不定,向後便倒,骨溜溜的從山崖上滾將下去。他在危急中雙手亂抓,抓住了一根樹枝,其時生死繫於一線,既是抓到了物事,那是死命也不放鬆了。段譽身子一晃,踏上了崖邊的一塊岩石,耳邊只聽得轟隆轟隆響聲不絕,滾滾江水,如雷鳴般在腳下奔馳而過。他定了定神,細看周身情勢,懸崖筆立,向上攀援是無論如何不成的了。若是向下,翻入江中也是死路一條。只有向左爬行,尚有可資落腳之處。當下顧不得爬過去前途如何,手足並用,戰戰兢兢的一路爬行。

他爬一會,休息一陣,遇到險峻之處,更是鼓足了勇氣,這才攀越而過,直爬到黃昏日落,眼見前面仍是千岩萬石,絲毫不見坦途,不由得暗暗氣沮,又爬了一會,突然間心念一動,眼前景物,依稀似是見過。他定了定神,凝視青山濁水,不禁叫了出來:「啊,是了!我從湖底石洞中出來,見到的便是這般景色。」 段譽認明了周遭景物,心下大喜:「從此處過去,再爬過幾座危崖斷澗,便有山路,只須再行十七八里,便是『善人渡』了。」但他一念及石洞中那玉像的絕世姿容,心念奔馳,再也抑制不住,只覺但教能再去瞧瞧那座玉像,便是一生一世被困在地底,也是心所甘願。當下再也不顧及其餘,一路爬將過去,只爬得數十丈,便到了地道出口處的小洞。他鑽了進去,循著舊道,回到那石室之中。

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但石室四壁鑲以明珠,發出柔和光芒。段譽怔怔的望著那尊玉像,心想:「幸好這只是一座玉像,不是活人。要是世間真有如此美麗的少女,我段譽真為她身敗名裂,死而無悔。不論她要去幹什麼,縱是大逆不道、奸惡陰險之事,只怕我也難以拒卻。段譽啊段譽,世間無此女子,總算是你不幸中的大幸了。」他站在玉像之前,一直站到骨酸腳軟,仍是絲毫不覺疲倦,什麼南海鱷神、什麼木婉清,全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便在玉像腳下昏昏睡去。 睡夢之中,那玉像果真活轉,遞了一把利刀給他,要他去殺三十六個無辜男女,段譽接過刀來,順手亂殺,片刻間便殺了七八十人,滿地滾的都是頭顱。那玉像微微一笑,甚是嘉許,要他再去刺殺自己的父親。段譽堅決不肯,那玉像道:「你不聽我吩咐,那便快快自殺。」段譽毫不猶豫的舉起刀來,往自己心窩中一刺,一驚之下,大叫一聲的醒來,滿頭冷汗,嚇得一顆心怦怦跳個不住。只見石室中陽光斜射,原來已是做了一夜惡夢。

他望著玉像,又是胡思亂想了一個多時辰,忽然想起:「這石室深在地底,這陽光卻是從何而來?」順著陽光的來路尋去,只見石室右上角懸著一面銅鏡,那陽光是從鏡上折射而至。他向那鏡子瞧了一陣,隱隱見到鏡上似有圖形文字,心念一動:「這石室中到處都放滿了銅鏡,只怕鏡上都有什麼古怪。」隨手從石室角落裡取過一面鏡子,擦去鏡面上的灰塵銅綠,果見鏡上刻著一條條斜線直線,線旁註著「一步」、「兩步」、「半步」等等字樣,每條線的盡頭,又注著「同人」、「大有」、「歸妹」、「謙」等等小字。 段譽讀過「易經」,知道「同人」、「大有」等等,乃是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名,各有方位。他翻過鏡子,只見鏡背刻著「凌波微步」四個古篆,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出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他腦海中緩緩流過:「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這些艷麗的句子形容的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皎若芙蓉出綠波」,但段譽覺得,用之形容眼前這個不言不動的玉美人,卻仍是大大的不夠。

他手中拿著那面銅鏡,呆了半晌,又想起玉像腳下那塊銅片上的字來:「汝既磕足千頭,便已為我弟子,此後遭遇,慘不堪言,汝其無悔。本門絕世武功,盡在各處石室之中,望靜心參悟。」數日前他與玉像相別之時,曾道:「神仙姐姐,我不做你弟子,你的絕世武功我也是不學的。」但此刻向那玉像又多瞧了幾個時辰,心中痴痴迷迷,已是全無自主,心想:「各處石室中有什麼絕世武功?那定是刻在銅鏡上的這些圖形文字了。神仙姐姐叫我學武,我是非學不可的。」翻過鏡面,想象《易經》中的六十四卦方位,一步步的走將起來。 初時依著銅鏡上所刻的方位步數而走,不明其中的奧妙所在,有時鏡上所注步數極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後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豁然貫通。更有時須得躍前縱後,方能依循鏡上的指示。段譽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直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快樂,實不下於讀書。」又想:「我不願傷人殺人,這才決意不肯學武。這步法不能傷害別人,卻能避去惡人的加害,學了有益無害。即是其他武功,學了用以救人自衛,也非壞事。」他一想通此節,學得更加勤了。

如此一日過去,鏡上的步法已學得了二三成。到得晚間,腹中飢餓不堪,便取出「莽牯朱蛤」,由得它縱聲大叫,引來一些蛇兒俯伏在地,段譽選了一條宰殺,到江邊拾些枯柴枯草來烤熟吃了。數日之間,除了食蛇睡覺,沒一刻不是浸沉在這「凌波微步」之中,有時怠懈起來,一抬頭看到玉像,便覺那美人臉上似有慍色,嫌他太不用勁,心中一驚,又孜孜不倦的鑽研起來。 第四日午間,已是全部瞭然於胸,自覺鏡上所注,前進後退,亦已演習純熟。這幾日來他心中常想:「木姑娘落入南海鱷神手中,時日已久,我須得快去救她出來。」但每次和玉像的目光相接,一個人便如中邪著魔一般,再也沒想到木婉清身處危境。這時下了極大決心:「先救木姑娘,再回此處也是不遲。」於是將那面銅鏡放回原處,一瞥眼間,見地下另一面銅鏡上花紋斑斕,也是刻滿了圖樣文字。 他知道若再練習這面鏡上的功夫,又非數日不可,心道:「段譽啊段譽,那位木姑娘被惡人擒住,度日如年,你若不去救她,如何對得人住?」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另有一個念頭:「我在此長對玉人,何等快樂?我又沒本領去打敗南海鱷神,只有拜他為師,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啦。」他胸中天人交戰,躊躇良久,總覺倘若不去救出木婉清,忒也無情無義,非男子漢大丈夫所為,縱然自身必遭苦厄,那也說不得了,當下向那玉像長揖到地說道:「神仙姐蛆,若能憑著你教我的『凌波微步』,逃脫那南海鱷神之手,日後我每一年中,都來陪你半年。」

當下左足跨出,踏「中孚」,轉「既濟」,便要用這「凌波微步」,走出洞去,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路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痹,登時癱瘓在地。段譽大驚之下,想伸手撐地,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能聽心意使喚,便是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像一個人在夢魘之中,愈是著急,愈是使不出半點力道。 原來這銅鏡上的「凌波微步」,乃是一種極上乘的武功,在身負深厚武功之人加以習練,身子的動作和腳步與內力息息相關。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再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身中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熟習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逆轉,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段譽驚惶之中,出力掙扎,但越是使力,胸腹間越是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嘆一聲,聽天由命的不動,說也奇怪,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他這麼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直到次早明晨,仍是無法動彈,心想:「神仙姐姐腳下的銅片上明明寫著:『此後遭遇,慘不堪言,汝其無悔?』我在這裡生生的餓死,還不能說是『慘不堪言』。」

這一日早晨陽光斜照,到得辰牌時分,陽光照到一面銅鏡之上,反映到段譽眼中,微感眩耀,他想側頭避開,但頭頸轉動不得,依稀見到銅鏡上刻著「未濟」、「小過」、「震」、「屯」等字。既是無法避開,索性看看鏡上的文字,思考起來。他在第一面鏡上所學,只是六十四卦中的三十二卦。恰巧這面鏡上記載的,正是餘下三十二卦。他腳下不能走幼,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到得傍晚,已想通了十餘步,心中煩惡之感亦是大減。 翌日午間,這三十二卦已是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兩面銅鏡上所刻的六十四卦,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圓而至「無妄」時,自知功德圓滿,一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渾轉,也走了一個大圓,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段譽又驚又喜,生怕忘記,將這六十四卦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踏出,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精神為之一振,雖是數日未曾進食,竟是不感如何飢餓,他向玉像一揖,說聲:「多謝!」急從石道中奔出,尋覓舊道,到了「善人渡」,然後回無量山來,終於與木婉清相會。 他向伯父伯母及父母敘述洞中學步的經過,將玉像之事略過不提,只說見到兩面銅鏡,學到鏡上所記的步法。他覺得在這許多人之前,詳細講說自己如何為一座玉雕女像發痴,未免太過不好意思,而木婉清聽了,更非大發脾氣不可。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種上乘內功,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來。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內功極其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能看出了一二成。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保定帝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府。吾兒陪娘說說家常話。」轉頭向皇后道:「咱們回去了把!」皇后站起身來,應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內堂張宴,這一桌除了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哪裡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芳心自是不免暗喜。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只是挾些素菜來吃,便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說道:「媽,兒子敬你一杯。」瑤瑞仙子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站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瑤瑞仙子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瑤瑞仙子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道:「正該如此。」 瑤瑞仙子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一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的名字……可叫做舒白鳳嗎?」瑤瑞仙子笑聲:「你怎知道我名字?」

木婉清顫聲問道:「你……你當真便是舒白鳳?你從前是使軟鞭的,是不是?」瑤瑞仙子見她神情有異,但仍是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枝毒箭往瑤瑞仙子當胸射去。筵席之間,四人言笑宴會,親如家人,哪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瑤端仙子武功雖較木婉清為高,但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乃在木婉清背後,一見情勢不對,食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神技,但這一指只能控制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談笑間便飛箭殺人,她這毒箭上餵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一見她抖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代為擋格,腳下使出「凌波微步」,身形一晃,從斜刺里穿了過來,擋在瑤端仙子身前,卜卜兩聲,兩枚毒箭射入他的胸口。木婉清同時覺得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的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反手提起木婉清的後心,喀的一聲,已拘斷她右臂的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的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舒白鳳,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藥,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及相救。」

瑤瑞仙子向她瞪視一眼,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當即夾手奪過解藥,將兩顆紅色藥丸餵入兒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一拔,將兩枝短箭拔出,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不然我……我……」段譽中箭之後,神智立時迷糊,昏倒在母親懷中。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自黑轉紫,自紫轉紅,這才吁了一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瑤瑞仙子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之中,替他蓋上了被,再搭他脈息,只覺跳動雖是無力,卻甚均勻,於是又回到暖閣中來。段正淳問道:「不礙吧?」瑤瑞仙子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一變,說:「你……你……」瑤瑞仙子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說:「你跟她說,要我性命,儘管光明正大的要,這等鬼域伎倆,不教人笑歪了嘴麼?」木婉清說:「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瑤瑞仙子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記,名叫舒白鳳,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說你是道姑打扮,我見你的兵刃乃是拂塵,名字叫作瑤瑞仙子,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瑤端仙子舒白鳳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也是個美貌女子,右手缺了三根手指的,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那女人姓康……」舒白鳳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微一沉吟,向段正淳道:「正淳,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段正淳道:「白鳳,過去的冤孽,你何必放在心上?」舒白鳳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起,從窗口躍了出去。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舒白鳳回手一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一讓……[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