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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洶湧(郭志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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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洶湧》中國當代作家郭志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夜色洶湧

夜色如期降臨。

它先從蜿蜒曲折的山樑上走過,再沿着贛江一路伸展。即使月光能夠看見江邊山腳下那一排低矮的平房,那些土黃色的「土打壘」牆,那些風雨侵蝕留下的缺口或豁邊,卻看不見我內心的蒼茫。

離平房不遠,面向贛江的是個陡坡,坡下又是一棟「土打壘」,兩層。外牆正面刷了兩米寬的白石灰,寫着一行大字「到農村去,接着貧下中 農的再接育」,字有些模糊。二樓是木頭結構,人一旦踩上樓梯,木梯就會「咯吱咯吱」地呻吟,好像痛苦藏在那些木頭的骨縫裡,一擠就要 溢出來。

二樓右側第一間就是我的臥室,也是我的辦公室。白天,即使用一根長長的木棍撐起這扇狹小的窗戶,屋內也是墨黑一片。我只能憑着感覺從 床底下摸出熱水瓶或是藍色的塑料拖鞋。如果要備課或是批改作業,則只能點起煤油燈

每當值日老師用鐵棍敲響掛在二樓陽台上的破鈴鐺時,我就得握着教科書和粉筆沿樓梯急跑,然後氣喘吁吁地爬過那道陡坡,沖向那一排平 房。

月光洋洋灑灑,給江水塗上了一層白光。順着沙灘,我輕輕地念起了當年辛棄疾在此寫下的千古名作《菩薩蠻》:「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 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江山依舊,只是再也找不到那塊「造口壁」 了。或許辛棄疾也是在這麼一個夜晚,漫步江邊,有感而發的。只是他沒想到,詞雖然無法刻在壁上,卻刻進了後人的心底。

那一排平房共五間,每間就是一個年級,東西走向,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一字排開。我教四年級語文和三年級數學,以及全校的音樂

每天,只要我一進教室,孩子們就會很興奮,幾十雙眼睛總是齊刷刷地向我聚焦,目光明亮而清澈。在四年級,只要我示範朗誦,學生們都會 豎着雙耳,靜靜地聆聽,臉上顯出非常享受的神情。

廖章青是三年級數學課代表,單薄的身子上長着一顆碩大的腦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下了課,我把他拉到牆角邊,低聲問道:「老師朗讀數 學題時,你們為什麼也跟着朗讀呢?」廖章青可能覺得老師問得奇怪,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囁嚅道:「老師,我們都想學你的普通話。」 哦?我也吃了一驚。原來,全校其他四個老師都是本地人,上課用的是客家方言。

上音樂課,是全校最熱鬧的時刻。那架布滿了灰塵的腳踏風琴,由於我的到來,派上了用場。開始,我有些忐忑,彈琴時臉都不敢抬得太高。 因為在師範,我最怕的就是風琴考試,成績剛剛及格。不料,風琴一響,同學們都沸騰了。大家伸着脖子,大聲地跟着我唱。好多男同學用力 太猛,頸上青筋一根根地顯露出來。一節課下來,連嗓子都喊啞了。漁家的女兒肖琴香在上第一節音樂課時,竟然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嗓音 清亮圓潤,開口一唱,全班鴉雀無聲。放學後,她常常站在自家的小船上,放聲高歌《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 岸」……江面上飄蕩着她稚嫩的聲音,縈縈繞繞,久久不絕。

白天越是快樂,夜晚就越是寂寞。晚飯過後,本地老師或回家,或去村里串門,只留下我這個外鄉人品嘗這無邊的月光。這月光,看起來漫天 遍地,摸起來卻空無一物。

下午,是我第一次參加全校教師會,村完小的五名教師,加上兩個一人一校教學點的廖章艾、陳長生老師,共七名教師,清一色的男人。校長 羅中立三十大幾,寬臉大耳,仿如殺豬的壯漢,眼光銳利四射。他拍拍有些破舊的長方桌,高聲說道:「高老師,是我們學校唯一的公辦教 師,也是唯一的師範生。這裡雖然條件不是太好,住的也是當年上海知青下放時的房子,但是請高老師放下思想包袱,認真工作,謙虛地向老 教師學習。」煤油燈下,他的表情很是嚴肅。我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愣愣地盯着他。教導主任邱索瘦長身材,嘴邊的鬍子總是留了幾天才會刮 一次。而臉上右側的一顆黑痣上,常常留着幾根長長的毛髮。這時,他笑着接過話頭說:「高老師表現不錯,他來了,我們的風琴也派上了用 場。高老師,離家遠,你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跟我說。好不好?」

會議一結束,大家就騎上自行車往家裡奔。楊慶看上去四十多歲,整天穿着一套有些陳舊的中山裝。平日嘴上總叼着一根自卷的煙筒,煙霧彌 漫,遮擋住他的五官和表情。他承包了一年級的語文和數學,還兼管學校的後勤。看上去,整日裡疲倦不堪。他慢慢地一邊推着自行車,一邊 對我說:「高老師,今天是星期六。你也回不去,到我家去,怎麼樣?」我淡淡一笑,擺擺手。

此時,學校就像一面被敲了幾天的大鑼,突然停止了敲打,發不出一絲聲響。我將作業本從臥室抱到二樓的陽台上,借着夕陽的餘輝批改着作 文和數學。贛江上,外出打魚的漁民三三兩兩地回到了岸邊,一些村民在家裡生起了炊煙。一縷縷煙霧裊裊升起,把整個村莊包裹起來。村莊 變得有些朦朧,有些神秘。

「汪汪汪」,忽然,從村莊裡傳出一串狗叫聲。我頂着一片月光,從江邊邁向學校。村莊裡,家家戶戶亮起了幽幽的煤油燈光,一些飯菜的清 香也時不時地鑽進我的鼻孔和心裡。我快步走向學校,路上有些家長向我打着招呼,可我認不出誰是誰的家長,只能含糊的點點頭。

走到學校門口時,卻見學校的廚師站在那兒,手裡提着飯盒。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臉色黝黑,泛着一層桐油般的微光。見到我,她 幾步上前,將手中的飯盒送過來說:「今天我沒煮飯,就從家裡送了一點過來。」「不用,」我推辭道,「今天是休息日,你沒義務替我一人 煮飯。」說罷,我就走進了大門。她有點訕訕然,慢騰騰地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徐成兵過來了。沒想到,是他的姐姐帶他一起過來的。徐成兵是我四年級的學生,長得眉清目秀,一身衣服乾淨整潔。姐弟倆一 進臥室,着實嚇了我一跳。我連忙端起煤油燈,走出房門,將他倆引到旁邊的會議室。燈光下,徐成兵的姐姐坐下後,自我介紹說:「我叫徐 彩蓮,在廣東打工,回來十多天了。」我暗暗驚訝,這徐彩蓮不但穿着十分罕見的連衣裙,而且膚色雪白、五官精緻,齊耳的短髮黑得發亮。 經過一番交談,我才得知,她跟我同年,初中未畢業1985年就去了廣東,到今天恰好十四個月。「你不知道吧?現在的深圳正在搞大開發,需 要很多人呢。」她越說越來勁,兩眼放光,「可惜,我讀書太少。」「搞大開發?」平時我雖然喜歡讀書看報,也喜歡寫些「小豆腐塊」文 章,但從未注意廣東的大開發。「是啊,如果你這樣的中師生去,那肯定成了香餑餑。」徐彩蓮激情難抑,說得手舞足蹈。我看了看窗外,沉 默着,再也沒有接她的話茬。她驀地意識到了什麼,慌忙起身說:「好,明天再聊。我走了。」

次日,我讓徐成兵叫上他的同學廖守好。我們先去了造口河,在河裡撿鵝卵石玩。回校後,我讓廖守好替我抄寫一篇散文詩《贛江行吟》。廖

守好是四年級的班長,成績好,字也寫得很工整。他覺得這是一項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所以抄得特別認真、仔細。稿紙是我特意從縣廣播站 討要的,平時不捨得用。廖守好抄得滿頭大汗,足足抄了大半個小時,才抄完。他與廖章青相反,頭小身子也小,長得讓人有點心疼。上課回 答問題,一開口就滿臉通紅。

他倆離開後,我一人鑽進廚房,胡亂地煮了點紅薯,吃了就睡了。一覺醒來,竟是夜晚。

尚未起床,樓下就有人在敲門。徐成兵就來了?我披衣下樓,打開門一看,呆了。門口站着一個年輕的姑娘,瓜子臉細眉毛,明眸皓齒,腦後 扎兩把長長的辯子。「你是高鋒老師?」她眉毛一揚,眼睛突地一亮,聲調也隨之提高,「你來我們造口小學也有二十天了吧?」「你有什麼 事嗎?」我警惕地問道,臉有不悅,「你怎麼知道?」

「別生氣,別生氣。」姑娘邊往樓上走邊說,「我叫曾香香,就在前面的造口糧站上班,曾看你來買過米。」我跟在她的身後,一同來到了樓 上。「你住哪裡?」她笑嘻嘻地往前一指,「就這間打開了房門的吧?」我看着她,沒回聲。她把手裡的東西一揚,大聲說:「你看,我給你 帶來了家裡剛煎的米果,」曾香香不客氣地大步踏進房間,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說,「我有事求你。你看。」原來,她的另一手握着幾張 紙,手一揮,幾張紙小聲地尖叫起來。

打開紙張,一讀內容,竟讓我坐立不安,滿臉羞紅。信是一個叫王志路的人寫給曾香香的,全篇滾動着赤熱的情感,流淌着灼人的柔情,開篇 就是「親愛的香香」,落款卻是隔壁鄉糧站,用的信箋紙也是隔壁鄉糧站的公函用紙。「你替我回封信吧。」她笑眯眯地盯着我說,「我文化 水平低,沒辦法,只好求你幫忙了。」「我不會寫。」我的臉莫名其妙地有點發燙,我低着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怎麼不會?」她的聲調 再次提了起來,「人家都說你是師範生呢。這樣吧,我來說,你來寫,行不行?」我把頭埋進了自己的兩隻手臂里,回道:「好吧。」「開始 吧。親愛的志路,我也很愛你,十分得想你……」她睜着一雙大大的丹鳳眼,凝視着我,一字一頓地說,「這些日子,我天天想你,想得晚上 都睡不着覺……」我握着筆,看着這些字一個個在空中飛得很快,使勁地捉,卻很難抓住。我的頭幾乎挨着紙張了,心猛然跳得急切。「你寫 完了嗎?」她移動着屁股,靠近我,伏在我的頭上柔聲問。「寫完了,寫了」。我把紙張一推,站了身,走到了窗前。窗前月光如水,傾瀉下 來,灑得滿地都是。兩百米之外的村莊,掩映在一片柔和的月色之中。

「高老師,高老師——」有人在樓下大喊。「誰?」曾香香迅速拿起紙張,塞進褲口袋,「你晚上約了人?」「沒啊,這是徐彩蓮。」我的臉 陡然一熱,忙解釋說,「我叫徐成兵過來陪我睡,我有點怕。現在他姐送他來吧。」「哼!就在同一個村莊,有什麼送的。」曾香香邊說邊起 身,「你可不能與她交往,聽說她在廣東做……」「她怎麼啦?」我很好奇,追問道,「她做什麼了?」曾香香頭一甩,鼻孔里「哼」了一聲,「不說你也知道。不然,什麼活這麼賺錢?」我不明就裡地搖搖頭,領着她從廚房的後門走。

徐彩蓮今晚換了一套行頭,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襯衫,下身是一件長裙,暗淡的燈光下,分不清裙子的真實顏色。她看了看桌上的油米果,驚叫 道:「喲,還有人比我先來?虧我還替你做了一頓好吃的。」她把飯菜擺在桌上,指着飯里的米粉肉說:「這可是我特意替你做的。」徐成兵 陡地插話道:「姐,我剛才聽到了老師與一個女的說話。」「是真的嗎?」徐彩蓮大笑道,「呵呵,難怪你讓我喊了這麼久。」「沒什麼。」 我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簡要地說了一遍。「喲,喲!」徐彩蓮再次驚叫起來,「是她啊。她在上什麼班啊,只是糧站一個煮飯的。倒是她有個哥 哥在糧站上班。」「噢!」我驚得半天攏不住嘴。「曉得了。」徐彩蓮忽地在桌上拍了一下,大叫道:「嗯,我想肯定是這樣,這肯定是個陰 謀。」「陰謀?」我嚇得全身一抖,顫聲道,「什麼陰謀?」「這個我不好說。」徐彩蓮坐下來,替我上下左右分析了一通。最終總結道: 「反正你要小心,請你寫信可能就是一個幌子。」

臨走前,徐彩蓮讓我陪她到教室前的操場上散步。走上操場,月華無聲地洶湧,將我們三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四周的梧桐樹記錄了我倆的對 話。徐彩蓮說:「我明天就要回廣東了,你去不去?」「我,你開什麼玩笑。」我斷然拒絕道,「考上中師,好不容易有了一個鐵飯碗,我不 敢走。」「唉!你不知道,你到了那邊,肯定能夠找到一個金飯碗。」徐彩蓮長嘆一聲,好像萬般不甘,說:「你知道嗎?我爸在縣航運公司 上班,他退休了,我是可以頂替的。但我不想這麼活,這是我的地址,你如果來了,就來找我。」她將手中的紙條遞給我。我接過一看,寫的 仿佛是深圳一個工廠的名字。「月亮作證,時間會證明我是對的。」徐彩蓮轉身向坡下走去,「你如果沒來,將來一定後悔。」

後來,徐彩蓮再也沒有來過。可曾香香又來了幾回。起初還是替她回信,漸漸地就轉變成送西瓜柚子、黃元米果,還有幾雙繡花的鞋墊。

又是一個月色濃稠的夜晚。曾香香貓一般地鑽進了我住的知青樓。她笑呵呵地將一包炒熟的花生放在桌上,朗聲道:「高鋒,我可以這麼叫你 吧。說起來,我比你還大一歲呢。」我沒理她,兀自批改着作業。「那個王志路,好久沒來信了。」她說着、說着,竟然身子一折,躺到了床 上。時值初冬,窗外月光白得耀眼,屋內卻有些寒冷。寂靜的夜裡,能聽見近處造口河嘩嘩的水流聲。「好奇怪,如今我一點兒也不想他 了,」她抓起棉被的一角,蓋在身上,呢喃道,「倒是你這兒,我越來越想來了。」我改完數學,又改語文,接着改作文,一直沒有答理她。 她自言自語,不一會兒,居然睡着了。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月亮,我無端地害怕起來,趕緊用手使命地推她。她睜開眼,揉了揉眼睛說:「我 睡着了嗎?」我看了看手錶,嘀咕道:「現在快十二點了。」「啊!這麼晚,我一個人怕走。你送送我吧。」她從床上爬起來,又伸出手在頭 上搔了搔,撫平了幾絲亂髮。「不敢,我也有點怕。」我實話實說。「你怕什麼?一個男人還怕這個。」她氣呼呼地坐了下來說,「你不送, 我就不走了。」送她,就預示着我要穿過大半個村莊,預示着將要引發一陣強烈的狗吠,說不定還有幾個家長將從睡夢中驚醒,看見我倆在月 光下如老鼠一般狂奔。如此一來,即使我跳進贛江,讓流水沖刷一個冬季,怕是也洗不清身上的嫌疑吧。僵持了十幾分鐘,我眉頭一皺,點頭道:「好吧,我送你。但請你再也不要來了。」「只要你送我,我就回去。」她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在我的前面。下了樓梯,我們一前一後地出了大門。趁她不注意,我飛快地轉身,跑進大門,用力一關,插上了門栓。她恍然大悟,使勁地敲門,罵道:「你這個騙子,騙子。」「回家吧,小心點。」我站在門內,暗自得意,雙腿卻在不停地顫動。

自那以後,曾香香再也沒有找過我了。有人說,天最深情的時候就下雪。果然,那年的冬天下起了比鵝毛還要粗壯的大雪。山白了,路白了, 連造口河也溫柔了許多,細聲細語,不再喧鬧。肖琴香的父親邀我晚上到他家漁船上喝酒。就着雪光,就着天上雪一般的月光,我們倆喝得酩 酊大醉。肖琴香的父親是個浪漫的漁民,能背誦辛棄疾的《菩薩蠻》,還會大聲地唱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他挽着我的 胳膊,粗聲粗氣地說:「我們打漁的,沒人看得起。虧你還會來我這兒喝酒,就沖你這一點,我就要醉一場。」他將肖琴香拉到我的面前,斬 釘截鐵地說:「我就兩個孩子,這個孩子愛唱歌,自從你來了,天天念叨你。我跟她說,高老師是個懂得書江西造口壁的人,不簡單啊,你得 好好跟他學習。」三言兩語之後,他倒頭便睡。

肖琴香的母親守着他,卻叫肖琴香送我回學校。

一出小漁船的艙門,一股刺骨的寒風迎而撲來,兇狠地拍打着臉上和身上。我倆踩着厚厚的積雪,向着學校走去。肖琴香睜着一雙亮晶晶的大 眼睛,直盯着我說:「高老師,聽說你和曾香香好了?」「好了?」我望着肖琴香,突然覺得有些陌生。我回頭看了看身後,一條彎彎的腳印 在月光里泛白。「沒有啊,沒有。」我邊搖頭邊擺手,「你聽誰說的?」「高老師,你可不要中計了。」肖琴香接下來的一番話,讓我瞠目結 舌。她說,其實好幾個男人來過曾香香的家,但她一個也看不上。她說一定要嫁個拿工資、吃商品糧的,絕不找農村種地的。所以,替她寫 信,很可能是她與她哥想出來的一個招。「你聽誰說的?」我有點失態地抓起她的手,搖了一下。肖琴香讀書晚,已經十四歲了,雖說我是老 師,可她的個子,跟我一般高。她的這個說法,幾天後我在楊慶老師那兒得到了證實。曾老師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地說:「有可能……聽到過 一些風言風語……如果你找個農村的,到時肯定要吃大苦。平時上課,忙學校;放了暑假,還得忙田地。就像我一樣,永無出頭之日。」我主 動找到邱索主任,想聽聽他的意見。他聽完我的猜測,哈哈大笑了好一陣兒,末了才說:「我是對事不對人。如果我是你,捧上了鐵飯碗,那 麼我一定要完全徹底地洗腳上岸。」「嗯,明白了。」我緊緊地抓着他的一雙大手,使勁地握了握。

江水浩蕩。一行行白鷺,從造口河上空起飛,一直飛向贛江,飛向對岸,飛向遙遠的地方。江邊的綠樹黃了又綠,知青樓下的樟樹經過一冬的 考驗,越發堅挺而豐滿。

窗外是知了無休無止的鳴叫,室內卻是我從教後的第一堂公開教學課。那天下午上課鈴剛響,校長羅中立急匆匆地找到我說:「你準備一下, 下午第二節課黃校長要聽你的課,而且中心小學語文教研組的三個老教師都會過來。」我聽了,腦袋裡一陣轟鳴,但很快冷靜下來了。我用筆 將講課大綱重新梳理了一遍,爾後充滿自信地走上了講台。

講課的具體場景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一下課,黃校長就喜出望外地在總結會上表揚說:「理解課文深刻,教學安排科學合理,有很多獨到之 處。」他還當場宣布,下一學年,將調我到鎮中心小學任教。

夜幕即將拉開。就在我飄飄然之際,黃校長把我叫到臥室,跟我談起了另一件事。黃校長矮敦敦的身材,結實穩重,說起話來目光里充滿信任 和親切。他告訴我,他接到了地區文聯陳老師的一封信,說我向地區文聯《井岡山花》雜誌投了一篇稿件《贛江行吟》,文章寫得很好,可為 人不誠實,竟然在文末註明「18歲,女」,弄得他以為本地終於出了一名非凡的女作者,誰知到最後卻是一名男教師的冒充。「陳老師就是我 們小學課本里《翠鳥》的作者,我們地區很有名的作家。他很生氣,在信里說你是第二個郭方,要求我們嚴厲處理此事。」黃校長轉而又說, 「匡坊村教學點的廖章艾老師也愛好文學,經常寫些文章。只是因為他的老婆患上了精神病,讓他沒辦法靜下心來。」雖然黃校長的話很輕 柔,但如同一顆炸彈扔進了贛江,一聲巨響,衝起了滔天巨浪。因為我知道郭方的故事,他因為冒充新華社記者騙姑娘上鈎而上了公安機關的 名單。將我同他類比,使我有些膽戰心驚。黃校長見我無心吃晚飯,便決定留下來處理此事。

那夜,竟然沒有一絲風,更無月亮的蹤跡。黃校長一行剛吃過晚飯,一場瓢潑大雨突如其來。夜色由於雨水的加盟,而變得格外迷茫。校長羅 中立可能也聽到了這件事,一張臉分外鐵青。端午節,我在楊慶老師家裡吃了兩餐飯,與他的老婆、兩個兒子一道度過了一個難忘的節日。由 於這層關係,兩人走得很近,他還開玩笑地說,要把我當成他的第三個兒子。他悄悄地拉着我,來到他的臥室里。他先安慰說:「不要急,你 回憶一下,你為什麼這樣寫?」我本來五內俱焚,差點就要哭起來。聽他這麼一提示,我才想起這是學生廖守好代抄的一篇稿件。「好,讓廖 守好到學校來,當着大家的面把這事講清楚。」楊慶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相信你,你不是這種人。」

當廖守好走進會議室時,幾位領導的眼光一掃,他的臉立馬漲成了豬肝色。我使勁地引導他回憶,可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在我追問了幾次之 後,乾脆大哭起來。黃校長向大家使個眼色,大家先退了出去,都集中到羅中立的臥室去了。我與楊慶、廖守好三人留在會議室。我先讓他坐 下來,然後跟着他一起回憶當時的情景。我說那天好像叫了徐成兵,還到河灘上撿石頭。過了幾天,我發現我染上了徐成兵的疥瘡,因此以後 就沒有讓他再來學校陪我度周末。「老師,我想起來了」,廖守好在我的再三安撫下,思維恢復了正常,「這篇稿件是我抄的。」

大家再次聚到會議室。廖守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楊慶老師,慢慢說道:「這篇稿件是我代老師抄的。因為我聽老師說過,如果是女作者,更 容易發表。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加了個女字。」羅中立看了我一眼,走到廖守好面前說:「廖守好,你要老實交待,不可說謊。假如你有意講 假話,學校是要嚴肅處理的。」黃校長也走了過去,用手撫摸着廖守好的頭說:「我知道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你能再給黃伯伯說一遍嗎?」

「是這樣的。黃伯伯,我沒有說謊。」廖守好堅定地表示。

造口離鎮上很遠,二十多里山路。大家再三挽留,但黃校長說,明早還得上課。當他們一行走出校門時,大雨剛停。一輪明月如出浴的新娘, 高高地飛在天上。幾隻不知名的飛鳥,嗖的一聲,從校後的梧桐樹上,飛到前面的夜空中去了。

然而,第二年,我卻在縣教育局領導的關照下,調到了一所更大的中心小學,與黃校長失之交臂。

夜色如水,一個又一個夜晚,逝者如斯。

三十多年之後,造口小學因為水電站大壩建成後蓄水,早已沉進了贛江的水底。曾香香作為移民,也遷到了GB鎮。一天趕集,我無意中一抬 頭,竟與她正面相碰。她漠然地抬了一下眼皮,迅疾地轉過身,撐起傘,匆匆而去。我急忙跟上去,但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下子就陷入了人流中,再也找不着了。楊慶老師也遷移在GB鎮,退休後就住在老糧站的後面。我尋了幾次,竟無一次相遇。

而徐彩蓮,這麼多年,只給我來過一張賀年片,上面除了祝福語,沒有留下任何地址。我離開幾年後,廖章艾的老婆就過世了,再過了些年, 他也因病去世。

廖守好,那次在GB鎮碰到他,差點沒認出來。蒼老的面容,鬍子拉茬,站在一家店門前,端着一碗黃酒喝得起勁。我開口喚他,他愣了許久, 才喃喃道:「高老師?你是高老師?我不相信。」我心裡也想說,我不相信,他是廖守好。廖章青最冤,讀初二時,私自去贛江洗澡,不幸溺亡。唯有肖琴香,某一天,突然加了我的微信。她告訴我,已實現父親的夙願,從江西師大畢業後,成了一名光榮的音樂教師,培養了大批音樂人才。[1]

作者簡介

郭志鋒,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雜文學會會員萬安縣作協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