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中的樂手(馮驥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地鐵中的樂手
倘若到了紐約,想聽聽音樂,內行的人一準會帶你去麥哈頓島南端那些小咖啡館。幾個黑人,兩三件亮閃閃的銅管樂器,一架老掉牙的立式白鋼琴,再加上一杯苦味的濃咖啡,就可以領略到地道又醇厚的美國黑人的爵士樂了。
那麼到了巴黎想聽聽當地特色的音樂呢?更好辦,不用任何人做嚮導,去買張地鐵票到裡邊東南西北地轉一轉吧!
只要隨着地鐵中的人流走起來,便會自然而然進入音樂之中。你走着走着,便感到音樂出現了,並一點點離你愈來愈近。忽然,在一個拐角處,你看見一位樂手在拉琴。這樂手似乎很瘦,臉有些蒼白。但他給你的印象也只是到此為止,因為你被流動的人群裹在中間,很快就會走過去。小提琴如泣如訴的聲音在你的身後愈來愈小。不等你識別出這似曾相識的有一點淒涼的旋律出自什麼曲目,前邊——一個金屬般男人的歌聲迎面把你籠罩起來。你進了另一個同樣動人的音樂空間。
整個巴黎下邊全是地鐵,它通往城中任何地方。在這縱橫交錯的地鐵通道中,處處可以碰到樂手和歌手。他們往往在兩條或多條通道的交口處,有時也在通道中間。大多時候只是一個人,拉提琴,或吹黑管、薩克斯管、風笛,有的連拉帶唱,甚至加上一個鼓,連接上帶蓄電池的小喇叭,演奏起來極有氣氛。偶爾也會有兩個人一起演奏,他們用不同的樂器美妙地搭配着。甚至還有三四個人一組,有說有唱,還有伴奏,夠得上一支有聲有色的小樂隊了。他們通常把琴盒打開放在腳前,有的則把帽子反過來撂在地上。過路趕車的人群中,時時會有人一貓腰,把幾個法郎放在裡邊。他們並不一定被演奏的曲子感動了,才掏這幾個錢。全巴黎的人都會這樣做,以表示對藝術和藝術家的敬重與支持。而且,也別以為這些樂手都是在賣藝乞討。他們有的是出於對音樂的愛好,為了讓公眾共享他們演奏的樂曲;有的則是喜歡這種流浪漢式的自由自在的藝術家生活。他們自娛自樂,當然也需要你的理解與幫助。在他們中間有很棒很棒、甚至很傑出的樂手。
一次,我們乘四路車,在夏特萊站準備換乘一路去往拉·德芳斯。在穿過一個低矮的通道時,有一個黑人樂手挎着吉他,邊彈邊唱。這黑人沙啞的嗓子粗獷有力,聽起來宛如大漠上的颶風。他的吉他也彈得有滋有味。更絕妙的是,他一隻腳踩着一個踏板,敲打着一面彈簧鼓;同時,彈吉他的右手的食指上套着一個鐵箍,時不時舉起來,「當、當」敲兩下腦袋上邊一根露在外邊的金屬水管。歌聲,吉他聲,鼓聲和敲水管清脆悅耳的聲音,彼此相配,極有節奏感,新奇而又美妙。他聲音的感染力、穿透力和演奏時隨手拈來的創造性,都表現着一個民間樂手和歌手非凡的樂感與才華。我當時就想,國內歌壇上那些用媒體和電聲包裝起來的嗲聲嗲氣的「天王巨星」們,如果來到這位地鐵中無名的樂手面前,恐怕連嘴都不敢張開呢!
我遇到一位來巴黎學習音樂的留學生,她說逢到周末常常買張票鑽進地鐵站。巴黎的地鐵很自由,只要你不出來,在裡邊乘着車可以來回來去跑上一天。她就一站一站地去聽這些民間樂手們的演唱。巴黎是個國際化的都市,樂手也像旅客一樣來自世界各地。不用去辨認他們的模樣,只要一聽樂曲就知道誰是法國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奧地利人、蘇格蘭人,誰是阿拉伯人、非洲人和墨西哥人。近幾年俄羅斯人和東歐人漸漸多起來。那些額頭的頭髮向上翻卷着的小伙子,把掛在胸前的手風琴起勁地一拉,便使我們搞過幾十年「中蘇友好」的中國人感到親切萬分。在香榭里舍站上,我見過一位中國姑娘坐在那裡彈琵琶,她黑黑的披髮瀑布一樣從額頭垂下來,彈得很投入。可是匆匆走着的乘客很少有人停下來聽一聽。也許這種古老的樂聲對於法國人來說太遙遠了。不同文化是很難快速溝通的。但她的琴桌上卻放着一支深紅色的玫瑰。說不定這是哪位執花去看情人的年輕男子,將手中的花兒轉而獻給了這位如奏天音的東方神女了。
我相信,把玫瑰放在這裡的,一定是巴黎人。
巴黎的地鐵簡直是一個巨大的網狀的音樂廳。地鐵的通道四通八達。這些長長通道便是傳送着動聽的樂曲的管道。上百個樂手分布在各個站口,演奏着他們各自心中的歌。如果他們相遇,相互總要保持着一定距離。當這個樂手的樂曲在通道的某個地方將要消失時,另一種悅耳的歌曲便會及時地送入你的耳鼓。對於那些步履匆匆的乘客來說,如果這支樂曲沒有引起他們的共鳴,他們便一掠而過;如果被哪一支曲子打動了,他們便會站下來,欣賞一陣子。那麼,人們在地鐵中走來走去,不只是為了趕車,也是為了尋找和選聽音樂嗎?而這些樂手們經常要「轉移陣地」,從這個地鐵站遷到另一個地鐵站,換一換對場地的感覺。當他們提着樂器上車之後,忽然興之所致,便端起樂器,即興地把一支歡樂的樂曲撩人興致地吹奏起來,整個車廂頓時一片光明。這時你會感到,整個巴黎全是音樂。
所以我說,巴黎的地上是繪畫的世界,地下是音樂的世界。
音樂的世界五光十色。在這世界裡你會感受萬千。也許你的心被工作中的煩惱填滿,但樂手們的幾個閃光的音符會把你那些沉重的塊壘挪開,他們哪來的這般魔力?也許你剛剛失戀,心灰意冷,空無所依,樂手們一段柔情的傾訴便給了你深切的撫慰。這支曲子原本你就熟悉,但它緣何此時竟成了你的深切的知己?
一片歡快的節奏,可以為人助興,使人奮發,激發生命的活力,中止心中一種黑色的抑鬱的漫延;而一支感傷而多情的曲調,使人柔和和敏感,使人珍惜往事,還可以讓空泛的心忽然豐富起來,生出一些美好的心境與愛意。音樂比任何藝術都偉大之處,在於它能夠直接地進入與參與人的心靈。
於是,這看似尋常的地鐵文化,這些無名的民間樂手,實際上處在巴黎生活的深層。這裡不是高不可攀的藝術殿堂,卻是人間真正的音樂生活的場所;這些樂手不是日月星辰般的音樂大師,但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走進每一個巴黎人的心中。巴黎的地鐵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巴黎人每天的生活全都離不開地鐵,他們的心靈早與這流動在地鐵通道中的樂曲融為一體。你去問一問巴黎人,他們會告訴你,每個巴黎人至少被這些樂手難以忘懷地感動過一次、兩次、三次……(選自《巴黎·藝術至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