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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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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童話是我國現代兒童文學經典寶庫中的珍品,在海內外享有很高聲譽,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小學課本,影響了幾代人;葉聖陶的童話雖然寫於20世紀上半葉,但集中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脈搏以及少年兒童和作家在那個時代的生活、理想和追求,至今仍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教育價值。

基本內容

書名:葉聖陶童話

ISBN:9787020031764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裝幀:平裝

作者:葉聖陶

頁數:224

出版時間:2000-05-01

叢書:中國兒童文學叢書

一粒種子

世界上有一粒種子,像核桃那樣大,綠色的外皮非常可愛。凡是看見它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它。聽說,要是把它種在土裡,就能夠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開的花呢,當然更美麗,不論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並且有濃厚的香氣,不論是芝蘭,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從來沒人種過它,自然也就沒人見過它的美麗的花,聞過它的花的香氣。

國王聽說有這樣一粒種子,歡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鬍子,密得像樹林,蓋住他的嘴,現在樹林裡露出一個洞——因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說:「我的園裡,什麼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開的小白花,我派專使去移了來。南方熱帶,像盤子那樣大的蓮花也有人送來進貢。但是,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麼希奇?現在好了,有這樣一粒種子,只有一粒。等它鑽出芽來,開出花來,世界上就沒有第二棵。這才顯得我最尊貴,最有權力。哈!哈!哈!……」

國王就叫人把這粒種子取來,種在一個白玉盆里。土是御花園裡的,篩了又篩,總怕它還不夠細。澆的水是用金缸盛着的,濾了又濾,總怕它還不夠乾淨。每天早晨,國王親自把這個盆從暖房裡搬出來,擺在殿前的台階上,晚上還是親自搬回去。天氣一冷,暖房裡還要生上火爐,熱烘烘的。

國王睡里夢裡,也想看盆里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醒着的時候更不必說了,老坐在盆旁邊等着。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就是兩年。春天,草發芽的時候,國王在盆旁邊祝福說:「草都發芽了,你也跟着來吧:」秋天,許多種子發茅的時候,國王又在盆旁邊祝福說:「第二批芽又出來了,你該跟着來了!」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國王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里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池子裡一扔。

種子從國王的池裡,跟着流水,流到鄉間的小河裡。漁夫在河裡打魚,一扯網,把種子撈上來。他覺得這是個希奇的種子,就高聲叫賣。

富翁聽見了,歡喜得直笑,眼睛眯到一塊兒,胖胖的臉活像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他說:「我的屋裡,什麼貴重的東西都有了。雞子那麼大的金剛鑽,核桃那麼大的珍珠,都出大價錢弄到手。可是,這又算什麼呢!有的不只我一個人,並且,張口金銀珠寶,閉口金銀珠寶,也真有點兒俗氣。現在呢,有這麼一粒種子——只有一粒!這要開出花來,不但可以顯出我高雅,並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蓋過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漁夫那裡把種子買來,種在一個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個有名的花匠,專門經管這一粒種子。這四個花匠是由三百多人里用考試的辦法選出來的。考試的題目特別難,一切種植名花的秘訣,都問到了,他們都答得頭頭是道。考取以後,給他們很高的工錢,另外還有安家費,為的是讓他們能安心工作。這四個人確是盡心盡力,輪班在白金缸旁邊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斷人。他們把本領都用出來,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時候澆水,按時候曬,總之,凡是他們能做的他們都做了。

富翁想:「這麼樣看護這粒種子,發芽開花一定加倍快。到開花的時候,我就大請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請到,讓他們看看我這天地間沒第二份的美麗的奇花,讓他們佩服我最闊氣,最優越。」他這麼想,越想越着急,過一會兒就到白金缸旁邊看看。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金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又是兩年。春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就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兒發芽開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又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又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發芽開花吧!」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富翁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里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牆外邊一扔。

種子跳過牆,掉在一個商店門口。商人拾起來,高興極了,他說:「希奇的種子掉在我的門口,這一定是要發財了。」他就把種子種在商店旁邊。他盼着種子快發芽開花,每天開店的時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時候還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過去了,並沒看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商人生氣了,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往街上一扔。

種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讓清道夫跟髒土一塊兒掃在穢土車裡,倒在軍營旁邊。一個兵士拾起來,很高興他說:「希奇的種子讓我拾着了,一定是要升官。」他就把種子種在軍營旁邊。他盼着種子快發芽開花,下操的時候就蹲在旁邊看着,懷裡抱着短槍。別的兵士問他蹲在那裡幹什麼,他瞞着不說。

一年多過去了,還沒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兵士生氣了,他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用全身的力氣,往很遠的地方一扔。

種子飛起來,像坐了飛機。飛呀,飛呀,飛呀,最後掉下來,正是一片碧綠的麥田。

麥田裡有個年輕的農夫,皮膚曬得像醬的顏色,紅里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塊塊地凸起來,像雕刻的大力士。他手裡拿着一把曲頸鋤,正在鬆動田地里的土。他鋤一會兒,抬起頭來四外看看,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見種子掉下來,說:「嚇,真是一粒可愛的種子!種上它。」就用鋤刨了一個坑,把種子埋在裡邊。

他照常工作,該耕就耕,該鋤就鋤,該澆就澆——自然,種那粒種子的地方也一樣,耕,鋤,澆,樣樣都做到了。

沒幾天,在埋那粒種子的地方,碧綠的像小指那樣粗的嫩芽鑽出來了。又過幾天,拔干,抽枝,一棵活像碧玉雕成的小樹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長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樣大,長啊,長啊,像橘子了,像蘋果了,像抽子了,終於長到西瓜那樣大,開了。瓣是紅的,數不清有多少層,蕊是金黃的,數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里,一種新奇的濃厚的香味放出來,不管是誰,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遠不散。

年輕的農夫還是照常工作,在田地里來來往往。從這棵希奇的花旁邊走過的時候,他稍微站一會兒,看看花,看看葉,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鄉村的人都來看這希奇的花。回去的時候,臉上都掛着和平的微笑,都沾了滿身的香味。

一九二一年作

玫瑰和金魚

含苞的玫瑰開放了,仿佛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張開眼睛看自己,鮮紅的衣服,嫩黃的胸飾,多麼美麗。再看看周圍,金色的暖和的陽光照出了一切東西的喜悅。柳枝迎風搖擺,是女郎在舞蹈。白雲在藍天裡飄浮,是仙人的輕舟。黃鶯哥在唱,唱春天的快樂。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歡愉。凡是映到她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過來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綠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篩取勻淨的泥土,墊在她的腳下;汲取清涼的泉水,讓她喝個夠。狂風的早晨,急雨的深夜,總把她搬到房裡,放下竹簾護着她。風停了,雨過了,重新把她搬到院子裡,讓她在溫暖的陽光下舒暢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想到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像唱歌似地說:「青年真愛我!青年真愛我!讓我玩賞美麗的春景。我嘗到的一切快樂,全是青年的賞賜。他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桑樹在一旁聽見了,嘆口氣說:「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痴話!」他臉上皺紋很深,還長着不少疙瘩,真是丑極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話,她偏過腦袋,抿着嘴不作聲。

老桑樹發出乾枯的聲音說:「你是個小孩子,沒有經過什麼事情,難怪你不信我的話。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痴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長的枝條,發出又肥又綠的葉子,在園林里也算是極快樂極得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葉子有用,可以餵他們的蠶,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力。現在我老了,我的葉子又薄又小,他們用不着了,他們就不來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玫瑰依舊不相信,她想青年這樣愛護她,總是單只為了愛她。她笑着回答老桑樹說:「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確可憐。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桑樹見她終於不相信,也不再說什麼。他身體微微地搖了幾搖,表示他的憤慨。

水面的冰融解了。金魚好像長久被關在屋子裡,突然門窗大開,覺得異樣的暢快。他游到水面上,穿過新綠的水草,越顯得他色彩美麗。頭頂上的樹枝已經有些綠意了。吹來的風已經很柔和了。隔年的鄰居,麻雀啦,燕子啦,已經叫得很熱鬧了。凡是映到他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金魚回想他先前的生活:餵養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鑿成的水缸是他的家。女郎剝着饅頭的細屑餵他,還叫丫頭撈了河裡的小蟲來餵他。夏天,陽光太強烈,就在缸面蓋上竹簾,防他受熱。秋天,寒冷的西風颳起來了,就在缸邊護上稻草,防他受寒,女郎還時時在旁邊守護着,不讓貓兒嚇他,不讓老鷹欺侮他。想起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像唱歌似地說:「女郎真愛我!女郎真愛我!使我生活非常舒適。我享受到的一切安樂,全是女郎的賞賜。她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母羊在一旁聽見了,笑着說:「小東西,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痴話!」她的瘦臉帶着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髒得發黑了,還捲成了一團一團。金魚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突得更出了,瞪了老母羊兩下。

老母羊發出帶沙的聲音,慈祥地說:「你還是個小東西,事情經得太少了,難怪你不服氣。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痴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飼養,受人家愛護。我有過綠草平鋪的院子,也有過暖和的清潔的屋子,在牧場上也算是極舒服極滿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餵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心。現在我老了,我沒有乳汁供給他們的孩子了,他們就不管我了。小東西,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金魚依舊不領悟,眼睛還是瞪着,怒氣沒有全消。他想女郎這樣愛護他,總是單只為了愛他。他很不高興地回答老母羊說:「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確可憐。但是世間的事情不是一個版子印出來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母羊見他終於不領悟,就閉上了嘴。她鼻孔里吁吁地呼氣,表示她的憐憫。

青年和女郎互相戀愛了,彼此占有了對方的心。他們倆每天午後在花園裡見面,肩並肩坐在花壇旁邊的一條涼椅上。甜蜜的話比鳥兒唱的還要好聽,歡悅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還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見面,大家好像失掉了靈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沒有一天午後,花園裡沒有他們倆的蹤影。

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裡,搔着腦袋只是凝想。他想,「女郎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她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知心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愛撫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盡心栽培的東西送給她,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紅得這樣鮮艷,正配女郎的美麗的臉色;花瓣包着花蕊好像害羞似的,正配她的少女的情態。把玫瑰送給她,一定會使她十分喜歡,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着,對玫瑰點了點頭。

玫瑰見青年這樣,也笑着,對青年點了點頭。她回過頭來,看着老桑樹,現出驕傲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他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女郎這時候也起身了,她掠着蓬鬆的頭髮,倚着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他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甜蜜的活差不多說完了,偎抱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專心飼養的東西送給他,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魚。她看金魚活潑潑地,正像青年一樣惹人喜歡。她想把金魚送給他,一定會使他十分高興;自己這樣經心養護的金魚,正可以表現自己的深情厚誼,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她想定了,將右手的小指含在嘴裡,對着金魚微微一笑。

金魚見女郎這樣,快樂得如梭子一般游來游去。他抬起了頭,望着老母羊,現出得意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她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來,帶到花園裡去會見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魚撈了起來,盛在一個小玻璃缸里,帶到花園裡去會見她的青年。

他們倆見面了。青年舉起手裡的玫瑰,直舉到女郎面前,笑着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朵可愛的花。這朵花是我一年的心力的成績。願你永遠跟花一樣美麗,願你永遠記着我的情意。」女郎也舉起手裡的玻璃缸,直舉到青年面前,溫柔地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尾可愛的小東西。這小東西是我朝夕愛護着的。願你永遠跟他一樣的活潑,願你永遠記着我的情意。」

他們倆彼此交換了手裡的東西。女郎吻着青年送給她的玫瑰,青年隔着玻璃缸吻着女郎送給他的金魚,都說:「這是心愛的人送給我的,吻着珍貴的禮物,就仿佛吻着心愛的人。」果然,他們倆的愛情又增進了一步。一樣的一句平常說慣了的話,聽着覺得格外新鮮,格外甜蜜:一樣的一副平常見慣了的笑臉,對着覺得特別可愛,特別歡欣。他們不但互相占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幾乎融成一個心了。

玫瑰哪裡料得到有這麼一剪刀呢?突然一陣劇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復知覺,已經在女郎的手裡了。她回想剛才的遭遇,一縷悲哀鑽心,幾乎要哭出來。可是她覺得全身乾燥,淚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涸了。女郎回到屋裡,把她插在一個瑪瑙的花瓶里。她沒有經過憂患,離開了家使她傷心,青年的愛落空了,叫她怎麼忍受得了。她憔悴地低了頭,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說:「玫瑰乾枯了,看着真叫人討厭。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麗的花送給我的。」她叫丫頭把乾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魚也沒有料得到有這麼一番顛簸。從住慣了的碧玉缸中,隨着水流進了一個狹窄不堪的玻璃缸里,他悶得發暈。等他神志漸漸清醒,看見青年的嘴唇正貼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後,尾巴碰着了玻璃,轉過身來,肚子又碰着了玻璃,竟動彈不得,只好抬起了頭嘆氣。青年回到屋裡,把玻璃缸擺在書桌上。金魚是自在慣了,新居可這樣狹窄,女郎的愛又落空了,叫他怎麼忍受得了。他瞪着悲哀的眼睛只哈氣,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說:「金魚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愛的東西送給我的。」青年就把死去的金魚扔掉了,就扔在乾枯的玫瑰旁邊。

過了幾天,玫瑰和金魚都腐爛了,發出觸鼻的臭氣。不論什麼花,不論什麼魚,都是這樣下場,值不得人們注意。青年和女郎當然不會注意,他們倆自有別的新鮮的禮物互相贈送,為了增進他們的愛情。

只有老桑樹臨風發出沙沙的聲音,老母羊望着天空咩咩地長鳴,為玫瑰和金魚唱悲哀的悼歌。

一九二二年作

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嗎?誰是最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的,他就是最快樂的人。現在告訴你們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講出來或者不能使你們相信,但是他確實這樣奇怪。他周身包圍着一層極薄的幕,這是天生的,沒有誰給他圍上,他自己也不曾圍上。這層幕很不容易說明白。假若說像玻璃,透明得跟沒有東西一樣倒是像了,但是這層幕沒有玻璃那麼厚。假若說像蛋殼,把他裹得嚴嚴的倒是像了,但是蛋殼並不透明。總之,這層幕輕到沒有重量,薄到沒有質地,密到沒有空隙,明到沒有障蔽。他被這麼一件東西包圍着,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這麼一件東西包圍着。

他在這層幕里過他的生活,覺得事事快樂,時時快樂。他隔着這層幕看環繞他的一切,又覺得處處快樂,樣樣快樂。

有一天,他坐在家裡,忽然來了兩個客人。這兩個客人原來是兩個騙子。他們打算弄些錢去喝酒取樂,就扮做募捐的樣子,一直跑到他家裡。因為他們知道,他自身圍着一層幕,看不出他們的破綻。

兩個客人開口向他募捐。他們的聲音十分慈善,他們的話語十分懇切。他們說:受到旱災的同胞餓得只剩薄皮包着骨頭;受到水災的同胞全身黃腫,到處都滲出水來;受到兵災的同胞提着快要折斷的手臂在哀哭;抱着快要死去的孩子在狂叫。他們說救濟苦難的同胞是大家應當做的事,所以願意盡一點微力,出來到處捐募。

他聽了兩個客人的話,心裡十分感動:受災的同胞這樣悲慘,這樣痛苦,他覺得可憐,兩位客人這樣熱心做人,他又很敬佩。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大塊黃金交到客人的手裡。兩個客人誠懇地道了謝,就告別了。出了大門,兩個人互相看看,臉上現出狡獪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樂了。

他捐了一大塊黃金,覺得非常快樂,他閉着眼睛想:「這兩位客人拿了我的黃金,飛一般地跑到受災的同胞那邊,把黃金分給他們。餓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個個變得豐滿而強健;浸腫了的立刻得到醫治,個個變得活潑而精壯;快要折斷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這多麼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這樣的快活,都靠這兩位客人。我會遇到這樣好的客人,又多麼快活!」他快活極了,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妻子在裡屋,知道他又給騙子騙去了一大塊黃金。她一直不滿意他這樣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着他堆滿了笑意的臉,不知為什麼又沒有勇氣直說了,只在心裡實在氣不過的時候,冷諷熱嘲地說他幾句。他聽妻子的話全然辨不出真味,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

一大塊的黃金無緣無故到了騙子的手裡,他的妻子的心裡該有多麼難過。她想這一回一定要重重實實地罵他一頓,教訓他以後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她滿臉怒容,從裡屋趕出來。但是一看見他堆滿笑意的臉,她的怒氣就發不出來了,罵他的話也在喉嚨口梗住了。她只得臉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氣說:「你做得天大的善事,人家一開口,大塊的黃金就從口袋裡摸出來。你真是世間唯一的好人!這樣好事,以後盡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見得你這個人越好!」

他看着妻子的笑臉,這麼美麗,這麼真誠,已經快樂得沒法說了;又聽她的話語這麼懇切,這麼富有同情,更快樂得如醉如痴,不知怎麼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攏來,肥胖的臉上都起了皺紋;一連串笑聲像是老鶴夜鳴。他好容易忍住了笑,說道:「我遇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適當的話來稱讚,更覺得含有深濃無比的快活。我當然依你的話,以後要儘量多做好事。」他說着,帶了幾塊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綠油油的,盡栽些桑樹。他遠遠望去,看見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動。原來這時候正是初夏天氣,蠶快要做繭了,急等着桑葉吃。養蠶的人晝夜不停地采了桑葉去餵蠶。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們得給桑林的主人付了錢,才能動手采。他們又沒有錢,只好把破棉衣當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賣了,湊成一筆錢來付給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葉都染着錢的臭氣。這種臭氣瀰漫在田野間,淹沒了花的香氣,泥上的甘芳。養蠶的人好幾夜沒有睡了,疲倦的臉上泛着灰色,眼睛網滿了紅絲。他們幾乎要病倒了,還勉強支撐着,兩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這樣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動,減損了陽光的明亮,草樹的蔥綠。

他走近桑林,一點也覺察不到採桑的人的閒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里的錢的臭氣,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滿心的快樂。他想:「這景象多麼悅目,多麼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採桑餵蠶,正是太古時候的淳樸的生活。他們就過着這種淳樸的生活呢。」他一邊想,一邊停了腳步,看他們把一條一條的桑枝剪下來,盛滿一筐,又換過一個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詩情像泉水一般湧出來了,他的詩道:

滿野的綠雲,滿野的綠雲,

人在綠雲中行。

采了綠雲餵蠶兒.餵蠶兒,

蠶兒吐絲鮮又新。

髻兒篷松的姑娘們,姑娘們,

可不是腳踏綠雲的仙人!

身軀健壯的,胳膊健壯的,

可不是太古時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鳥兒也和着他吟唱,泉水也跟着他讚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一定會跳躍着回答:「我們的天地就是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根草、一片葉子不快樂。」

他走過田野,來到都市裡。最使他觸目的,是一座五層樓房。機器的聲響從裡面傳出來,雄壯而有韻律。原來這是一所紡紗廠,在裡面工作的全是婦女。做妻子的,因為丈大的力氣已經用盡,還養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兒的,因為父親找不到職業,一家人無法生活:她們只好進這個紡紗廠來做工。早上天還沒亮,她們趕忙跑進廠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們才回家。她們中午吃的,是帶進去的冷粥和硬燒餅。她們沒有工夫梳頭,沒有工夫換衣服,沒有工夫伸個腰打個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沒有工夫餵奶。她們聚集在一處工作,發出一種濃厚的混污的氣息,凝成一種慘澹的頹喪的景象。這種氣息,這種景象,充塞在廠房以內,籠罩在廠房之外,這座五層樓房,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陰溝里。

他走進廠房,一點也覺察不到四圍的混污和頹喪,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這機器的發明真是人類的第一快樂的事呵!試看機器的工作,多麼迅速,多麼精巧!那些婦女也十分幸福,她們只作那最輕鬆的工作,管理機器。」他看着機器在轉動,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細紗不斷地紡出來,詩情又潮水一般升起來了,他的詩道:

人的聰明,只要聽機器的聲音,

人的聰明,只要看機器的轉動。

機器給我們東西,好的東西。

我們領受它的厚禮。

我讚美工作的女人,

潔白的棉紗圍在周身,

雖然用的力量這麼輕微,

人間已感激她們的力量的厚意。

他興奮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機器也和着吟唱,女工們都點頭讚嘆。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必然會跳躍着回答:「這裡也就是一個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裡,沒有一個人、一塊鐵、一縷紗、一條帶不快樂。」

他走出紡紗廠,一大群人迎了上來,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齊向他行禮。這些人探知他帶着很多的大塊的黃金,想騙到手,大家分了買鴉片煙吸。他是不會知道底細的,他周身圍着一層幕呢!

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溫和地笑着,向他說:「天地是快樂的,人是快樂的,先生是這麼相信,我們也這麼相信。我們想,咱們在快樂的天地間,做快樂的人,真是最快樂不過的事。這可不能沒有個紀念。我們打算造個快樂紀念塔,想來先生一定是贊成的。」

「贊成!贊成!」他高興地喊着,就把帶來的大塊的黃金都交給了他們。他們歡呼了一陣,就走了,後來把黃金分了,大家買了鴉片煙拚命地吸。他呢,歡歡喜喜地回到家裡,只是設想那快樂紀念塔怎麼精美,怎麼雄偉;落成的那一天怎麼熱鬧,怎麼快樂。這天夜裡,他的妻子聽見他在夢中發狂般地歡呼。

以上說的,是他一天的經歷。他的快樂生活都是這麼過的。

有一天,大家傳說他死了,害的什麼病,都不大清楚。後來有人說:「他並不是害病死的。有一個惡神在地面遊行,要使地面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無質的幕輕輕地刺破了。」

一九二二年作

含羞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鄰居。小草又矮又難看,葉子細碎,像破梳子,莖瘦弱,像麻線,站在旁邊,沒一個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綠葉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飽滿,像奶牛的乳房,誰從旁邊過,都要站住細看看,並且說:「真好看!快開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個,仰着頭,揚揚得意地說:「咱們生來是玫瑰花,太幸運了。將來要過什麼樣的幸福生活,現在還不能很一定,咱們先談談各自的願望吧。春天這麼樣長,悶着不談談,真有點兒煩。」

「我願意來一回快樂的旅行,」一個臉色粉紅的花苞搶着說,「我長得漂亮,這並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會相信。憑我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塊兒去的,不是闊老爺,就是闊小姐。只有他們才配得上我呀。他們的衣服用伽南香熏過,還灑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們的衣襟上,香味最濃,最新鮮,真是壓倒一切,你說這是何等榮耀!車,不用說,當然是頭等。椅子呢,是鵝絨鋪的,坐上去軟綿綿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簾是織錦的,上邊的花樣是有名的畫家設計的。放下窗簾,你可以欣賞那名畫,並且,車裡光線那麼柔和,睡一會兒午覺也正好。要是拉開窗簾,那就更好了,窗外邊清秀的山林,碧綠的田野,在那裡飛,飛,飛,轉,轉,轉。這樣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來有點兒疲倦,聽它這麼一說,精神都來了,好像它們自己已經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頭等火車裡作快樂的旅行。

可是左近傳來輕輕的慢慢的聲音:「你要去旅行,這確是很有意思,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誰也不靠,自己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嗎?並且,你為什麼偏看中了頭等車呢?一樣是坐火車,我勸你坐四等車。」

「聽,誰在那兒說怪活?」玫瑰花苞們仰起頭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幾個蜜蜂嗡嗡地飛,鳥兒一個也沒有,大概是到樹林裡玩要去了——找不到那個說話的。玫瑰花苞們低下頭一看,明白了,原來是鄰居的小草,它抬着頭,搖擺着身子,像是一個辯論家,正在等對方答覆。

「頭等車比四等車舒服,我當然要坐頭等車,」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隨口說。說完,它又想,像小草這麼卑賤的東西,怎麼能懂得什麼叫舒服,非給它解釋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師的口氣說:「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嗎?過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義,過得不舒服,活一輩子也是白活。所以吃東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綾羅綢緞。吃雜糧,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將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舒服嗎?當然沒有。就為這個,我就不能吃雜糧,穿粗布。同樣的道理,四等車雖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麼髒,窗戶那么小,簡直得憋死。你倒勸我去坐四等車,你安的什麼心?」

小草很誠懇地說:「哪樣舒服,哪樣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們來到這世界,難道就專為求舒服嗎?我以為不見得,並且不應該。咱們不能離開同伴,自個兒過日子。並且,自己舒服了,看見旁邊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為自己舒服了他們才受罪,舒服正是罪過,這時候舒服還能不變成煩惱嗎?知道是罪過,是煩惱,還有人肯去做嗎?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罪過的人做的。」

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冷笑了一聲,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說:「照你這麼說,大家擠在監獄似的四等車裡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麼,最舒服的頭等車當然用不着了,只好讓可憐的四等車在鐵路上跑來跑去了,這不是退化是什麼!你大概還沒知道,咱們的目的是世界走向進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說到進化!」小草也冷笑一聲,「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頭等車,看着別人豬羊一樣在四等車裡擠,這就算是走向進化嗎?照我想,凡是有一點兒公平心的,他也一樣盼望世界進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頭等車坐的時候,他就寧可坐四等車。四等車雖然不舒服,比起親自干不公平的事情來,還舒服得多呢。」

「噓!噓!噓!」玫瑰花苞們嫌小草討厭,像戲院的觀眾對付壞角色一樣,想用聲音把它哄跑,「無知的小東西,別再胡說了!」

「咱們還是說說各自的希望吧。誰先說?」一個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願意在賽花會裡得第一名獎賞。」說話的是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顫音說,故意顯出嬌媚的樣子,「在這個會上,參加比賽的沒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還要經過細心栽培,細心撫養,一句話,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養出來的。在這個會上得第一名獎賞,就像女郎當選全世界的頭一個美人一樣,真是什麼榮耀也比不上。再說會上的那些裁判員,沒一個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學問淵博,有正確的審美標準,知道花的姿勢怎麼樣才算好,顏色怎麼樣才算好,又有歷屆賽花會的記錄作參考,當然一點兒也不會錯。他們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這是多麼值得驕傲。還有呢,彩色鮮明氣味芬芳的會場裡,擠滿了高貴的文雅的男女遊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會場的中心,收集所有的遊客的目光。看吧,愛花的老翁拈着鬍鬚向我點頭了,華貴的闊老挺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麗的女郎也衝着我,從紅嘴唇的縫兒里露出微笑了。我,這時候,簡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讚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個,就又都覺得第一名應該歸自己,不應該歸那個半開的:不論比種族,比生活,比姿勢,比顏色,自己都不比那個半開的差。

但是那個好插嘴的小草又說話了,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你想上進,比別人強,志氣確是不錯。可是,為什麼要到賽花會裡去爭第一名呢?你不能離開賽花會,顯顯你的本事嗎?並且,你為什麼這樣相信那些裁判員呢?依我說,同樣的裁判,我勸你寧可相信鄉村的莊稼老。」

「你又胡說!」玫瑰花苞們這回知道是誰說話了,低下頭看,果然是那鄰居的小草,它抬着頭,搖擺着身子,在那裡等着答覆。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歪着頭,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自言自語說:「相信莊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論什麼事,都有內行,有外行,外行誇獎一百句,不着邊兒,不如內行的一句。我不是說過嗎?賽花會上那些裁判員,有學問,有標準,又有豐富的參考,對於花,他們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內行。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它說到這裡,心裡的驕傲壓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顯顯漂亮,接着說:「如果我跟你這不懂事的小東西擺在一起,他們一定選上我,踢開你。這就證明他們有真本領,能夠辨別什麼是美,什麼是丑。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

「我並不想跟你比賽,搶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靜地說,「不過你得知道,你們以為最美麗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看慣了的東西罷了。他們看慣了把花朵紮成大圓盤的菊花,看慣了枝幹彎曲得不成樣子的梅花,就說這樣的花最美麗。就說你們玫瑰吧,你們的祖先也這麼臃腫嗎?當然不是。也因為他們看慣了臃腫的花,以為臃腫就是美,園丁才把你們培養成這樣子,你還以為這是美麗嗎?什麼愛花的老翁,華貴的闊老,美麗的女郎,還有有學問有標準的裁判員,他們是一夥兒,全是用習慣代替辨別的人物。讓他們誇獎幾句,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生氣了,噘着嘴說:「照你這麼一說,賽花會裡就沒一個人能辨別啦?難道莊稼老反倒能辨別嗎?只有莊稼老有辨別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藝術真算完了!」

「你提到藝術,」小草不覺興奮起來,「你以為藝術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勢,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嗎?依我想,藝術要有活躍的生命,真實的力量,別看莊稼老……」

「不要聽那小東西亂說了,」另一個玫瑰花苞說,「看,有人買花來了,咱們也許要離開這裡了。」

來的是個肥胖的廚子,胳膊上挎着個籃子,籃子裡盛着脖子割破的雞,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魚,還有一些青菜和萵苣。廚子背後跟着個彎着腰的老園丁。

老園丁舉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這時候,有個蜜蜂從葉子底下飛出來,老園丁以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來的玫瑰花苞們一半好意,一半惡意,跟小草辭別說:「我們走了,榮耀正在等着我們。你自個兒留在這裡,也許要感到寂寞吧?」它們順手推一下小草的身體,算是表示戀戀不捨的感情。

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無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們羞愧,明明是非常無聊,它們卻以為十分光榮。

過了一會兒,小草忽然聽見一個低微的嗡嗡的聲音,像病人的呻吟。它動了憐憫的心腸,往四下里看看,問:「誰哼哼哪?碰見什麼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這裡。我被老園丁拍了一下,一條腿受傷了,痛得很厲害。」聲音是從玫瑰叢下邊的草里發出來。

小草往那裡看,原來是一隻蜜蜂。它很悲哀地說:「腿受傷啦?要趕緊找醫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采蜜了!這還了得!我要趕緊找醫生去。只是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來了,常聽人說『藥里的甘草』,甘草是藥材,一定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問問它。」小草說完,就扭過頭去問甘草。

甘草回答說,那邊大街上,醫生多極了,凡是門口掛着金字招牌,上邊寫某某醫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邊大街上,找個醫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說,「你還能飛不能?要是還能飛,你要讓那隻受傷的腿蜷着,防備再受傷。」

「多謝!我就照你的話辦。我飛是還能飛,只是腿痛,連累得翅膀沒力氣。忍耐着慢慢飛吧。」蜜蜂說完,就用力扇翅膀,飛走了。

小草看蜜蜂飛走了,心裡還是很惦記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個月不能好,這可憐的小朋友就要耽誤工作了。它一邊想,一邊等,等了好半天,才見蜜蜂哭喪着臉飛回來,翅膀像是斷了的樣子,歪歪斜斜地落下來,受傷的腿照舊蜷着。

「怎麼樣?」小草很着急地問,「醫生給你治了嗎?」

「沒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醫生,都不肯給我治。」

「是因為傷太重,他們不能治嗎?」

「不是。他們還沒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貴的診費。我說我沒有錢,他們就說沒錢不能治。我就問了,『你們醫生不是專給人家治病的嗎?我受了傷為什麼不給治?』他們反倒問我,『要是誰有病都給治,我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做嗎?』我就說,『你們懂得醫術,給人治病,正是給社會盡力,怎麼說吃飽了沒事做呢?』他們倒也老實,說,『這種力我們盡不了,你把我們捧得太高了。我們只知道先接錢,後治病。』我又問,『你們診費診費不離口,金錢和治病到底有什麼分不開的關係呢?』他們說,『什麼關係?我們學醫術,先得花錢,目的就在現在給人治病掙更多的錢。你看金錢和治病的關係怎麼能分開?』我再沒什麼話跟他們說了,我拿不出診費,只好帶着受傷的腿回來。朋友,我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多醫生,卻不給沒錢的人治病!」蜜蜂傷感極了,身體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莖上。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有病走進醫生的門,卻有被拒絕的事情。

沒多大工夫,一個穿短衣服的男子來了,買了小草,裝在盆裡帶回去,擺在屋門前。屋子是草蓋的,泥土打成的牆,沒有窗,只有一個又矮又窄的門。從門往裡看,裡邊一片黑。這屋子附近,還有屋子,也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草屋有兩排,面對面,當中夾着一條窄街,滿地是泥,髒極了,蒼蠅成群,有幾處還存了水。水深黑色,上邊浮着一層油光,仔細看,水面還在輕輕地動,原來有無數孑孓在裡邊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見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來,叫出那個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說:「早就叫你搬開,為什麼還賴在這裡?」

「我沒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臉地回答。

「胡說!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說沒地方搬!」

「租房子得錢,我沒錢哪!」男子說着,把兩隻手一攤。

「誰叫你沒錢!你們這些破房子最壞,着了火,一燒就是幾百家,又髒成這樣,鬧起瘟疫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該拆。現在不能再容讓了,這裡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後天開工。去,去,趕緊搬,賴在這裡也沒用!」

「往哪兒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嗎?」男子也生氣了。

「誰管你往哪兒搬!反正得離開這兒。」說着,警察就鑽進草屋,緊接着一件東西就從屋裡飛出來,掉在地上,嘭!是一個飯鍋。飯鍋在地上連轉帶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卻有不管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的事情。

這小草,人們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邊講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

蠶和螞蟻

撒,撒,撒,像秋天細雨的聲音,所有的蠶都在那裡吃桑葉。它們也不管桑葉是好是壞,只顧往下吞,好像它們生到世上來,只有吃桑葉一件大事。

不大一會兒,桑葉光了,只剩下一些脈絡。蠶的灰白色的身體完全露出來,連成一個平面,在那裡波動。養蠶的人來了,又蓋上大批桑葉,撒撒撒的聲音跟着響起來,並且更響了,像一陣秋風吹過,送來緊急的雨聲。

蠶里有一條,蹲在竹器的邊上,挺着胸,抬着頭,不吃桑葉,並且一動也不動。它是要入眠嗎?是吃得太飽嗎?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裡想。看它那副神氣,伊然是個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能想,到底會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為了什麼,是不是專為吃桑葉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歷史,看它們的經歷怎麼樣。祖先是吃夠了桑葉做成繭,人們把繭扔到開水裡,抽出絲來織成綢緞,做成華麗的衣裳。它明白了,蠶生到世上來,唯一的大事是做繭。吃桑葉並不是大事,只是一種手段,不吃桑葉就做不成繭,為做繭就得先吃桑葉。想到這裡,它灰心極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原來是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葉了,只是挺着胸,抬着頭,一動也不動地蹲在竹器邊上。

又一批新桑葉蓋到蠶身上,急雨似的聲音又緊跟着響起來。只有它,連看都不看。

左近有個細微的聲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麼不吃啊?客氣可就吃不着啦。」

它頭也不回,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只知道『吃』,『吃』!我飽得很,太飽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吃了更好的東西吧?」話剛說完,來不及等答話,嘴早就順着桑葉邊緣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東西!你們就不能把『吃』扔下,動動腦筋嗎?我飽了,是因為厭惡,很深的厭惡!」

「你厭惡什麼?」

「厭惡什麼?厭惡工作。沒有比工作更討厭的了。從令以後,我決定不再工作。我剛編一個歌,唱給你聽聽。」它就唱起來: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什麼也得不着,白費力氣。

我們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樂得省力氣。

但是跟它說話的那條蠶還沒聽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張桑葉的背面去了。其餘的蠶全沒留心有個朋友決心不吃桑葉的事。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

它一邊唱,一邊爬,就到了竹器的外邊。既然決定不再工作,何妨離開工作的地方呢?並且,那些糊裡糊塗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實在叫人看着生氣。它從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趕緊離開,腳的移動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邊的地面上。它站住,聽聽,聽不見同伴吃桑葉的聲音了,就挺起胸,抬起頭,開始過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像針刺似的,它覺着尾巴那兒一陣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一下,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螞蟻。

那螞蟻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還是活的。」

「你以為我是死的嗎?」

「你像掉在地上的一節干樹枝,我以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體乾瘦嗎?」

「不錯,你既然還活着,為什麼這樣乾瘦呢?」

「你知道我決心不吃東西了嗎?」

「你這是怎麼啦?為什麼想自殺,把自己餓死?」

「我厭惡工作。我看透了,吃東西只是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個新編的歌,唱給你聽聽。」

螞蟻聽蠶有氣沒力地唱它的宣傳歌,忍不住笑了,它說:「哪裡來的怪思想!不要工作,這不等於不要生命,不要種族了嗎?」

蠶呆呆地看了螞蟻一眼,嘆息着說:「生命和種族,我看也沒什麼意思。開水裡煮,絲一條條地抽出去,想起這些事,我眼前就一團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話,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經有點兒昏亂了。我們也有歌,唱給你聽聽,讓你清醒一下吧。」「你們也有歌?」「有。我們都能唱。唱起歌來,像是精神開了花。」說着,螞蟻就用觸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來: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螞蟻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頭,搖動着腿,跳起舞來。螞蟻一邊跳一邊問:「我們的歌比你那倒霉的歌怎麼樣?你說誰有光明的前途?」

蠶猜想那小東西一定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葉的同伴一模一樣,不然,就想不透它這一團高興是哪兒來的。就問:「難道沒有一鍋開水等着你們嗎?」

螞蟻搖搖頭,說:「我們喜歡喝涼水,渴了,我們就到那邊清水池子裡去喝。」

「不是說這個。是說沒有『人』用開水煮你們抽絲嗎?」

「什麼叫『人』?我不懂。」

蠶想解釋,可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停一會兒,它決定從另一個方面問:「難道你們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嗎?」

「你怎麼問這個?」螞蟻很驚奇,「世界上哪會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會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們就明白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的,只要費一點兒力,就能對全群有貢獻,給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來你說的那樣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結果是全群叫開水煮死。」

螞蟻有些不耐煩,「頑固的先生,怎麼跟你說你也明白不了,只有親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騙你。我現在有工作,還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給你一封介紹信吧。」說着,伸出前腿,把介紹信交給蠶——介紹信上的字,要是人類,就得用很好的顯微鏡才能看見。

蠶接了介紹信,懶懶地說:「謝謝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這兒也沒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們分別了。螞蟻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會兒,四外看看,換個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蠶懶洋洋地爬着,好像每個環節移動一點兒都要停好久似的。

蠶慢慢爬,爬,終於到了螞蟻的國土。它把介紹信遞給門前的守衛,就得到很熱誠的招待。它們領着它去參觀各種工作,運糧食,開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領着它參觀各種地方,隧道,禮堂,育兒室,儲藏室。它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看它們個個都有精神,賣力氣,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們的生命。最後,都看完了,它們開會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個螞蟻唱給它聽的那個歌: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蠶細心聽着,聽到「工作!工作!——我們永遠的歌聲」那兒,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它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螞蟻們讚美工作確實有道理。

作者簡介

葉聖陶(189410.28~19882.16)是我國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政治活動家[2]。原名葉紹鈞,筆名葉、聖陶、斯提等。江蘇蘇州人。父親在地主家做帳房,家境清苦。1907年考入草橋中學,畢業後在一個初等小學當教員。[3]1914年被排擠出學校,閉居期間作文言小說發表在《禮拜六》等雜誌上。1915年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附設的尚公學校教國文,並為商務印書館編小學國文課本。1917年應聘到吳縣甪直縣立第五高等小學任教,他稱甪直為自己的第二故鄉。1921年與沈雁冰、鄭振鐸等人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曾與夏丏尊合作出版了《閱讀與寫作》、《文心》、《文章講話》等。1923年起開始從事編輯出版工作,主編或編輯過《文學周報》、《小說月報》、《中學生》、《國文月刊》、《筆陣》等。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投入抗日救亡活動。1946年後積極參加愛國民主運動。1949年後歷任出版總署副署長兼編審局局長、教育部副部長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著有小說《隔膜》、《線下》、《倪煥之》,散文集《腳步集》、《西川集》,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並編輯過幾十種課本,寫過十幾本語文教育論著。[1]

參考文獻

  1. 葉聖陶童話故事豆丁網,2017-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