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棵桃樹(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半棵桃樹》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半棵桃樹
這棵桃樹是二十年前的一個春天種下的。
種在上山路邊的一塊荒廢的小平地上。出去一步就是大石頭,平滑如牛背。石頭下,是東干腳臨河的泉水井。河之外,是一片田野,平展展的,延伸到南面的土坡下面。
父親擔心這棵桃樹孤單,在靠山的角落裡,又從別處移來一棵李子樹種下。
桃是毛桃,李是豬血李。
不知不覺兩年後,桃開花一樹艷紅,李一樹白。桃紅李白,在一片青翠之中,猶如舞者的衣裳,格外扎眼。
桃子樹開花了,天氣就不冷了。這是父親常說的一句話。
一桃一李,除了開花耀眼,卻無大用。桃是毛桃,開花的時候,花瓣粼粼片片,有陽光,粉紅透亮,嫵媚得令人心軟。沒有陽光,如同一件花衣掛在碧綠黝黑之間的山石上,令人遐想。結出桃來,密密麻麻,卻毛茸茸的。直到長成大母指大,那層茸毛仍然不見稀疏,摘在手上,拇指食指中指上,都沾上一層青絨。撿向陽枝頭最紅最大的摘,在井邊搓洗,咬一口,苦澀還酸。父親說「難道我們種了一棵藥桃」?那一樹繁花的李子樹,更別提了,除了一襲花衣如雪很有個性之外,幾乎沒有結過一個果。——至少我從來沒有看到一顆傳說中的豬血李。父親怪山上的斑鳩和灰喜鵲「果子還沒熟透就被它們啄了」。
都被它們啄了?
都被它們啄了。
桃果纍纍,不好吃,李子樹空有一樹繁密的葉子。
一年一年,我們忙於生計,它們自生自滅。
到去年臘月,家裡要做臘肉,需要起煙的生柴。母親要我上山,砍生的樅樹枝。山上的樅樹,經過十幾年的自由生長,樹幹都海碗粗了。砍樅樹枝,要爬上去才夠得着。大冬天,穿着厚厚的衣褲,爬樹不方便。我也並非爬樹高手——小時候放牛,土玉、青叔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我抱着樹,鬆手往上,四肢配合不好,離地不遠就落到地上了,惹他們笑話了幾回。現在,穿着皮鞋、襪子,爬樹更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戰。
茶叔說上什麼嶺,你種在井頭的桃樹死了半棵,鋸回來烘臘肉最好了。
茶叔七十多歲了,不種田,閒的時候,都在村子周圍晃蕩。那裡有棵野菜,那裡有個斑鳩窩,他都清清楚楚。他拎了銹跡斑斑的手鋸,我提了藍色刀鋒的柴刀,晃悠到井頭。井頭上的桃樹下,已經長滿荊棘和小竹子。桃樹的生存環境,已經殘酷。
桃樹離地一尺多,分成了兩枝,都有零碗大小。活的一枝,黑皮上,都是蟲洞,掛滿了黑乎乎的桃膠。死了的一枝,樹皮發白,樹枝上滿是白斑,脆脆的,一碰就斷。我揮起柴刀,朝着分枝的地方,一刀下去,只砍下一塊樹皮。
樹枝脆,樹幹綿,要用鋸子。鋸一大半,然後用力,看看折不折得斷。茶叔一邊老道地教我,一邊脫了羽絨衣,身上是破了幾個洞的毛線衣,端出雙手,唾了一口,撿起鋸子,在枯乾上篩了一個鋸口。不知道他是年紀大了,還是久了沒有做事,鋸了二指深,就停下了。想蹲下來,屁股下面都是刺。我接過鋸,接着鋸。鋸不到一指深,手臂發麻,肩膀發酸。茶叔抽了一杆煙回來,接着鋸。
這棵樹子老了。『
它明年還開不開花?
開。茶叔用力說了一個字,架上腳,一蹬,半棵桃樹下來了。
我們把半棵桃樹拖到井邊,改鋸,劈枝,一陣子乒乒乓乓,拉個小推車,把柴拉了回來。
今年旱的厲害,好多院子都沒水吃,靠消防車拉水吃了!
哪幾個院子?
勒桑里、碟子堂,還有其他院子。
門口的河幹了。
八九月就沒水了,四個月不見雨了。
東干腳還好,大河裡有水,溝里有水,用水不愁。
莊稼地缺水。
……
每天早晨,碰到茶叔,第一句話就是問「你曉得哪個時候落雨?」
我曉不得。
電視裡講郴州有小雨。
永州呢?
晴轉多雲。
茶叔不種田不種土——田流轉出去了,土拋荒了。他惦記的是菜地里種的幾棵蒜苗和一小片芹菜。桂良嬸每天傍晚,都從家裡提一桶自來水去到幾百米外的菜地灑水,一邊走一邊嘮叨「再這麼下去,水費都比菜錢多了」。
幾個月不下雨,遠山如乾柴垛,門口的樅樹林越來越黑,陰着臉一樣。河邊的冬茅草越來越黃,一點火星子都能點燃。煙田裡,卻偶爾能看到兩隻白鷺。山林里,斑鳩、灰喜鵲、黑翠、白頭翁、布穀鳥一聲聲,越發覺得天地清淨。
你看看,井頭那半棵桃樹開花了。
春天來了。
茶叔默着臉問哪個時候來春雨呢,去年桃樹開花前,就落了十天半個月,井裡有水,河裡有水,田裡有水,白鷺一大幫一大幫的飛來飛去,不怕人。
我看着那半棵桃花——委實不像以前壯麗了,不是少了半棵樹,而是桃花開得不精神,營養不良,水分不足,花稀疏了。但無論怎麼樣,桃樹還是開花了,像是某個人,用了毛筆,蘸了半管胭脂,輕輕在山石與荊棘之間塗了一筆,看起來銷魂,卻如大山淌下的一滴血。
二十年,我們扛過了多少艱苦,又錯過了多少美麗?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和我一起種桃樹的父親。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