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席慕容)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十字路口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十字路口等綠燈過馬路,我就站在她對面的路口看着她,覺得很有趣。
剛剛在青春期的少女有種奇特的心理,只要一離開家門,她就會覺得街上每一個人都在注視着她。因此,為了保護自己,為了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她總是會把面容稍稍抬起,做出一幅目不斜視無邪而又嚴肅的樣子,尤其在少女孤單一人處在群眾之中的時候更是如此。看着她那樣辛苦費力地慢慢走過馬路,我不禁微笑了起來,天知道!整個十字路口的人群里,除了我以外還有誰在注意她呢?在這些為了生活匆忙奔波的人群里,有誰有時間站住了來細細端詳一個青青澀澀的小女孩呢?
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匆忙地越過了她,婦人的年齡也許剛過四十,也許只有三十五、六歲,但是她的穿着和面客已經到了可以說毫無修飾、甚至毫不掩飾她的困頓與忙迫的地步,她是真正地被生活蹂躪到對任何事任何人都絲毫不再能在意的程度了。
婦人與少女都越走越遠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想着時光怎樣改變人的心和人的面貌。想着二十年的歲月可以有這樣劇烈的改變,這樣遙遠的差異,不禁悵然。
馬櫻丹
在香港讀小學的時候,學會了逃學。
要逼得我逃學的課不是國語也不是算術,而是勞作課。
勞作老師很兇,很黑很瘦的婦人,卻常在臉上塗了過多的脂粉。
勞作課要做紙工,把彩色紙裁成細條,要反覆編結起來,上下交叉,編成一塊小小的蓆子。有那手巧的同學,會配顏色,不同色的紙條編在一起,可以編出象彩虹一樣的顏色來。
而我什麼也不會,剪得不齊,折得不整,也根本沒辦法把那些紙條編在一起,總是會有些掉出來,有些跑開去。滿頭大汗地坐在教室里,老師逼急了,我就逃學。
逃得也不遠,就在學校旁邊的山坡上。山坡沒有大樹,只長滿了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足夠遮掩我小小的身體。我一個人躺在花下面,陽光總是柔和的,無所事事的我摘着馬櫻丹,仔細觀察着那些象彩虹一樣的小花朵,我想,我對色彩的初級教育應該就是從那些個逃學的時刻開始的。
從香港到了台灣,滿山仍然是一叢又一叢的馬櫻丹。新竹師專後面的山上也有着一片和童年記憶里非常相似的山坡,住在新竹的幾年,我常帶着小小的慈兒爬上坡去。在柔和的陽光里,我們母女倆採摘着花朵,聽着遠遠坡下傳來的學校里的鐘聲,總會有一些模糊的光影從我心裡掠過。
而那樣的日子也逐漸遠去了,一切的記憶終於如光影般互相重疊起來。只有在我經過每一叢馬櫻丹的花樹前的時候,他們才重新帶着陽光,帶着鐘聲,帶着那彩虹一般的顏色向我微笑迎來。
雞蛋花
在香港的那幾年,應該算是難民的身份,幼小的我,卻從來不曾察覺。
父母把我們都送去了學校,我用剛剛學會的一點點廣東話忙着在學校里交朋友,放學以後,就會有同學帶着我到後山的樹林裡去玩,采酢漿草,或者采雞蛋花。
那一棵雞蛋花樹就長在山較上,樹很高,枝葉很茂盛,我們爬到樹枝上穩穩地坐着,然後伸手摘取那些一朵一朵內黃外白的小花。花好象永遠在開放,任我們怎樣摘也摘不完,我的童年好象總是坐在那棵樹上,坐在香香甜甜的花叢里。小手心裡捧着的是後來終於都散失了的花朵,但是我到今天還記得和我一起爬過那棵樹的朋友們的名字,她們有人叫做如霞、有人叫做雪梅、有人叫做碧璇。
過了好多年,我在台灣讀了大學之後又出國讀書,路過香港停留了兩天。我就一個人跑到舊時的學校去。學校沒有什麼改變,有的老師竟然還記得我,只是操場變得很小,後山的樹林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小塊長着雜樹的山坡地而已。我在樹叢間的小路上慢慢走着,終於看到了我的那一棵雞蛋花樹。
樹好象也沒有什麼改變,仍然在開着香香甜甜的的小白花,我微笑地抬頭仰望,仿佛仍能看見當年那個小小的我坐在枝椏間。
枝椏沒有人影,樹下卻坐着一個靜默的人直對着我瞪視,衣衫陳舊破爛,皮膚不知道是髒還是生了病,斑斑駁駁的,年紀大概只有三十歲上下,可是對着我瞪視的雙眼卻有着一種很奇怪的蒼老神情。
直覺上我以為他是一個瘋子,所以我轉過身就跑起來了,原來一個人走在小路上那種懷舊的溫柔心情都沒有了,只覺得害怕,怕那個瘋子會從我身後追過來。
然後我才突然醒覺,那個人不是瘋子,他是難民,他是那種在大飢餓的逃亡浪潮中留下來的難民。 [1]
作者簡介
席慕蓉,筆名還有蕭瑞、漠蓉、穆倫•席連勃(蒙古語,即大江河)等。祖籍內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1943年生於重慶,後隨父母由香港遷至台灣。她從小酷愛繪畫,1964年到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學習。後在台灣新竹師專美術科任教。多次舉辦畫展,出版畫冊並獲獎。1981年她「從來沒有刻意去做過些什麼努力」的詩集《七里香》由台灣大地出版社出版,深得讀者喜愛。[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