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就參加工作(李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十八歲就參加工作》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浩的散文。
作品欣賞
十八歲就參加工作
大哥十八歲就參加工作,從此成了娘屋檐下的客,每次回來,娘還沒看夠沒親夠,他就走了。二哥的十八歲長了翅膀,一定要去軍營度過自己的青春。娘捨不得啊,剛剛長成,羽毛還沒豐滿的孩子又要飛,她淚水沾濕了枕頭,一夜夜失眠,最後還是強顏歡笑地給二哥踐行,將無限牽掛給了那個橄欖綠的背影。二哥參軍之後,我在中學住校,面對空大的院落,娘一個人進進出出。打理幾畝莊稼地之餘,娘把院子裡塞得滿滿的,沿着籬笆、土牆是一溜各種各樣的花,家桃花、江西臘、蝴蝶梅、螞蚱菜、永不落。母親牆邊最多的是黃燦燦的金針花,一開一片,金光爍爍。院子裡還跑動着雞鵝貓狗。一年年花開花落,她那些執意漂泊的兒女送回來的是一封封她認讀不出的家書。一家人都是她放飛的鳥雀,甚至連屋檐下的燕子也不如,那候鳥每年陪伴娘的時日比我們加起來的時光都長。周末的時候我回家,娘就像—個飢餓的人看見食物,在我跟前轉來轉去,她準備過於豐盛的飯菜,我吃飯時她笑吟吟地在一邊看,就連我學習的時候她也在旁邊坐着,我說你在旁邊我學不好,她就羞答答走開,一會兒卻端着杯熱水又過來。
有一年中秋節,除了二哥之外,一家人都回家團聚,娘笑吟吟的臉上倏忽掠過一絲憂傷。當宴席和喧鬧結束,她獨將兩個月餅和葡萄、梨子擺在庭院高台上,靜坐在月光里。深夜,我睡了一覺起來,見娘的炕頭上是空的,她還獨自坐在團圓節的月光里,淚水偷灑。娘是個寡言的人,什麼都喜歡憋在肚子裡,二哥參軍之後,思念之苦使她頻頻牙疼,那鑽心的疼痛她忍受不住,就用牙齒咬住一根鐵鈎子。實在疼得無法忍受,她就在自家院裡攤曬的糧食上翻滾。她的牙疼持續了很久,直到那顆牙疼碎了、破損了,徹底辭工。中秋節那一夜,娘一直呆呆地看着月亮,兒行千里母擔憂,娘的心,被我們三個在天南地北地紮根的孩子扯得破碎着,遊蕩着。
九間房的大院太空曠了,這是娘精打細算、口省肚挪攢出來的宏圖,她規劃着兒子們在這個大院子裡娶妻生子,她從此福澤綿長。沒想到的是,她的一場養育賺來的是千里之外的無限惦念和牽腸掛肚的無盡相思。我們走出鄉村時曾對娘說:「日子好了,就會接你到城裡享福。」可日子好了,娘仍在鄉村過着簡樸的生活。當我在美食苑對着滿桌佳肴懶於下筷時,也許娘正用一棵嫩蔥和幾根蘿蔔條下飯;當我在涼爽的空調房裡愜意地聽着窗外焦躁的蟬鳴時,也許娘正在薄薄的樹蔭下搖着古老的蒲扇消暑;當我在超市無限挑剔地買下千元時裝時,也許娘正戴着老花鏡將襪子的窟窿補上。
許多年來,娘有些雷打不動的習慣。每當黃昏之前,會踱步到村口,在路口的場院裡徘徊一陣,在路邊的大樹下耽擱一會兒,眼睛不停地望向村口那條小路的盡頭,那是我們村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的一條路。可是,當每次我們回家時,娘卻說:「家裡都好着呢,別惦記,我也好,別老往家裡跑,耽誤了工作可不行。」每天吃飯的時候,娘仍要把我們兄妹的碗筷擺齊,娘說這樣孩子們在外,心裡始終暖着。每天晚上看電視,娘只對天氣預報敏感,熱切關注我們所在城市的陰晴冷暖。在娘叮囑我們加衣的時候,我知道,娘那故鄉老屋的檐下也掛着長長的冰凌。
娘的院落一年年黃花鋪展,奼紫嫣紅,庭院裡來來去去只有她一個賞花的人。父親退休歸家後,娘的牽掛和孤寂已經風乾,即便炕上睡着父親,她也時常夢中醒來以為自己一個人看家。她說,最常做的夢是一個人在空曠的田野里,到處尋找,吶喊,可是一直到喊醒自己,也沒有一個人出現。聽了娘這似乎戲謔的說夢,我的心無比疼痛,我們都是不孝的孩子,即便是夢裡,也沒有去驅散娘的孤單。無人陪伴的夢,娘做了一輩子。
我再也沒有機會陪伴娘了,總以為時日長久,她一年年在故鄉的老屋裡坐等我們,直到有一天那根風箏線被無情的大風扯斷,才知道這一世,再也做不得娘身上的小棉襖了。
有一年春天,我去江南看油菜花,黃昏時候,在江嶺一處村落里閒逛,粉牆黛瓦的江南民居被金黃翠綠的菜地圍繞着,被流水淙淙的聲韻包裹着,被祥和的晚照籠罩着。我突然呆住了,在一塊菜地里,她低着頭,俯身在似開未開的黃花菜間摘花蕾。她頭髮花白稀疏的外形,她瘦弱微傾的身體,以及她的個頭和體態,都那麼像我魂牽夢繞的母親。我悄悄靠過去,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種物質之外的存在,那就是我的母親,我的身體切切感受到了她曾經的氣場。我安靜地呆在園子柵欄外,享受着半痛半欣喜的相遇。她在夕陽的光照里專注地摘着花蕾,我多麼希望她抬一下頭,我與那張刻骨銘心的臉久別重逢:我又多麼擔心她抬頭時,一張陌生的臉,使這種虛幻的安慰瞬間夢醒。恰恰在我最擔心的時候,她抬起頭,向我笑了笑。我略微震顫一下之後,對這陌生的臉竟也無比親切。我湊過去,跟她說話,幫她往菜籃里摘花蕾。我多麼感念那段黃昏的時光,我和娘在相隔無法丈量的時空里相互遙念,我在一個遠方老人的身影中尋到慰藉。
作者簡介
李浩,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