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周樹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初戀》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樹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初戀
我初戀的情人站在青柳村口。她是一棵滾着露珠的小水蔥,她叫着我的名字,溫柔地問我:「那麼,你是回來了嗎?」
「我回來了。」我說。
這個被藍底綠格的夾襖裹着細腰的女孩兒,我想不起她是誰了。
「你不認識我了嗎?咱們是小學同學,咱倆還坐過一張桌呢!」她說出她的名字。
女大十八變,是她嗎?她變得這麼好看了嗎?我想。
她告訴我,村頭的三間土屋是她的家。
這次見面如此簡單,沒有什麼特殊的內容。但是我已經感受到了少女神秘的溫情,這一切,通過她脈脈的眼神和迷人的笑容流溢出來,讓我有些昏眩。
那個黃昏,我在青柳屯逛了一圈。苞米苗剛剛出土,遠處的田野綠汪汪的,林子裡很靜。我在她家門前的林子裡撒了一泡尿,隔着初綻新綠的樹枝我看到她家刷着藍油漆的門窗,但是姑娘不在院子裡。
晚上我回到家裡,在小學的畢業照片上找到了那個女孩兒,她繃着瘦瘦的小臉,像一隻營養不良的雞崽兒。
有大半年的時間,我為她神魂顛倒。
她姥姥家的大火炕,老式的描花大木櫃,久遠的日子和午後的陽光一起照在斑駁的油漆上,又明亮又沉重。藍花的大撣瓶啊、空罐頭盒子啊,零七碎八的小擺設啊總被一雙胖乎乎的老太太的手擦得鋥明瓦亮;相鏡子裡的陌生人會是你的親戚嗎?有些人已經躺在了墳墓里,可他們在黑白的光影中永遠心滿意足,粲然微笑。三開間的土平房,苞米秸杆在灶下燃燒,化為溫暖的灰燼,好像我的愛情!
一定是命運故意捉弄,我忽然間被派到青柳屯來。他們沒有忘記我是一個識字的人,讓我給那裡的莊稼人讀偉大領袖的書,傳達「最高指示」。我立刻拿着一本小紅書跑到那裡去了!我的心像風中的旗幟獵獵招展,噼啪作響,我心中的紅太陽真的升起來啦——我日思夜想的姑娘不就在青柳屯嗎?噢,她姥姥家的大火炕,白天,陽光透過玻璃窗子照在炕席上燦爛如一片金箔,夜裡,密集的人體氣味讓人迷醉。我是一匹成熟的公馬了,我真想對着北風揚鬃嘶鳴,尥蹶子奔跑!我朝氣蓬勃,精力健旺,把小紅書倒背如流!每天早晨,迎着初升的太陽,我和莊稼人一起到宣傳站去,這是村頭一幢刷着白灰的小房子,只有三面牆壁,正面無牆,便於眾人祝禱。我們向着領袖像鞠躬,齊聲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福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然後我們放開喉嚨高聲唱歌,早晨我們唱《東方紅》,我們唱着這支歌時,東方就真的紅了!我們要啥有啥,說啥是啥!東方紅了,太陽升了,我們肩扛鋤頭走向田野,站在家門口,眼望全世界,開始了戰天鬥地的革命!晚上收工回來,我們還去「敬祝」,這次我們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雨露滋潤禾苗壯,地里的小苗嗖嗖地長,莊稼人疲憊的身子就像踩在雲朵上,悠悠忽忽的。歌聲不足以表達感恩之心,每個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們跳起了「忠字舞」。這是一種簡單的舞蹈,扭腰擺胯,雙手高舉,仰望天空,向着雲端里的大救星膜拜致敬。「新苫的房,雪白的牆,屋裡掛着毛主席的像。貧下中農望着您,心中升起紅太陽!」多年不出屋的老太太蜂擁而出。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小腳的老太太,她們顛顛倒倒,像被迎頭一棒打懵了,眼裡噙着淚,陀螺般旋轉着,唱着歌兒。我給莊稼人開會,我的精神如鼓脹的氣球般飽滿,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天哪!我為什麼這麼有才華!世界多麼美好,我每天都生活在夢裡。我的夢離奇古怪,鴨子在跳舞,小豬在唱歌,我的姑娘在我的懷裡軟成一灘泥,我的雞巴像運動戰中散兵線上的士兵一次又一次臥倒又爬起。我的褲衩夜裡不知去向,在她姥姥的大火炕上,我如一條光溜溜的泥鰍。他們忙着給我蓋被子,因為我的姑娘就要到了!
她真的來了!
她的劉海彎柔着嬌媚,一雙星眼迷迷離離,還是穿着那件綠底藍格的小衫兒。昨夜的春夢似醒非醒,要不然她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海棠春睡足」,真的,海棠要是不做夢,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我見了她,我就知道,她是為我來的!
她姥姥在外屋忙着,她姥爺——一個瘦高的老頭子,抱着雙膝坐在炕上,又安靜又慈祥。她端來一盆清水讓我洗臉,我的手剛伸進去,她的一雙小手也伸到水盆去了。她的手潔白小巧,像兩條小魚臥在盆底。我雙手向下潛去,小心翼翼地試探着,想接近那兩條美麗的小魚。忽然,那兩條小魚翻轉來,輕輕地咬了我一下。我的心痒痒的,望着她睫毛下那對深情迷離的眸子,雙手向下潛去,想把那調皮的魚兒攥在手裡。我觸到了水下姑娘的手,突然,兩條小魚一下子躍出水面,濺起了一片水花,我們相視而笑……
春雨淅瀝,春寒料峭。她帶我到她家裡去。「哎呀,他衣服多麼單薄啊,媽,快給她找件衣服穿吧!」她的媽媽——一個身子小巧,皮膚白淨的婦人,帶着溫暖的笑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姑娘的影子。這是聰慧多情的那類女人,情竇初開的年齡,她們是會用眼睛說話的。貧困單調的日子沒有磨蝕盡她的熱情,在這個時代里,她浪漫起來了。她說她喜歡一支歌,於是便唱起來:「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讎深……」她要我幫助她們編演一個舞蹈,就像真的娘子軍一樣!娘倆翻箱倒櫃,想為我找一件合適的禦寒的衣服,但是沒有。姑娘從包袱里拿出她新織的紅毛衣讓我穿上,我拗不過,只好穿在身上,袖子有點兒短,身子卻一下子暖和了。姑娘異乎尋常的關切,讓媽媽看出名堂來了,但她忙碌着,微笑着,不動聲色。我開始喜歡這個家庭了,讓我娶這個姑娘吧,我想。
中午,我躺在乾草棚里,我把自己埋在鍘碎的穀草里,我喜歡穀草的香味,我願意長久地躺在這裡。馬在隔壁吃草,我躺着,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我覺得有人在看我,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一張姑娘的臉在門外。但這不是我的姑娘,而是另一個。她扒着門框,向里傾着身子,向我笑,調皮地做着鬼臉兒。情竇初開的農家女春心蕩漾,對一個陌生的青年充滿好奇和渴望。我只要招招手,她就會跑過來,貓兒一樣偎在我身旁。乾燥的穀草的香味兒令人迷醉,正午白亮亮的陽光在門外徘徊,四周多麼安靜!姑娘姑娘你過來吧,讓我們藏到穀草里去吧!我開始喜歡這個村子了,哪怕一萬遍地高唱《東方紅》,一萬遍敬祝萬壽無疆,一萬遍地讀小紅書……只要有向我微笑的姑娘,讓我永遠待在這裡吧!
我初次體驗到異性的關切和愛,我的生命燃燒起來了。我沉浸在幸福和朦朧的期待里,忘記了我的使命是短暫的,幾天之後,我要離開這個村子。這天夜裡我到生產隊去給社員開會。春夜如醇酒,讓人迷醉,一幢幢土屋隱伏在黑暗裡,我走在坎坷的村路上,像走在一座迷宮裡。突然,一個黑影兒迅速地靠近了我。是她!我聽到她的喘息聲,感受到她的緊張和戰慄,她默不作聲,只是用身子貼近我,渴望一個男人張開臂膀把她擁進懷裡。我的心突突亂跳,一時不知所措。我不敢也沒學會擁抱一個姑娘,我感到她的身子在燃燒,像一顆灼熱的火炭,只要我們彼此張開臂膀,我們就會融化在一起! 我渴望,但是我有些恐懼。我必須抓住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表達我的愛情,惶急中,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枚領袖頭像紀念章。我一無所有,只有這一枚紀念章。這是我的心愛之物,它只有指甲那麼大,它是我的信仰和忠誠,是我生命的意義!是的,那時候,還沒有用陶瓷、有機玻璃和造飛機的鋁錠來製造紀念章,它非常稀少,正如我還沒有找到別的生命意義,它是我的唯一!我要把它獻出去,獻給我的姑娘,唯有它才能表達我的愛情!這時候,傳來了腳步聲,有人走過來了,不容遲疑和耽擱,她從我手中接過那枚紀念章,像一頭小獸輕輕呻喚一聲,迅速隱沒在黑暗裡。現在,我一切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愛情!
我又站在那盞昏黃的電燈下,站在那間簡陋寒傖的土屋裡。到處瀰漫着馬糞、漚過的青麻和人體的汗酸氣,一張剛剛剝下的牛皮釘在土牆上,左一道右一道塗抹着凝固的紫黑的血跡,牆角里堆着馬具,農具和銹跡斑斑的犁鏵,遍地柴草,塵埃飛揚,劣質煙草的氣味直嗆嗓子,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莊稼人坐在下面,像一截一截的呆木頭。我神采煥發,口若懸河,大講世界革命的道理,講亞、非、拉人民如何熱愛我們的領袖,講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的階級弟兄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我的語言慷慨激昂,我的心潮激情澎湃,我幾乎成了宣傳家、鼓動家和講演家,我好像站在西馬拉雅山的峰頂上面向群山、大海和高原講話,我的眼前紅光四射,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照亮我的心扉和整個生命!是的,我的太陽就在面前。我真正的太陽,我的姑娘坐在一群灰塗塗的人群里,她的明眸照亮了這灰暗的小屋,她不錯眼珠地盯着我,那噴薄熾熱的情焰把我給熔化了……
第二天,我帶着眷戀和深深的遺憾離開了那個小村,回到了我自己的家,回到了現實中,我又成了一個普通的社員。甜蜜的愛情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揉搓着我的心,我又痛苦又幸福,生活在煎熬的期待中。
革命有兩張臉——恐怖和狂歡。它現在變臉了,被憤怒和狂暴扭歪的臉忽然間笑逐顏開,世界一下子被扔進了開水鍋,咕嘟咕嘟冒着氣泡,狂歡開始了!
我感到世界和我一樣遭遇了愛情,變得亢奮而又昏沉。生產大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唱歌。這是一種有線廣播,它通向千家萬戶,每個農家的土牆上都安有一個木匣子樣的喇叭,用一根鐵線連接着革命。我從思念姑娘的夢中醒來,還沒有穿上褲子,就聽到「東方紅」的歌聲,接着,好像一群粗脖子紅臉的人在和誰爭辯,吼着「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然後是領袖的《語錄歌》,接着來了「提籃小賣拾煤渣……」勞動人民狂歡的節日就這樣開始了!田埂上,村路上,莊稼人跳起了「忠字舞」,幹部們到百姓家來了,他吃的是派飯,因為他要革命。穿着斜襟黑布衫子的老太太把熱氣騰騰的小米飯端上桌,她用指甲塞滿污垢的手扒着大蔥,然後撩起衣襟,擼着嫩白的蔥白兒,大蔥葉子鮮綠鮮綠的。幹部說:「來吧,來吧,讓我們『敬祝』吧!」「等一會兒,」老太太說,「等我叨一盤大醬來!」蔥和大醬擺上了桌子,幹部和老太太一家人圍桌肅立,由幹部領着祝禱「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老頭子病了,圍着被坐在炕上,鬍子拉茬,臉蠟黃蠟黃的,他眼神呆滯,流着口水,嘴唇翕動,像一個傻子。吃完飯,幹部問:「你家的紅寶書呢?」老太太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那不是擺在櫃蓋上嗎?可沒有識字的呀!」「擺着吧,擺着吧,」幹部說,「可別讓小孩子撕巴了!」於是幹部走到門外去了。
我的姑娘把我送她的紀念章戴在胸襟上了,她的小乳房鼓溜溜兒的,紀念章在那裡一閃一閃的,她被愛情折磨着,夜夜騷動難眠。
那個被愛情喚醒的姑娘,在春心蕩漾的黑夜裡向我靠近的影子,在水盆里引逗嬉戲的那雙纖巧的小手,在昏暗的燈光下釘着血污牛皮的土牆前那雙灼灼燃燒的明眸……這一切都是我生命中的幻影。可是這幻影此刻是多麼幸福地蹂躪着我啊!
這天晚上,大隊的廣場上扯起了電燈,青年人登台歌頌偉大領袖。看不清台上人的頭臉,但覺得他們都很漂亮。台下麇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們在黑暗中擠擠挨挨,小孩子像一條條魚,笑鬧追逐,在人們的大腿間鑽來鑽去。台上的歌聲多麼深情,仿佛唱給熱戀中的情人,它撩撥得我熱血沸騰。我在人群里尋找我親愛的姑娘。我看見了她,她的眼睛如兩顆朗星灼灼閃耀,她早就盯住了我。我們的心彼此尋覓,在昏黑的夜晚,在誘人而甜美的歌聲里陶醉。突然,我的姑娘隱沒在影影綽綽的人群中,我正在盤算着如何接近她,卻覺得自己背在後面的手又如在清水盆里被一條小魚兒吻了一下,一張小紙條留在我的手心裡。我猛回頭,發現那張滿月般的臉倏地隱去,一個輕捷的背影消失在綾亂的光影中。
作者簡介
周樹山,作家,劇作家(職稱一級),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