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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落的庠序(溫新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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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落的庠序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凋落的庠序》中國當代作家溫新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凋落的庠序

悅耳的豬叫

我工作的歷程從竹園荒小學當民辦教師開始。

18歲,高中畢業,父親是四清下台幹部,能有這樣一份差使,已經很是不錯。

接到通知,喜出望外。父親背着箱子,我背着鋪蓋卷,望竹園荒小學而去。

正月初十,雪花飛舞,一路泥濘。

趕到竹園荒,人們正在為水庫加高堤壩,這個水庫是為竹園荒電站修的,是後來被稱為「農村合作醫療之父」的覃祥官醫生從省上要來的錢,竹園荒的群眾投入勞力修了竹園荒水電站。

看到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的我和父親],大家的目光立刻都投向我們,當人們知道我是新來的竹園荒小學的老師,立馬炸開了鍋。

竹園荒小學原來的老師叫陳祥茂,是我的小學老師,教書仔細,關愛學生,沒想到上頭把他調走了,換來了我這樣一個毛頭小子。

有些難聽的話隨風飄了過來,父親催我快走,我們連忙從水庫工地逃到了竹園荒小學。

跟陳老師的交接很簡單,課桌、黑板、備課本、粉筆、煤油燈……半個小時交接完畢。

父親幫我安頓好已是傍晚,我留他住一晚,他執意要走。

「水庫上的話你也聽見了,認真做事,老實為人。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父親說完,就踏進了雪花飛舞的暮色之中,起初能見到的是一個邊沿朦朧的黑影,漸漸地,這黑影被暮色吞沒。

竹園荒雖有水電站,卻是標準的雨季電站,水庫容積太小,且沒有防滲處理,雨天電壓不錯,燈光明亮,晴上三天,燈就越來越暗,最後就熄滅了。

在這冰天雪地的正月,自然沒有電燈。我點着煤油燈做好飯,卻怎麼也吃不下去,這是我一個人獨自面臨一種新的生活,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油然而生,此時又想起父親,不知道他走到哪裡了,但願他會討到一根葵花杆子的火把。

我的孤獨很快就被豬叫趕跑了,原來這是一棟很長的房子,一半是學校,一半是養豬場,養着幾十頭豬。

在這孤獨的冬夜,突然覺得豬的叫聲竟有幾分悅耳,它打破了寂靜,昭示了在這隆冬之夜的山村生命的存在,這個世界並沒有冬眠。

第二天,出了太陽,銀裝素裹,分外好看。杉樹上的積雪一坨一坨往地上墜落,有山喜鵲在落光葉子的板栗樹上飛來飛去。竹園荒是杜家村的好地方,有幾百畝水田,有兩條嘩嘩流淌的小溪,是農村所說的「柴方水便」的金窩窩,很多姑娘就願意嫁到竹園荒來。

覃祥官醫生的夫人劉維菊就是從千柴嶺嫁到這裡的,不過那時覃祥官還在村里做會計。從1966年創辦合作醫療以後,覃祥官名聲越來越大,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縣革委會副主任,縣委委員、常委、地委委員,1969年還赴北京參加了國慶二十周年觀禮,後來還當了全國人大代表……劉維菊卻一直是養豬場的飼養員。

早就聽說過劉維菊,她的妹妹劉維秀嫁給我一個遠房表哥,跟我一個生產隊。她嫁過來時我上小學,每天跟她去生產隊文化室排節目,記得她參加一個表演唱,大致的唱詞有,別人的丈夫穿皮鞋,我的丈夫穿草鞋之類的,其時她的丈夫因為是過繼給我的遠房舅舅的,丟下她獨自回到原來的家,她卻還住在遠房舅舅家,像一沒有根的浮萍,那時就聽人說她姐姐是覃祥官醫生的夫人,有人勸她去找覃祥官醫生要她丈夫給個說法。劉維菊卻勸她:世上最勉強不得的是婚姻,你就和他離了得了。

我第一次在學校門口見到來餵豬的劉維菊,挑着一擔豬食,碎步走得很快,看見我,並沒有放下扁擔,只是換了一下肩膀跟我打了招呼,就連忙去餵豬了,那些豬已經把前腳搭在豬欄上叫了好一會,我的學生們努力想用讀書聲壓過豬叫的聲音,讀書聲就和豬叫聲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竹園荒小學四級複式,26個學生,一個老師。一個級的學生聽課,另三個級做作業,音樂課一起上,我教學生唱過《王二小》,唱過《北京的金山上》,有時還把歌單寫在黑板上讓學生抄在筆記本上再唱,稚嫩的歌聲越過一丘丘稻田,越過山嶺上的樹梢,傳得很遠,許多年以後,我去竹園荒,當年的一個女生已經做了外婆,還拿出當年抄的歌本給我看,我看到她一臉的皺紋,無限感慨,當年的青蔥少年,那時的懵懂少女,如今已經進入暮年。其實,生命只是一個過程,她也曾有過風光和美妙,她的青春也曾熱烈地綻放,只是那時我已經離開竹園荒,又有一些別的少男少女做了我的學生。

體育課則分成兩撥上,一二年級上體育課,三四年級做作業,下次再交換過來,一二年級的體育無非是簡單地賽跑、丟包、瞎子摸跛子之類,三四年則稍微複雜一些,我在一棵大楊樹上吊了一根金竹,學生可以爬杆,我還借來木匠工具自製了跳高架,我和學生們一起跳,男生們的目標就是跳的高度要超過我,有時放了學還在那練習。學校操場旁邊就是一丘一丘的水田,栽秧割谷時,也有幾個後生利用休息時間來爬杆跳高,他們的動作有些滑稽,女生們站在一邊好笑,那當中就有他們的叔叔或者哥哥。

我每天需要給學生蒸一頓午飯,這是單人教學點老師的責任。當然也有些年齡稍大的學生會主動去承擔這份工作,他們想,這是對老師的尊重,不讓老師幹這體力活。四年級的學生覃祥珍是最積極的,她年齡比一般學生大,不但常常承擔了蒸飯的任務,還主動幫忙維持秩序,安排學生打掃衛生,處理同學間的矛盾,一板一眼弄得井井有條,我倒好像是一個大孩子,而她才是這裡的主宰者。

碰到中午前我給四年級講課時,她要聽課,記筆記,不能去侍弄灶里的柴火,養豬場的劉維菊常常就會幫忙把灶里的火架好,把蒸格揭開檢查飯熟了沒有。她是全竹園荒最忙的人,覃祥官醫生名聲一天比一天大,隔三差五就有領導來視察或是記者來採訪,間或還有搞音樂的,搞美術的,寫劇本的,寫小說的來採風,那時不像現在,都有公費接待,飯都是在覃祥官醫生家裡吃,都是劉維菊做飯,有時一天四五撥客人,灶膛里的火一天就沒有熄滅。我就和《湖北文藝》小說組長吳芸真、武漢的作家王振武、宜昌市搞音樂的鮑傳華一起在覃祥官醫生家裡吃過幾頓飯。劉維菊給客人做好飯,趁客人們吃飯的時候,她一路小跑來養豬場餵她的那些豬,一邊給它們餵食,一邊拍着豬的脊背說:「對不起,來遲了,來遲了。」

劉維菊就是這樣在竹園荒勞作,覃祥官後來官至省衛生廳副廳長,她依然在竹園荒種地餵豬,覃祥官醫生去世以後,女兒女婿要把她接到城裡,她不去,她聽慣了竹園荒小河的水聲,聞慣了竹園荒稻子抽穗的芳香,現在,又多了一份寄託,她要在這廝守祥官醫生的墳塋。

鄉下人很是淳樸,我剛來時人們多有挑剔,也有家長到學校來質問我為什麼留他的孩子寫作業,聽到爭吵聲,劉維菊連忙放下手裡切豬草的刀來幫忙圓場,她說:這教學我也不懂,溫老師教得很過細,昨天留了你的孩子在這做作業,他一遍又一遍仔細給他講,我餵完豬,他還委託我把孩子帶回去的。因了劉維菊當時的地位和她好的口碑,家長連忙改口,走的時候給她挑着泔水桶,劉維菊還在給他講我的好話。

為我講好話的還有右派鍾昆成,他打成右派前就是小學的老師。他在教室後邊聽我上了幾節課,逢人就說:這老師功底不錯,一定在竹園荒呆不了多久。

從此,人們改變了態度,常常有小菜土產饋贈,家裡殺豬宰羊都要接我去吃飯,每每酒足飯飽回來,月光如洗,土地嶺巍峨的影子高大無比,學校和養豬場的大房子靜靜地臥在一片水田之中,大楊樹上的爬杆孤零零地掛在那,影子疊印在跳高架的影子裡,構成了奇怪的圖形。隨着木門打開的吱扭聲,豬們一起叫了起來,它們只要聽到門響,以為餵食的來了,我不能愧對它們的歡迎,走過去,一泡尿尿在豬槽里,豬槽里立馬擠滿了一槽豬頭。

竹園荒的夜晚總是充滿魅力,夏天的夜晚,我們去抓石雞,跟我作伴的是一個叫蔣莫俊的學生,他和我還是親戚,我才敢帶他黑夜下河抓石雞。我們把4節用舊了的電池用竹片綁在一起,安上大的手電泡,沿着溪溝往上抓,從四隊這邊溝里上去,再從五隊溝里下來,就會抓到一百多隻。石雞可是上好的菜餚,肥肉切丁,加蔥姜蒜炒香,然後把剝好皮去掉內臟的石雞下到鍋里爆炒,再汆上湯,鮮嫩可口,香氣四溢。我們每次抓到石雞,第二天中午會給全體同學做上一大盆燒石雞,大家一邊吃一邊聽蔣莫俊吹噓抓石雞的經過,一頓午餐就要吃一個多鐘頭。秋天,柿子快要成熟了,我會在柿子樹上安上機關,捕獲果子狸,果子狸的肉肥而不膩,更是山珍之首。每次抓到都是和松樹包完小的老師們燉火鍋吃了,我就是在那時學會了喝酒。

我在竹園荒教了一年就調到松樹包完小去了,那二十六個學生有的在高小或者我後來教的中學裡又繼續做過我的學生,黃家瓊後來還成了我在中學的同事。她的父親那時在縣衛生防疫站當站長,有一回回到竹園荒,專門去學校看我,因為鍾昆成是他的岳父,聽他岳父講竹園荒來了一個不錯的老師,他有幾分好奇,送女兒上學時就來看我。我那時沒見過縣上的領導,不知道應該怎麼接待,他和我交談了幾句就離開了,聽說我寫點小東西,後來叫黃家瓊帶給我幾本印有長陽縣衛生防疫站字樣的方格稿紙,我一直捨不得用,偶爾給公社的同事們寫信時才用一兩張,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黃家瓊後來就在我當校長的秀峰橋中學教英語,做了一年時間的同事我才調走。今年我的腸胃不適,做了很多檢查都沒有查出原因,最後只好去做PET,做檢查的醫生看到送檢單上我的名字,檢查前他專門來跟我說:您是我媽媽的老師,我媽媽叫黃家瓊。他的檢查就做得格外仔細,檢查完,他說,沒有任何問題。我說,沒有腫瘤方面的問題恐怕也不能喝酒了,他沉吟了一會說:您不喝酒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我在竹園荒學會喝酒,今天又一個跟竹園荒有關係的人跟我說喝酒的事,有些東西可能是一種命中注定,我們因為哪些事,在哪裡遇到哪些人,是老天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

正是因為這樣的一種姻緣,我又去了一趟竹園荒,學校早已沒了蹤影,大楊樹還在,樹下的洋房不知道是誰的,雖然沒有了任何一樣殘存了幾十年前痕跡的東西,我仿佛還是聽到了在子夜昭示生命存在那悅耳的豬叫。

我離開竹園荒時突然從後視鏡里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學生的姐姐,她常常送她弟弟來上學,順便給我帶來一罐懶豆腐或是一壇醃菜,我連連感謝,不知道還有別的意思。我從這裡調走時,她送了我幾里路程。現在,那把長辮子已經被花白的頭髮代替,那像熟透的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臉龐已經溝壑縱橫。

時光,雕刻着歲月,有的有形,有的無形。

頂骷髏的毛狗

我從竹園荒小學調到了松樹包小學。

松樹包小學辦在覃氏祠堂里。覃氏祠堂本來在賀家坪的三友坪,那兒青山綠水,阡陌縱橫,一派祥和之氣。

或許由於祠堂選到了一片風水寶地,人丁興旺,香火旺盛,在長陽丹水流域鋪展瀰漫,又由榔坪向秀峰橋、響潭園、落山一帶迅速發展,文昭武穆,枝碩葉茂,尤是榔坪,覃氏成為大姓,勢力日熾。於是眾多覃姓人士捐款在榔坪皮村修了覃氏分祠。皮村分祠背靠青山,面朝碧水,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覃氏一族如朝陽東升,氣象漸次養得博大。

落山覃氏一族中,有個叫覃順釗的,家境貧困,幾無寸土,和弟弟覃順甫以背腳為生,一個腳背簍,一根打杵算是全部的生產工具,日子自然艱難。於是,兄弟倆常常在沒有背腳的活路可做時到半崖里下個繩套,有時套兩隻野雞,有時套一隻麂子,肉賣給餐館,皮賣給收皮貨的商販,補貼家用。

有道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年冬天,雪特別大,野獸都找不到吃的東西了,他兩下了一溜套子,套了好幾隻野羊和麂子,有一個特大的套子,竟然套了一隻老虎,兄弟兩就賣起了虎骨酒,一下子發了財,不但修了房,置了地,還在落山的要道廟埡子修了商店棧房。因為覃順釗出身貧苦,對窮人倒還親熱,有好些人都在店鋪里賒了賬,年底再還,他倒也不催。不過,畢竟和過去不能同日而語,大家就都叫他「釗大王」,這稱呼有幾分敬畏,也含着幾分疏遠,起初,他制止不讓人如此稱呼,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因為他的確不是過去的覃順釗,現如今,他常常騎着一匹大白馬沿着過去背腳走過的路走到榔坪,榔坪覃氏族人中一個個備了酒席迎接,因為覃順釗的輩分高,大家進門出門都要喊他一聲「釗太太」(鄂西把曾祖以及曾祖以上輩分的人統稱為太太)。覃順釗就說:我落山姓覃的也有一兩千人,我想在落山再建個覃氏分祠,皮村分祠的人不敢做主,連忙飛馬報到三友坪祠堂,族長一想,我覃氏一族,子嗣藩盛,幸莫大焉,興建分祠,確為好事,於是允了。

覃順釗就在松樹包建了分祠。

松樹包,顧名思義,山包上有一片茂密的松林,祠堂就建在這裡。磚牆翹檐,黑瓦白脊,石礎玉階,丹楹刻桷,氣象頗為森嚴。建國前,這祠堂後面的松林里吊死過一個寡婦,她男人得齁病死了,她想改嫁,家中不允,後來暗地裡和一個後生好上了,被家人捉了雙,這女子舉着門槓拚死揮舞,讓那後生跑了,後來投了軍,還混到一個連長。待她累倒在地,家人才綁了她到祠堂里找到族長覃順釗,釗大王說:先關兩天,再行處置。沒想到這第一夜,她就撬開窗欞,跑到祠堂後松林里吊死了。

松樹包的覃氏分祠自此就籠罩了幾分不詳和詭異,還傳說出種種故事,其中最為恐怖的是有人看見毛狗(鄂西稱狐狸為「毛狗」)頂着人的骷髏拜月亮,說如果這個毛狗連續拜完三十六個月亮,就要變成毛狗精。那時的覃氏宗祠每個月都有一兩次組織人在松林四周敲鑼打鼓,放三眼銃,等到月亮落了,人們才散去。

這故事一直延續到1950年,釗大王被槍斃了,沒有人組織敲鑼打鼓放三眼銃了。接着,政府把覃氏分祠改成了學校,開始辦小學,後來辦初中,十幾個老師加上一百多住讀生幾乎把祠堂的每個角落都塞滿了人,每天書聲琅琅,歌聲嘹亮,一到晚上,煤氣燈把這裡照得如同白晝,從每扇窗戶里射出的光傳到很遠,站在金銀山上看夜幕下昔日的覃氏分祠,就像一艘在黑夜的大海里航行的輪船,光明和喧鬧淹沒了毛狗拜月亮的故事。

我從竹園荒調到松樹包小學時,這裡已經沒辦初中了,自然沒有了住讀生,全校只有我和趙承相老師,因此學校就有了多餘的房子,覃吉寵家中失火,房子燒得精光,大隊就把他們一家安排到學校來住。

已經好多年沒有聽說的毛狗子拜月亮的事情又有人講得活靈活現了,這回的毛狗子不光拜月亮,還把覃吉寵家裡的雞偷走了十來只,於是有人說,這毛狗子要成精,不但要頂人的骷髏拜月亮,還要喝雞血,拜完三十六個月亮,喝完三十六隻雞的鮮血,就成精了。這事越傳越神,學校周圍的村民們晚上不敢出門了,怕碰上了毛狗精。

春華是大隊民兵連長,他不信會有毛狗拜月亮成精,我也不信,他就和我悄悄商量要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

我的寢室恰在後院,窗子正對着那片松林,每天夜晚,春華約了幾個年輕人來我寢室打撲克,子夜才散,其他打牌的人都各自散去,春華說,我就在這裡跟溫老師睡覺。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松樹包以及附近的村莊匍匐在融融月色中,像厚厚的剪紙鋪在大地上,靜謐而安詳。

春華從我床底下摸出那隻每天藏在這裡的土槍,把槍管伸到窗外,等待毛狗的到來。春華的眼都睜得有些疼痛了,托槍的手已經有些發抖,我又去換他一會,一直堅持到東方發白,覃吉寵家的公雞開始啼叫,我們才和衣躺在床上睡一會兒,春華藏好土槍就去出工了。

堅持了七天沒有任何發現,我有點受不了了,春華沒有放棄的意思,每天在家裡吃完晚飯洗好澡就來了,時間早他會約人來打撲克,時間要是晚,他就一個人來,來打撲克時熱熱鬧鬧地走,一個人來時悄悄地來。

第八天的晚上,春華來得很遲,這天他去本村女朋友家吃飯,跟女朋友的哥哥喝了兩小盅燒酒,又和她爸爸把一罐釅茶喝成了清水,才道了別,假裝回自己家,中途改道過來的。

半夜剛過,起了一陣風,松濤起伏,月影婆娑,我的心一緊,忽然聽到了毛狗的叫聲,隱隱約約,並不清晰,緊接着,從覃吉寵的雞籠里傳來兩聲雞叫,很快就悄無聲息了。

春華的槍管早就指到窗外了,眼睛也瞪的大大的,我也揭開那塊白天粘好的窗紙,向那一片松林望去。這時真的看見一隻碩大的毛狗頂着一個骷髏在拜月亮,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毛狗,站起來時竟有一人來高。春華有些激動,也有些緊張,一扣扳機,十幾顆土槍籽打出去,並沒有擊中要害,毛狗跑了。我們連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隻三節電池的手電,朝毛狗跑的方向追去。春華說,一定打傷了那傢伙,沒追多遠,我們真的看到了血跡,順着血跡尋找,看到了用被單畫的毛狗皮,不遠處躺着一個正在呻吟的人,春華走過去用手電一照,是他女朋友的哥哥,他陡然想起今天晚上吃的就是雞肉火鍋。

春華連忙背起傷者往衛生室跑,傷勢並不重,幾副草藥就治好了。只是春華的女朋友自然泡了湯,大家都沒有說什麼,也不好說什麼,就自然而然地結束了。

松樹包小學再沒有毛狗來拜月亮,倒顯得是一個風光優美的地方,林密花香,空氣清新,學校的銅鈴聲悠遠圓潤,彰顯了一種鄉村文化的醇厚和綿長。儘管學校沒有住讀生,我每天早上都喜歡長長地敲一通起床鈴,這鈴聲穿過那一片松林傳得很遠的,學生們聽到鈴聲,立馬起床漱洗,吃過早飯背着書包上學來了,我端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坐在校門口的石鼓上,看着充滿朝氣的的小朋友從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匯聚到這所昔日的覃氏分祠來接受文化的滋潤,來開啟人生的知識門戶,我立馬覺得既平凡又偉大,既親切又溫暖。

跟孩子們打過招呼,我走進教室,打開課本,在黑板上寫下要講授的課題,那粉筆字看上去乖巧而有溫度,我的話語像涓涓細流流進孩子們的心田。我喜歡看孩子們的眼睛,稚嫩而真實,他們聽懂沒有,聽得有興趣沒有,那眼神是無法掩飾他們真實的感受的,我把自己欣喜的目光快遞給他們,立馬就收到他們的回覆。他們的目光如果有些閃爍,有些遲疑,沒有和我的目光很好地對接,我就會想一想,哪個地方我們的通道還沒有很好地建立,於是回過頭來,把知識的經緯再重新捋一捋,有時候,我會叫大家唱一支歌,背一首古詩,把這個知識點放到下一節課再來梳理。

下課鈴響起,孩子們跑出教室,有的跳繩,有的翻單槓,有的依然在教室里翻一翻書,或者寫一寫作業,陽光從窗子射進來,照在孩子們臉上,幾朵紅雲,片片朝霞。

在竹園荒小學離覃祥官醫生家近,到松樹包小學後離衛生室近,經常有人來參觀合作醫療,覃祥官醫生會站在衛生室門口叫我去幫忙辦專欄、寫標語,我也經常在衛生室蹭飯。有人給覃祥官醫生所在的衛生室贈送了幾頭梅花鹿,有一個叫范安龍的小伙子那養鹿,我喜歡常常去看他的鹿,問他養鹿的趣事,衛生室的飯熟了,就會在那蹭一頓。

其實,學校的食堂也是不錯的,我們自己開墾了一塊菜田,種上各種蔬菜,炊事員是六年級的學生覃祥軍兼任的,他除了照常上課以外,中午給學生蒸一頓中飯,早晚給我們兩個老師做飯,在學校住讀,每月給他開30元的工資。他的手藝很不錯,經常變着花樣給我們做好吃的,我們還一起在松林里下套捕過野雞,在矮子沖的小溪里捉過梆梆,一起上山挖過野菜,他做到小學畢業離開我們上了初中,還回來看過我們一回,這回,是我們做飯讓他吃,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現在還時常會想起他做的飯菜,不知道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也應該是兒女成群了吧。

我在松樹包小學教了兩年就上了縣師範,畢業後分配到秀峰橋中學教高中,正好我在松樹包小學教過的學生讀完初中先後兩年來讀高中,還有好幾個正好在我班上,見到他們格外親切,問他們松樹包的近況,問他們的姐姐妹妹,問他們的父親母親,不過,倒是沒有見到祥軍,因為他出身富農,沒有能來上高中,同學們告訴我,他精於稼穡,已經成了一把務農的好手。

後來我調到縣上、市里,很少再知道松樹包的近況,退休以後,專程去那裡看了看,學校早就沒有了,孩子們都集中到了大吉嶺寄宿制小學,學校的房子賣給了覃吉寵,他拆了自己建了預製結構的新房,學校後邊的松樹林依然茂密,只是再也聽不到朗朗書聲和嘹亮的歌聲,再也見不到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裡朝氣蓬勃的笑臉。

我不知道學校過於集中,讓那么小的孩子就離開父母是不是一件好事。

那一刻,我的淚水差點涌了出來。

本來還打算去看幾個學生,瞬間改變了主意,逃也似的離開了松樹包。

那一片松樹林在我的車窗後越來越遠。[1]

作者簡介

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