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別夢寒(響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今宵別夢寒》是中國當代作家響沙的散文。
作品欣賞
今宵別夢寒
2016年12月21日,表兄鄭華南君在一場車禍中喪生,年僅48歲。
表兄與我同鄉,小時候一個村的前后街住着。村子裡樹多,清堂草舍,紅牆樹籬,掩映在高柳叢中,美得像一幅畫。街前的林蔭里有一條小溪,插秧時節,蓄滿了碧盈盈的水,雪白的鵝鴨成群結隊在溪水裡游弋,自在得如同神仙。我們表兄弟同在一條溪的上下游,卻極少來往。
上學後,我們成了同班同學,他書念得不算好,在我的世界裡,他就如同不存在。這算不算一種悲哀?整個少年時光,我只記得他兩宗兒:一宗是他生猛。他與一個大孩子打架,肩膀上被自製的刀子捅傷,傷口癒合得不好,凸起的疤紅紅的,像一顆櫻桃,他常拿了小刀往下剝,血淋淋,看得人直起雞皮疙瘩。另一宗是他膽子大,隊裡有頭長一丈高六尺的紅牻子,野性難馴,牛倌都不敢騎,卻成了他的坐騎。
一個晚霞映紅天邊,布穀鳥在柳林里啼叫的夏日,表兄騎牛到池塘邊飲水,美滋滋地欣賞着池塘邊的風光。牛卻突然邁開四蹄向深水區走去。待表兄回過神來,拚命勒住韁繩,牛卻瞪着灌血的眼睛,梗着粗壯的脖子,一頭扎進水裡。騎在牛背上的表兄也隨之下沉。池水打着旋兒,一瞬間沒過了表兄的臀部,接着是腰背,再接着是胸口……沒過頭頂了!我們蜂擁着跑向池塘,已經來不及了。池塘上面,只有水波還在蕩漾,只有鵝毛還在搖晃……大家都以為表兄凶多吉少,整個池塘像凝固的鉛,靜得怕人。隨着水波的晃動,嘩啦一聲,平展展的池水玻璃一樣破碎了,先是表兄的頭,接着是身子,再後面是那頭濕漉漉的紅牻牛露出了水面,人和牛一起抖動着頭上身上的水珠,爬上了對岸。這邊岸上聚集的人群頓時歡呼起來……
小學畢業,表兄跟着他舅舅在鎮上的小飯店裡學廚藝。十七歲開始獨自打拚商場,二十五六歲在縣城經營起最大的一家賓館和飯店,二十八歲掙下百萬身家,同年成為全縣最年輕的政協委員。我依稀記得在鄉下客運站偶遇新婚的他——中等身材,白淨面皮,一雙細長的眼睛,頭戴灰白色水貂皮帽,身着深綠色校嗶大衣,是那個年代東北潮人的標配。後來都是不好的消息。先是本家侄子在他店裡觸電身亡,接着離婚,然後是成堆的白條子,卻討債無門。他不得已用賓館沖抵銀行欠賬,到外面謀生。不想卻是一路投資,一路清盤,遍地挖井,到處是坑。回鄉時,已是債務纏身的「負翁」。
七年前,他找到我,摘下一頂深灰色呢面鴨舌帽,放在几案上坐下。表兄看上去雖顯落魄卻並未潦倒,言談舉止仍是「鄭百萬」的范兒。「我半生飄蕩,沒為家鄉做過什麼,今天我回來補課。你得幫着我競選村主任。」我在機關里做事,恰好負責選舉工作,權衡利弊,幫他分析優長劣短,也是在說服自己要不要支持他。顯然,政商兩界豐厚的人脈是他最大的資源,然而,他的管理能力突出嗎?他的決策能力果斷嗎?他的可支配財力充裕嗎?一項一項都不能不令人質疑。表兄卻很達觀。不破不立,執意變賣了縣城裡最後一間店面。我責怪他莽撞,不該這麼草率。鋪面雖小,畢竟是曾經的足跡。給自己留一點回憶不好嗎?他卻不以為然,滿不在乎地對我說:「我從不給自己留退路,別人說什麼,怎麼看,跟我有關係嗎?如果你支持我,我一定能東山再起。到時候,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他呵呵地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勁頭。我忽然覺得他比我要狡猾老成,精於世故。在我面前,他就像一條和緩渾濁的河,表面上無風無浪,底下卻是靜水深流,波譎雲詭。在他面前,我只是一條清澈的小溪,穿石跳澗,喧譁吵嚷,怎奈睽睽眾目之下一覽無餘。
表兄走馬上任燒了三把火,可第一把火就把我燒進去了。村小學並掉那年,國家出台扶持農業發展政策,建設施農業小區不但免費供電,還給予配套補貼。他像早春二月的風車,風風火火地轉動着,可村民思想守舊,沒有人願意跟他冒險。他犟得像頭牛,不顧村民的反對把學校的租金都投了進去。流轉簽約、填坑造地,平整園區,挖溝築路……他一個人干,大家袖着手看。因為地塊偏遠,預訂大棚的村民也變了卦。水田育苗在即,抽水電費卻遲遲籌不上來。水田改旱地的謠言開始在村子裡風傳。反對他的村民都在等着看熱鬧,瞧他出醜。他自知情勢,四處求親訪友,懇請大家助他一臂之力,渡過難關。可希望的火星怎麼也燒不起來。他像一條斷了桅杆的船,兀自在大海上漂泊。他幾次到單位漚我,攛掇我和他一起干。我婉言拒絕了。
迎春花的苞蕾吐出了嫩黃,布穀鳥的叫聲急切地敲擊着耳鼓。他賴在我家裡,蔫巴巴的,像一隻霜打的茄子。眼睛裡那兩朵明亮的火苗熄滅了,剩下的是兩粒失去光澤的黑豆。他說:「你的信譽度比我高,你不幫我,真的沒轍了!」說話時,他並不看我,細長的小眼睛盯着自己那雙跑爛了的皮鞋尖兒,兩肘撐在椅子的扶手上。讓人覺得,如果不這樣,好像他整個人會像一隻沙漏,把所有的精氣流盡。我鼻子有些酸,開始數落他的不是。他一言不發,像根長着木耳的柞木。當我答應接盤,他又像吞了仙丹妙藥,一下子活了。他站起來大談前景,扔在地上的一條活蹦亂跳的泥鰍似的,張羅着打電話,下通知,找人兒……
度過了被迫「下野」的危機,他城鄉間急如星火地走動着。不久,生產、生活污水的環保項目落地了。修防滲渠要砍樹、挪柴垛、糞堆兒。碰到誰家,都要多擠幾個子兒,搞得他焦頭爛額,力不從心。最難的是修沉澱池,規劃選址時處處碰壁。他找到我父親,想把污水沉澱池放在我家屋後,父親沒開口。他又盯上了我。在電話中他向我描述着一幅小橋流水,荷葉清圓,藕花映日,魚兒「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的美好藍圖。我專程回鄉做父親工作。儘管萬般無奈,可父親還是把忙生忙長的一片速生楊砍倒了。他邊伐樹,邊向我聲討——批評表兄慮事不周,出馬一條槍。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因為表兄再次利用了我的善良。他不僅沒有兌現補償父親的承諾,而且在我家屋後挖了兩個坑:一個深三米,一個深四米,根本不是他口口聲聲向我一再保證的一點五米。真怕村裡的孩子玩耍時出意外,我逼着他在沉澱池上加裝上圍欄。
進入汛期前,我把他找來。他正在工地上忙碌,可接到我的電話,馬上騎摩托車趕過來,鞋子上,褲腳上,都是灰粉和泥點子。他在搶修村裡的街路。到我辦公室也不客氣,自己接了杯水,仰頭灌下去。我笑他是灌鼠洞。他也不惱,臨出門自豪地說:「我們村沒有一條路不好走,他們哪個(村)敢這麼說?」之後,聽說他幹了水田防滲工程,人也暫時從我眼前消失了。可沒幾天,他又主動登門了。他承包了村里萬畝良田工程,可資金耗盡,差三口井的泵沒着落,驗收的事又拖不得。從他進門,我已有準備,跟他東拉西扯,就不提錢的事兒。他終於忍不住紅着臉向我開口:「驗收,款下來,我馬上還你!」那語調幾乎是乞求了。我念及在「三堆入院」工作中,他跟我捆在一起灰頭土臉地幹了一個月,立下汗馬功勞,沒有拒絕他,借了他五千塊。這筆錢,其實也是封口費。雖然還缺不少,但他臉上的神色立時快活起來,張羅着到城裡去。
一六年是換屆年。對連任,他始終猶豫不定。晚上召開村民代表大會前,我請他參加。傍晚時分,村民代表來得稀稀拉拉,支部書記急三火四,四下派人往會場拉人,可還是湊不夠法定人數。他來時還沒開會,見自己曾經的助選團隊集體缺席,他臉上的笑容倏地被吸走了,仿佛燈光昏暗的屋子裡存在一個小宇宙,看不見的黑洞吸盡了他的精氣。他沒有跟我打招呼就轉身離開了。我只看到他孤清的背影,像一隻蝙蝠慢慢融入蒼茫的暮色中去……我沒有叫他,因為我知道他心裡酸苦。平心而論,他是歷任村主任中最有實績的,卻並不討喜。會議結束後,他打過電話來,說他心已死,不再競選連任,準備在城裡開間小旅館了卻餘生。
他經常戴頂鴨舌帽,遮掩着臉上那塊因喝悶酒騎車摔倒留下的疤痕,但他並沒有因此減少喝酒的次數,依然經常醉醺醺地在城鄉間晃蕩,誰也開解不了他。前天,妹妹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出事了,我追問原委,妹妹說在鞍山鐵西兩輛車追尾,把在路邊等人的他裹進去了,人恐怕夠嗆。我的心倏地攥成了拳頭,卻一時不知打向哪裡?我暗暗自責——如果能夠多幫幫他,他還在村主任任上,何至於整日無所事事?何至於經常往城裡跑?何至於葬身車輪之下?
冬至夜長,我徹夜無眠,耳邊時時迴響着李叔同《送別》的歌聲: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作者簡介
響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十一屆全委會委員、遼寧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遼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響沙文集——留個願望讓自己想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