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一片天(王延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書中自有一片天》是中國當代作家王延忠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書中自有一片天
文化——一個國家未來的走向;
文化——一個家庭命運的支撐。
我家的七十年,三代人不同的文化層次,三代人不同的生活命運,三個台階,三次跳躍,清晰地展示了人民共和國成長和發展的歷程。
第一代人,父親——
父親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生人,因家裡太窮,念完了「三字經」和「千字文」就跟着爺爺下地種田了。解放後,他上了三期的夜校和一個季度的「冬學」。就是這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年的學歷,卻點燃了他對文化的渴望,讓他知道了「知識能改變命運」的樸素道理。村里能找到的幾本書,他借來不知讀過了多少遍。農閒沒事的時候,他常常把「蘇秦映雪」和「孟母擇鄰」的故事講給周圍的人聽。故事是講給別人的,主要是講給他自己的。父親暗中有個希望,希望他的兒子也能成為蘇秦和孟子那樣有出息的人,用文化知識改變土裡刨食的命運。
1953年8月,父親把剛滿七歲的我送到東村的小學去讀一年級。解放初期的學校真跟當時的國家一樣,是現在的孩子們無法想象的困難。三間破草房漏風漏雨,學生用的桌凳都是用破舊的木板釘起來的,有的書桌沒有底兒,有的坐凳缺個腿兒。更不可理解的是,學校連一個廁所都沒有,男生上房東頭,女生上房西頭,有時還鬧出來笑話,個別的小男生竟然跑到了房子西頭,站在那裡「嘩嘩」起來。就是這樣一個破舊的教室,竟然有兩個年級的學生在同時上課的複式班。南邊靠窗,是我們十幾個一年級的學生,北邊靠牆,是十幾個四年級的學生。老師給一年級講完課就讓我們寫作業,再到那邊去給四年級的學生去講課。四年級的課程深,課文內容也有意思,有時我就裝着寫作業,耳朵偷偷聽四年級的課程。有一次,我把自己是幾年級的學生給忘了,老師提問四年級的問題,我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逗得全教室的同學都哈哈大笑。老師沒有批評我,搖搖頭也笑了。下雨天上學是最最困難的事了!村東有條溝,溝子很深,每到雨天,溝子裡積滿了水。大同學趟過去都很困難,何況我這個小不點兒了。每逢這個情況,都是父親背着我趟過這條齊腰深的水溝,自己濕漉漉的身子回到家裡。有一次下大暴雨,雨象瓢潑一樣,風挾着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同村的同學誰也不去上學了,我也在猶豫。父親拿起一條破麻袋扣在我的頭上,非常堅決地說:「別說是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頂着鐵鍋也得去上學!」在那樣大的暴雨中,父親背着我一直送到東村的學校。父親有一種信念:念書家裡才能翻身,念書家裡才能變樣。
小學畢業以後,我到縣城的一所中學去住宿讀書。剛到學校,因為年齡太小,特別想家。入學半個月後的星期六下午,我就向老師請假回家。學校離家二十多公里,通汽車,但是六毛四分錢的車票我買不起,我知道我上中學的學費都是父親東一家西一家借來的。那時是沙石路,路又不平,我怕磨壞了媽媽給我新做的布鞋,就拎着鞋光腳丫走。到家腳底滿是血泡,小沙子都鑽進了肉里。媽媽看着我默默地流淚。第二天返校,除了學費以外,父親又塞給我兩元錢,說:「再回來坐車吧,那雙腳要走一輩子的路呢!」但是這兩元錢我沒捨得花,一直到寒假我也沒有請假回家。初中二年級,趕上了人禍天災,頓頓一碗稀粥,正是半大小伙子的我們夜裡常常餓醒。班級的許多農村同學都退學回家了。父親怕我餓壞,又怕我也退學回家,徒步到縣城給我送去了一小袋炒黃豆。在宿舍里,父親摸着我看着我,把囑咐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讓我千萬千萬把學業堅持下來。他轉身回家的那一刻,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現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小袋炒黃豆我是一粒一粒吃的,我知道,在那樣的災荒年代,全家人一天的口糧也不到一斤啊!我沒有辜負父親的希望,初中三年,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年組名列前茅。一位教數學的老教師對我說:「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數學悟性最好的一個,努力吧,清華大學的校門在等着你!」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高中以後,進清華園的願望就更強烈了。父親也常常把「清華大學」四個字掛在嘴上,好象兒子上了清華大學就是他人生的終極目標。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正當我向清華園一步一步邁近的時候,父親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他讓沉重的生活負擔壓垮了!他讓太沉重的希望壓垮了!親友們湊了一些錢,讓他住院治療,但他「頑固」地在家堅持着,說把這些錢都留給我念書。在父親的心裡,我的成才比他的生命更重。父親臨終前,最惦記的還是我。他拉着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爹這一死,怕是你的大學念不成了------」這是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沒閉上眼睛眼睛,就那樣走了。正是四十四歲的中年,他留下了太多的遺憾,也留下了太多的嚮往。從我七歲上學時背着我,步履蹣跚地背到了今天,他實在背不動了,應該休息了,下邊的路該我自己走了。
第二代人,我——
更不幸的是,父親去世不到半年,母親也因病跟隨父親而去,扔下了一大堆的債務。家中我是長子,下邊還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和八十多歲的奶奶。書是無法讀下去了,我只好放下了書本拿起了鋤頭,走上了父親最不想讓我走的路。也許是父親那頑強的遺傳基因,我沒有向命運屈服,從不會幹農活漸漸變成了生產隊的頭等好勞力。外出修堤築壩,回回我是領工的人。勞動之餘,我辦黑板報,給報社寫稿,自編自演文藝節目,我就象地下那熾熱的岩漿,天天等待着噴發的時機。整整當了十三年農民以後,我被調到公社中學當民辦教師,終於從地龍溝里爬了出來。我的三個孩子相繼入學,國家恢復了高考,我的心一下子亮了,也像當年的父親一樣,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我和父親不同的是,我有着更強烈的補償心理,當年我一個人沒念成大學,現在我要用三個大學生三倍地補償回來。農村教學條件差,師資力量也不足,要把三個孩子都送進大學非常困難。我想了很久,決心把他們帶進城市,為他們的成才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當時我是個民辦教師,城裡哪有我的位置呢?後來聽一個朋友說,縣評劇團缺少專業編劇,不管是誰,只要能寫出像樣的劇本,都可以破格錄用。看來,非常之想只有走這條非常之路了。
我開始寫劇本。寫劇本太難了!我寫過詩歌,寫過小說,但是連戲曲劇本的邊兒我都沒有沾過。情節的設置,人物的對話,唱詞的轍韻,一切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難題。但我橫下了一條心,非用劇本的這塊磚敲開進城的大門不可!我找來一些戲曲劇本,拆成零件研究,一場戲一場戲的分析,一句話一句話的琢磨,漸漸地我悟出了一點寫戲之道。上完課備完課以後,我就躲進理化教具室開始寫劇本。冬天很冷,教具室又不生爐子,我就戴着帽子戴着手套在稿紙的格子裡一點一點地向前爬。世界上本來沒有路,一個人不管用什麼方式走過去了,那就是一條路。功夫沒虧苦心人,我寫的第一個小戲就被縣評劇團搬上了舞台,在地區匯演中獲得了優秀創作獎。因此,縣長親自批條,把我借調到縣評劇團做專業編劇。多年的生活積累和改變生存環境的強烈願望讓我的筆在創作的稿紙上飛了起來。不到三年的時間,我就有三部戲劇作品在省級發表並且獲獎,還有一部八場大戲搬上了省城的舞台,受到廣泛的好評,並獲得黑龍江首屆優秀劇本獎。在一個邊遠的農業地區,我第一個破天荒地加入了中國戲劇家協會。看我算個人才,縣長辦公會議破格將我轉為國家幹部,公安局特批,將我全家五口人都轉為城市戶口。
當年的父親把我背過了那條溝,今天的我把三個孩子背進了這座城。我是第二跳,這一跳雖然很吃力,但我為孩子們的第三跳做了必要的準備。
第三代人,我的子女們——
孩子們進了城裡的學校,個個歡天喜地,但是不久,那燦爛的笑容都從孩子們的臉上消失了。他們由農村學校的尖子生變成了現在的中等生和差等生,拿到成績單後總是躲着我,怕我問起考試的成績。我沒有責怪孩子們,把他們叫到了一起,給他們講爺爺的故事,給他們講父親的故事,鼓勵他們說:「爸爸戴着棉手套在冷屋子裡把劇本寫出來了,你們還有什麼學不會的東西?」孩子們很聽話,也很努力,不到半年的時間,又都重新站在了班級的前頭。剛進城,工資低,又租房住,生活很困難,孩子們很懂事,連小賣店的一塊糖都不去買。在學校值日,他們把可用的廢紙和能用的鉛筆頭都撿回來用。戶口進城了,孩子們並沒有享受到城裡的物質生活。兒子考高中,正是盛夏,媽媽給他兩元錢,叫他買冷飲。兩天考試結束,兒子把這兩元錢一分不少地交了回來。孩子們雖小,但他們知道父親為什麼帶他們進城,進城的目標是什麼。從初中到高中,三個孩子沒有缺過一天課。兒子背上長膿包,做個小手術,踉踉蹌蹌地趕回學校時,第二節課還沒有上完。在大姐的帶領下,姐弟三人摽着勁學,有的貪黑,有的起早,媽媽陪着他們整宿睡不好覺,知道今天還患着那治不好的失眠症。
大女兒和二女兒喜歡文科,先後考入了同一座大學的中文系。大女兒畢業以後,分到了本省一家出版社做編輯工作;二女兒畢業以後,到北京一家兒童期刊去做執行主編。現在,她們都是單位的業務骨幹。
兒子最小,也最聰明,我的清華夢只有靠他來圓了。上了高中以後,他就把「清華」二字寫在桌布上最顯眼的地方。高中三年,他一直是年組的學習佼佼者,並且在全國數學競賽中獲獎。1991年高考,兒子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清華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晚上,他什麼也不說,只是自己一個人在樓下的花壇邊轉來轉去。我知道,他是在想,爺爺的夢想,父親的期望,今天在他的身上終於實現了。他進京赴學的前一天,我把他領到了爺爺的墳前。我說:「爹,你孫子就要進清華大學讀書了,你在九泉之下也算圓夢了-----」說完,我把一瓶好酒灑在了父親的墳前。
兒子大學畢業以後,讀了兩年研究生,就到一家外企工作。兩次到美國培訓的經歷,讓他的視野更加開闊。他感到了知識的不足,需要到科學技術的制高點美國去繼續深造。他是幸運的,改革開放的大環境為他創造了這個條件。他如願以償地來到了美國的一所名校求學,學習他喜歡的電子工程。畢業以後,他被美國的一家公司聘用。公司不大,更能施展他的才華,也給了他更多的鍛煉機會。已經工作了幾年,他積累了實踐經驗,也學到了美國的前沿技術,後來應聘到蘋果公司擔任了一個部門的經理。他說,什麼時候羽翼豐滿了,還會沿着來時的那條航線,飛回生他養他的祖國。
七十年,三代人;三代人,七十年。
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些實實在在的故事。
千家萬家的這些故事寫成一本書,那就是我們國家活生生的文化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