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記憶和生命歷程(代序)(甘茂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鄉土記憶和生命歷程(代序)》是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鄉土記憶和生命歷程(代序)
鄧貴環是1989年讀師範時離開娃娃寨的。她那時大約16歲左右,正是如花綻放的青春時節。眨一下眼睛,30年就過去了。30年之前,她生長在大山深處的娃娃寨;30年之後,她生活在對娃娃寨的回憶和書寫之中。這本書40多篇文章,全部是寫娃娃寨的。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這符合創作規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是老輩人的經驗。鄧貴環走的正是一條有自己的生活積累和個性特色的文學之路。
娃娃寨在哪裡?湖北秭歸縣磨坪鄉的深山老嶺中,那是一個曾經苦寒貧困的山旮旯,一個仿佛被歲月遺忘的小山村。磨坪鄉與巴東縣野三關鎮接界,一向被本地人稱為「秭歸的西藏」。我去年夏天和七八個文朋詩友在那裡避暑,看過久違的露天電影,喝過香噴噴的包穀酒。夜裡睡覺涼氣襲人,三伏天還要蓋棉被。鄧貴環是從這偏遠的娃娃寨走出來的教師和作家,因此,遠方的家和永遠的愛,成為她生活和寫作的一個重要支撐點。
她的散文以娃娃寨為寫作對象,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寫父老鄉親,寫家庭命運,寫生活體驗,寫山水田園,也寫鄉土美食和民間傳說。不管寫什麼,她總是以悲憫的情懷和摯愛的心思,去點燃人世間那些溫暖人心的細節,以此照亮艱辛生活的每個角落,透視人性中的善惡美醜,傳遞山鄉變遷的喜悅和憂傷。那個浸透苦難的娃娃寨,在鄧貴環筆下,苦中有樂,痛中有愛,情中有夢。由此,娃娃寨構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文學家園。它為喧譁浮躁的塵世,吹來了磨坪清涼的風,還有娃娃寨古銀杏在秋天飄來的金色落葉。
「記得有一年,連日大雨,坎垮了。竹子和其他樹木,都坍進了水潭,只有那棵山茶,紋絲不動,死命地護住腳下那道傷痕累累的陡坎。這棵頑強美麗的山茶樹,讓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多少個夜晚,寒風嗖嗖地從四面刮進來,冷得我們無法入睡。母親只得又爬起來,找一些稻草和苞穀殼,塞進還在漏着風的牆洞。寒冷的冬夜,我的母親一直側着身,一隻胳膊緊緊地攏着我們。每次醒來,她都還保持着那樣的姿態。」無疑,這是一篇既寫實又象徵的散文,以山茶象徵母親,母親的姿態就是愛的姿態。山茶花為什麼雪一樣白?因為她是母親的寫照,是母親艱難而又堅韌地生活的象徵和縮影,是一首為母親而吟唱的歌。
鄧貴環在書中說:「文字走進內心的,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內在的真情,只有真情,才能動人。」她對老家的記憶,重要內容是對母親的記憶。甚至,母親走後的每一個春天,都是她心中的雨季。家人把母親安葬在一個朝陽的山坡上,那裡,太陽一出來,就被陽光照得暖暖的。鄧貴環認定,她一生摯愛的就是太陽。本書中,她一口氣寫了六篇紀念母親的散文,每一篇都是杜鵑啼血喚春歸,令人讀得傷感、心疼。
詩人和散文家于堅,在《談散文,並十個問題》中說過:「民間是散文的靈魂。」又說:「散文的傳統不在閱讀經驗中,而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動性中。」並且強調:「我把人生看成一段段變化着的文題,而只有散文的氛圍可以把它們連接起來。」其中的關鍵詞,民間、日常生活、人生,都在鄧貴環的散文中得到印證。《娃娃寨紀事》取材來自民間底層,描述日常生活的生動性,並與自己和家庭的人生苦難血肉相連,語言樸素而優美,帶有抒情的詩意,無論故事還是傳說,都是向生命呼喚愛意。我認為,在這本書里,鄧貴環帶領我們回家,重溫鄉愁,因而與娃娃寨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她寫人善用白描和細節,如線條勾勒,簡簡單單幾筆下去,人物就眉目畢現、栩栩如生。譬如寫舅母:「她是一個性格爽朗的人,開懷大笑的時候,河對岸的人都能聽得真真切切,也能被這笑聲所感染,感受到一份快樂。」譬如寫姑姥姥:「我們眼前出現了面目慈祥,皮膚白皙,裹着小腳,還戴着金耳環的姑姥姥。」又譬如寫愛書敬書的外公:「外公把我的書包從凳子上拿起來,愛惜地吹了又吹,又拍了拍,然後放到了那張最高的桌子上。他告訴我,書是有神的東西,不能坐在屁股下面。他還鄭重地對我說,也不能把有字的紙踩在腳下,這都是對書的不敬。」又譬如寫篾匠的手藝:「他的一雙手,簡直就是一架織布機的梭子,一行一行,一列一列,竹篾在手中翻飛,一會兒就編好了最初的一截。」這段描述,似乎還有點孫犁寫白洋淀曬席的味道。
她寫風景色調鮮明,如水彩畫,清新而又內含詩性。「漆樹春天開花,結的籽秋天成熟。它的花小小的,淡黃色,極不起眼,但花的氣味卻十分芳香。……黃色的小花一謝,一簇簇小小的漆籽兒就長滿了枝頭。漆籽成熟的時候,已經由青轉黃。被秋霜染成紅的、黃的葉子,在深秋的風裡,紛紛凋落。」這是寫漆樹,寫鴿子花又是另一番神采:「在一叢叢濃密的樹葉中間,手掌般大的雪白花朵正在盛開!每一朵花都像一隻只收攏翅膀、停留在枝葉間的鴿子,烏黑的『眼睛』,在雪白花瓣的襯托下,十分耀目。」她還偏愛用擬人化手法寫山川草木,如寫楓樹:「仰起頭來,便看到了英姿颯爽的楓。它的挺拔,有壯士威武的本色……秋風推動着葉子七彩的波浪向前流動。像喝醉了季節釀造的美酒,露出微醺的樣子。」 除開敘事性散文,鄧貴環還寫了許多抒情性散文,諸如《我的大灣》之類。看得出來,她骨子裡藏着浪漫詩意。這類抒情性散文,她也寫得並不空泛,而是充滿真情實感,寫得有形有趣。娃娃寨的山、水、樹、花、果、鳥、動物等等,都顯得生氣勃勃,使人如臨其境。甚至用一串地名,引出幾戶人家,引出許多往事,如同一串珍珠,閃亮在遠山的夢裡。哪怕是一棵油杉樹,作者也暗示着山里人的命運。它曾遭受雷擊蝗災,最後死而復活。當打工青年沒有路費回家而在外面賣血時,那棵油杉樹也枯黃了。於是,村民們又期待着這棵油杉樹,煥發出新的生機。
讀畢,掩卷深思,鄧貴環的散文,既是質樸的,又是優美的;既是專一的,又是豐饒的;既是普通平凡的,又是風景獨好的。她的筆墨在回憶中總是圍繞着娃娃寨,懷想遠方的家。娃娃寨的故事,就這樣一個一個走出來了。母親父親,奶奶爺爺,外婆外公,姐姐哥哥,相鄰鄉親,老師同學,以及山野飲食、民俗風情、豬羊牛狗雞、小草野果子,還有那麼多帶着泥土味和魔幻色彩的民間傳說,一時間紛至沓來,讓人美不勝收。用不着我舉例說明,讀者自有一雙慧眼,回眸處,一個人的鄉土記憶和生命歷程,便如詩畫般徐徐展開。娃娃寨,多麼美麗而神奇的地方,那是夢開始的地方啊!
在娃娃寨長大的鄧貴環,可以說,是一個勤奮聰明而又滿懷才情、不斷進取的女人。她有戀鄉情結,又有文學情懷。她不但書教得好,而且在短短几年時間內,接連為家鄉捧出一本又一本散文集,成長為一個有創作實績和實力的作家。秭歸的文學生態好,文學新人如雨後春筍。秭歸適合寫詩和散文,屈原的文脈薪火相傳。這本《娃娃寨紀事》,可謂繁花之樹,又添新枝。她是一碗鄉愁,一段民歌,一片金扇子般的銀杏樹葉。
眼下正是秋天,清人王武詩云:「一夜清霜萬樹楓,迷離雁影落孤蓬。文章已致青雲上,歲月都消白浪中。」我藉此詩表達我讀《娃娃寨紀事》的一點隨想,換句話說,是我對鄧貴環散文的一種詩意賞讀。應該記住的是,命運多舛,而文學之樹長青。我們一起,且行且遠且珍惜。
是為序。
2019年10月15日
於宜昌市格子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