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號的故事(劉瑞成)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九號的故事》是中國當代作家劉瑞成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九號的故事
我的一生與「9」有着不解之緣,我出生69年9月,我的生日是9日,兄弟姐妹9人我的小名兒叫老九。小學畢業時班裡一共有9名同學,我學號排9、我9月入的黨、9月上的大學、幾次工作都是9月轉崗……最不可思議的是,就是這個符號曾一度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那是「文革」的後期。當時我初中即將畢業,要面臨着新的選擇。
我的家境不好,祖祖輩輩從沒出過一個「秀才」,聽家族中老輩人講,我的祖先劉隆劉虎在燕王掃北時期從山東帶兵駐紮在這裡,喜歡上了這塊風水寶地,從此棄武從農,紮根潮白河,之後祖祖輩輩都種稻、打魚和種地為生。
我愛聽「古昔」(故事)喜歡看小人書,哪要有好書了,跑出多遠也要淘換來,父親說,「9兒」像個「蟲兒」,多困難也要供養供養他,將來說不定成個還能光宗耀祖呢。
那個時候社會上不講什麼學習,學生們一天到晚的不是支農、學工、學軍,就是憶苦思甜、開批鬥會,整天搞的熱火朝天、熱熱鬧鬧。但是母校的初中語文老師劉旭對我們的學習卻抓得非常緊。
他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白淨面、長的瘦瘦的,個子也不高;一副長長的眉毛,眼睛往裡凹着,眼仁兒黃黃的、很亮;說話聲音不大,一天到晚總是拉長着臉,從沒見他笑過;他整天穿着一身帶着補丁洗得發白的衣褲,沒事兒的時候捧着一本厚厚的書躲在教研室一角;只有在宣讀他的學生作文的時候聲音才特別大,尖尖的喉頭結在瘦長的脖子皮中間兒上下滾動,有時還發出象是乾咳一樣的「嘿嘿」的聲音。聽別人說,這是劉老師最高興時的表情。
同學們都不敢正視他,一些勇敢的寫過他批判稿的學生,就是在台上批判他的時候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講起課來一套套的,抑揚頓挫,好象流水一樣,從不間斷。他講課時很少帶書,即使帶着也不怎麼翻看,講的許多內容書上都沒有。
大家都叫他「學究兒」。也有的人願意在前邊加一個「臭」字。由於平時他的話少,不易被人抓住把柄,加之許多老師都是他的學生,有些人想臭他也不太容易,校長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治他。因此那個時候,劉老師基本上沒什麼大狀況,他要抓學習質量還是有一定市場的。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一時或一事(有時是很小的事)遇到一個好人,能改變你的一生;遇到一個壞人(或小人)也能改變你的一生。就我來說,無論從年齡性格還是從當時的形勢看,我確是一個放蕩不拘的浪蕩小子,亂鬨鬨的社會特別適應我的性格,看到別人活得那麼「自由」,我的心就會不安分地騷動起來,整天跟着瞎起鬨,甚至在課堂上搗亂。可是,不知為什麼自打劉老師教我們以後,我卻被這個沒一點好感的小老頭兒給征服了,由於他的出現,我的求知慾慢慢地增強了成績提高了。尤其是我的作文常常被「學究兒」列為範文,我的大批判稿寫的也是蠻好的,而且我的讀書水平也很高,校長指名道姓讓我參加全校、全片憶苦思甜和鬥爭大會發言,可是全被劉老師擋了回去,從來不讓我上台,弄得我很沒面子。可是他似乎又有補償的辦法,記得我寫過一篇關於一位農村拾糞大爺一心為集體的記敘文,曾被劉老師在全校合班大課上作為範文當眾宣讀,後來我還被任命為學校採訪隊長,與劉老師一起帶着八九十名同學,打着紅旗、背着行李去「拉練」,浩浩蕩蕩去集體採訪一個女知青的先進事跡,並一同參加農業勞動。之後我的幾篇文章先後登上了「戰地報」,那段時間,縣裡、公社廣播站都連續廣播我的文章,一下子轟動了七台八村。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殊榮了,因為這是發生在我這個實在不值得一提的無名鼠輩的人家,許多人許多年後還記得這件事,還記得我這個小九。
那時,按照「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號召,我們初中只上了兩年。還沒看夠劉老師老鷹一般的眼睛,轉眼我初中就畢業了。
這時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岔路口擺在我的面前:上高中或者務農。對於上高中,按照我的邏輯,我應該說是有絕對有把握的。因為與本班四十多個同學相比,我的學習成績是很不錯的。況且,我家三代是貧農,這是最重要的條件。另外,我村初中畢業待升高中的共有9人,我是9人中唯一的一名共青團員,政治條件非常過硬,這幾點也總算是競爭的實力和資本吧。
可是,不久上邊有消息說,上高中的考試成績不算數啦,初中升高中必須經過村裡的廣大貧下中農進行民主推薦。
亂子恰恰出在這裡。
最難忘的是那個秋天的晚上。
淡淡的月光籠罩着村子裡的一座座土坯矮房,勞累了一天的社員們還沒有吃完晚飯,村裡的高音喇叭就叫了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全體社員,馬上到大隊部大院開緊急會議。
父親的哮喘病最近又犯了。
一聲緊似一聲的「吭、吭、吭」的哮喘聲震天動地;那「呼嚕、呼嚕」風箱一樣的喘息聲,緊緊的揪着我們的心;一口一口的黃痰裡面夾着血絲兒,特別的讓我們害怕。因為咳的厲害,一頓飯要斷斷續續地吃上一個多小時。
聽到大喇叭叫,他趕緊放下飯碗,一邊喘着一邊忙不迭地披上衣服跑了出去。
大喇叭還在叫着,讓人聽着心煩……
我也要出去,卻被母親叫住:「你哪也別去,今天要剝棒子!」
我早打聽到今天開的是推薦我們上高中生的會。那點小把握使我得意,而幾天來村裡的風聞又使我坐臥不安。
大地又恢復了平靜。
被雲彩擋住了一角的月亮不知不覺地爬上了窗台,一會兒又鑽進屋裡。
大家坐在土炕上,也不開燈,借着昏暗的月光一邊剝着玉米,一邊又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母親好像還打起了瞌睡,她的手卻一刻也沒閒着。
大家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腦子裡又浮現出前兩天碰見我們同學「傻蛤蟆」他爸爸的事兒來。
當時我到村里小賣鋪去看信(劉老師讓我們沒事經常給報社投點小稿兒)。管小賣鋪的治保主任萬老爺子隨口問起我上學的事,我就得意洋洋地來了個實話實說。正「白話兒」得起勁,誰知正好給同學「傻蛤蟆」的爸爸撞上了。
「傻蛤蟆」比我大一歲,我們從上小學第一天起就在一個班。
這個同學很特殊,不僅頭長得奇大,兩隻眼睛也大,使勁地往外冒冒着,很嚇人,穿的衣服雖然不錯,但每天上學的時候,胸襟上總要帶着一綹飯菜,鼻涕也全擦在袖子上。
他的脾氣很怪,特愛打架,體格強壯的象個小牛犢子。從小學一年級起,他每天都要與人打架,老師一管他,他連老師也一起打。
學校在村西頭,他家住村東頭兒,每天上下學的時候,總是看到他一手拎着個破書包、一手捂着大腦袋瓜子兒,咧着那個大嘴鏟子「哇哇」哭着走過全街。
他偷人家東西、點人家柴禾垛、砸教室玻璃、脫女同學的褲子、打傷男同學,什麼事都干,就是不好好讀書。
記得有好幾次,正當大家靜靜地上課的時候,「傻蛤蟆」突然大聲地背起了當地流行的一首歌謠:「傻子他媽、上南窪,逮個蛤蟆裝褲襠兒,肚子痛、往家跑,到家生了個大胖小兒。」往往他的聲音沒落,許多孩子們就都跟着嚷叫起來,老師也跟着笑了起來。這時教室里充滿了一派歡樂的景象……有的人告訴他,這個歌謠是說你的,「傻蛤蟆」後來才不說了。只有他曠課的時候,課堂上才能安靜一會兒。
後來學校、老師對他也放任自流了。
因他的長相特殊、脾氣古怪、學習又差,大家都叫他「傻蛤蟆」。他居然答應,也不反對。漸漸的他的大名竟被許多人給忘了。
他的爸爸原先是生產隊的大隊長,留着個大背頭,戴着一副金絲眼鏡兒。指派活兒的時候,對人張口就罵,真是橫的要命,村里沒有幾個人敢惹他。後來因為在天津、北京有關係能為大隊賺錢,就到公社辭了大隊長,當起了「跑外的」。當時一提起「跑外的」真的不得了,那可是全體社員的財神爺呀,大背頭一走三甩,放屁都噴油星子。
經常看見他帶着一個城裡女「侉子」來家裡住,「傻蛤蟆」他媽里里外外地伺候着,「傻蛤蟆」說,晚上睡覺我爸身邊一邊一個人。
上了初中以後,七台八村的學生集中在一個學校,名為聯中,「傻蛤蟆」還使性子就沒少吃虧,後來被幾個壞小子們給狠狠地收拾了幾次,脾氣還真的有所收斂,但學習幾乎還是個空白,連寫自己的名字也是扭扭歪歪的。
我和「傻蛤蟆」同桌多年,總挨他的欺負,我的體質弱,打不過他。
他總抄我作業,有時讓我替他考試、寫作業,我不肯,告訴了老師要求調座位,但不知為什麼一直得不到解決。
有一次上課他又打我,我就正告他:「你總搗亂,我聽不懂老師講課,你抄的作業也是錯的」。別說,這招兒還挺管用。於是,他就去找別的同學的麻煩。實在膩歪了,就拿刀子把課本裁的一條一條的,把課桌刻的坑坑窪窪。
再後來,我不怕他了,也不讓他抄作業了。他就給我送錢賄賂我,幾分的、幾毛的都有,還有幾塊的呢,實在沒錢了了就送我本,送我筆。
我成了小富翁,不敢向大人說,也不敢多受用,大部分都積藏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誰的嘴兒欠,告訴了他的爸爸。他爸爸說我糊弄他兒子,讓老師帶着「傻蛤蟆」,把我的勞動所得全給搜走了,結果還挨了他爸爸一腳呢。
從此我和「傻蛤蟆」結了仇,好幾年都沒有和他說話。
俗話說:煩嘛來嘛。
看見他爸爸我就來氣,這個「跑外的」仗着有權有錢,素來瞧不起別人,說話刻薄,哪裡會把我這個小毛孩子放在眼裡?看見我在那兒「吹牛」,就使勁地咳嗽一聲,打斷了我的話,抬手理了理大背頭,呲牙瞪眼地高聲說道:「你個小雜種懂他媽個屁,就你還想上高中?也不看看你們家的祖墳上長沒長那根蒿子!……」
我本來不想搭理他,見他這麼損,忍不住回敬道:「我上不了,難道你家'傻蛤蟆』能上?」
「沒錯!我們家「蛤蟆」上高中的事兒,那是老太太的鼻涕——手拿把掐。誰去不了他也得去!」「跑外的」炮火連天、牛皮閃閃。
我有點急了,就大聲說:「大鱉,(當地土語:大伯的意思)你知道你家「傻蛤蟆」得多少分兒嗎?告訴你,那是老太太上雞窩——大大的一個(奔)笨蛋。」
「跑外的」見我揭他兒子的老底,頓時惱羞成怒,抬手要打我,被萬老爺子擋了一把,把我放走了……
這件事讓我越想越氣,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吭吭」地喘咳聲。
「爸爸回來了!」我「刷」地站了起來,母親拉亮了燈連忙去開門。
「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彎腰劇咳的父親出現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迫不及待地問:「爸爸!爸爸!有我嗎?有我嗎?……」
爸爸低着頭,彎着身子還在劇咳着,我的聲音完全被他的咳聲淹沒了……
父親是個孤兒,不到十歲那年,爺爺幹活時被鍘刀碰破了手指,抽風死了。奶奶到很遠的地方改了嫁,從此父親跟着大伯過活,由於脾氣不和,十二歲就到十幾里外的地主鄧東家家裡打短工。因受不了別人的欺負,不久小小年紀就跑去參加了八路軍。
他作戰勇敢,人又機靈,很快就當上了通訊員、班長、排長,十九歲那年當上了連長。在一次阻擊戰中,身負重傷被日軍俘虜,被帶到日本本土去做苦力,還經常要受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受盡了折磨,曾兩次被日本人扔到「萬人坑」里餵狗,都被戰友偷偷背回來救活了。他的哮喘病就是那時灌辣椒水傷了肺留下的病根兒。
日本鬼子投降以後,爸爸被國民黨軍隊接回,在他的堅持下又回到了自己的戰鬥部隊。在東北野戰軍攻打四平及錦州的戰役中,又立下特等戰功。喜報送到老家,縣裡抬着豬羊敲鑼打鼓送到大伯的家中。大軍南下的時候,爸爸因病掉隊,離開部隊,輾轉回到了家鄉,之後部隊幾次改編,找不到為自己證明身份之人,地方無法安排。老實本分的爸爸,就在農村做了一名普通的農民。從此,一世功名付之水淌,留下的卻是滿身的傷病和羞辱……
好久,爸爸才喘過氣兒來,他低着頭,負罪般地坐在炕沿上:「爸爸我、吭吭、沒本事,誤了你的前、吭吭、程。孩子,踏心當個好莊稼漢吧!吭吭吭……」
我楞楞的戳在地上,呆望着憋的滿面通紅的父親,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上面只給了我們村四個上高中的指標,「跑外的」少爺「傻蛤蟆「上了第一名的寶座,大隊書記、大隊長、大隊會計的兒子分別按其老子官位的大小列居第二、第三、第四……我則被排在第九號。大隊書記說,這是經過全體廣大貧下中農集體「民主推薦」出來的。
「民意不可違」呀,此乃國粹。
第九,意味着什麼?我清楚啊!風聞終於被證實。孤獨、氣憤、絕望!我抓起書本狠狠地摜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還能說什麼呢?能怨恨父親無能麼?能對全體廣大的貧下中農們不滿嗎?再也不能給脾氣剛烈、歷經坎坷又身染重病的父親增添負擔了!我真的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我終於止住哭聲,俯身撿起書,默默地走開了……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不久,通知發下來了,是五個人。這通知上寫在第一的名字竟然是我。
這時候,貧下中農憤憤然,社員們都說,本來就應該讓人家「小九子兒」去的嗎,沒有他,誰也不該去,否則還有天理嗎?這也太不公道啦!也有人說,小九子兒家上邊有人,可能是縣革委會主任給說的話;還有人說,是學校保送的,可能「九兒」家送了禮,老師對他好等等。
到底我是怎麼上的高中,至今我也沒做過證實,也沒有任何人和我說過。但我心裡非常清楚: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那視學生為親人的我的「學究劉旭老師。
眨眼間,幾十年過去了,真是人生如夢啊。在離開家鄉的幾十年中,人世間也發生了許多戲劇性的變化。
「文革」後,我去看過劉老師,看我時他眼裡透出咄咄的光澤,再後來聽說他被調走了。由於他不願意拋頭露面,喜歡隱居似的生活,從此就失去了聯繫。
另外聽老家來的同學講,後來高考六門功課得了27分,他爸爸要他報「清華大學」志願的同學「傻蛤蟆」,因做假沙發成了腰纏萬貫的富戶,後來就不行了,聽說包了「二奶,」生了四、五個「小蛤蟆」呢,還都不怎麼聰明。
「9號」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遠不可磨滅的印跡,每當想起,它就象一把尖刀時時在刺痛着我的心,不斷激勵着我在步屣維艱的人生道路上自強不息
…… [1]
作者簡介
劉瑞成,筆名劉一,1960年出生,研究生學歷,1978年參加高考走出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