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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吉屋出售》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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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作品

語言特徵:機智、詼諧、樸素的散文話語。自然、清新、樸素 ,具有天然去雕飾之美。不但生動而且富有個性。

在內容上,她的創作題材廣泛多樣、結構自由靈活、抒寫真實感受之外,它還是一種生命紀實。三毛的散文有一種探索的意味在裡面,探索生命以內的東西 。

三毛的作品很特別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這就是後來傳說的 三毛體了。

結構特徵也很特別的,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1]

原文

  飛機由馬德里航向加納利群島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什麼東西都咽不下去。鄰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問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說吃不下。

  這幾年來日子過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記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離開了島上就沒有回去過,不但沒有回去,連島上那個房子的鑰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鄰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幾串,向他們去要就是了。

  那麼就是三年沒有回去了。三年內,也沒有給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寫過一封信。

  之所以不愛常常回去,也是一種逃避的心理。加納利群島上,每一個島都住着深愛我的朋友,一旦見面,大家總是將那份愛,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潑。對於身體不健康的人來說,最需要的就是安靜而不是愛。這一點他人是不會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會有人當真。

  雖然這麼說,當飛機師報告出我們就要降落在大加納利島的時候,還是緊張得心跳加快起來。

  已是夜間近十點了,會有誰在機場等着我呢?只打了電話給一家住在山區鄉下的朋友,請他們把我的車子開去機場,那家朋友是以前我們社區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車房就可以停個五輛以上的車。每一回的離去,都把車子寄放在那兒,請他們有空替我開開車,免得電瓶要壞。這一回,一去三年,車子情況如何了都不曉得,而那個家,又荒涼成什麼樣子了呢?

  下了飛機,也沒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開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們轟一下離開了窗口向我湧上來。我,被人群像球一樣的遞來遞去,泥水匠來了、銀行的經理來了,電信局的局長來了,他們的一群群小孩子也來了,直到我看見心愛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臉時,這才撲進他懷裡。

  一時里,前塵往事,在這一霎間,湧上了心頭,他們不止是我一個人的朋友,也曾是我們夫婦的好友。「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輕輕拍拍我,又把我轉給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的太太米雪緊緊的擁抱着,她舉起那新生的男嬰給我看,這才發覺,他們不算新婚,三年半,已經兩個孩子了。

  我再由外邊擠進隔離的門中去,警察說:「你進去做什麼?」我說:「我剛剛下飛機呀!進去拿行李。」他讓了一步,我的朋友們一衝就也沖了進去,說:「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們進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規矩呀!你們守守規矩呀……」根本沒有人理他。

  這個島總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親、表兄、堂哥、姐夫什麼的,只要存心拉關係,整個島上都扯得出親屬關係來。

  在機場告別了來接的一群人,講好次日再連絡,這才由泥水匠璜槓着我的大箱子往停車場走去。

  「你的車,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着一輛雪白光亮的美車給我看,夜色里,它像全新的一樣發着光芒。他們一定替我打過蠟又清洗過了。

  「你開吧!」她將鑰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發動了另外一輛車,可是三個女孩就硬往我車裡擠。

  「我們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說,我點點頭。這總比一個人在深夜裡開門回家要來得好。而那個家,三年不見了,會是什麼樣子呢?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班琪才慢慢的對我說:「現在你聽了也不必再擔心了,空房子,小偷進去了五次,不但門窗全壞了,玻璃也破了,東西少了什麼我們不太清楚,門窗和玻璃都是拉蒙給你修的。院子裡的枯葉子,在你來之前,我們收拾了二十大麻袋,叫小貨車給丟了。」

  「那個家,是不是亂七八糟了?」我問。

  「是被翻成了一場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掃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進去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壓得重沉沉的,不能講話。

  「沒有結婚吧?」班琪突然問。

  我笑着搖搖頭,心思只在那個就要見面的家上。車子離開了高速公路,爬上一個小坡,一轉彎,海風撲面而來,那熟悉的海洋氣味一來,家就到了。

  「你自己開門。」班琪遞上來一串鑰匙,我翻了一下,還記得大門的那一隻,輕輕打開花園的門,眼前,那棵在風裡沙沙作響的大相思樹帶給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過庭院,穿過完全枯死了的草坪,開了外花園的燈,開了客廳的大門,這一步踏進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撲了進來。

  璜和班琪的孩子衝進每一個房間,將這兩層樓的燈都給點亮了。家,如同一個舊夢,在我眼前再現。

  這哪裡像是小偷進來過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着我,每一個角落都給插上了鮮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個床吧,連雪白的床罩都給鋪好了。

  我轉身,將三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各親了一下,她們好興奮的把十指張開,給我看,說:「你的家我們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變成紅的了。」

  我們終於全部坐下來,發現一件銀狐皮大衣不見了,我說沒有關係,真的一點也不心痛。在沙發上,那個被稱為阿姨的ECHO,拿出四個紅封套來,照着中國習俗,三個女兒各人一個紅包——她們以前就懂得這個規矩,含笑接下了。至於送給班琪的一個信封,硬說是父母親給的。長輩賜,小輩不可辭。班琪再三的推讓,我講道理給她聽,她才打開來看了。這一看嚇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我親親她,指着桌上的鮮花和明亮的一切,問她:「你對我的情,可以用鈔票回報嗎?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穩定,是有工程才能賺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打掃房子貼補家用,而三個寶愛的女兒,夫婦倆卻說要培植到大學畢業。他們不是富人,雖說我沒有請他們打掃、他們自動做了四整天,這份友誼,光憑金錢絕對不可能回報。不然,如果我踏進來的是一幢鬼屋一樣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旅館。

  班琪不放心我一個人,說:「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們家,明早再回來好了。」

  我實在是有些害怕,住過了台北的小公寓之後,再來面對這幢連着花園快有兩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時,的確不習慣。可是我說我不怕。

  那個夜裡,將燈火全熄了,打開所有的窗戶,給大風狂吹進來。吹着吹着,牆上的照片全都飛了起來,我靜聽着夜和風的聲音,快到東方發白,等到一輪紅日在我的窗上由海里跳了出來時,這才拉開床罩躺了下去。

  很怕小偷又來,睡去之前,喊了耶穌基督、荷西、徐訐乾爸三個靈魂,請他們來守護我的夢。這樣,才睡了過去。「呀——看那邊來的是誰?」郵局早已搬了家,櫃檯上全都裝上了防彈玻璃,裡面的人看見我,先在玻璃窗後比劃了一下擁抱的手勢,這才用鑰匙開了邊門,三三兩兩的跑出來——來擁抱。

  我真喜歡這一種方式的身體語言。偏偏在中國,是極度含蓄的,連手都不肯握一下。好久不見,含笑打個招呼雖然也一樣深藏着情,可是這麼開開朗朗的西班牙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

  「我的來,除了跟你們見面之外,還有請求的。房子要賣了,郵局接觸的人多,你們替我把消息傳出去好不好?」我說。「要賣了?那你就永遠回中國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麼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紀大了,我——不忍心再離開他們。」我有些感慨的說。

  「你要住多久?這一次。」

  「一個半月吧!九月中旬趕回台灣。」

  「還是去登報吧!這幾年西班牙不景氣,房子難賣喔!況且你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

  告別了郵局的人,我去鎮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們,談到最後,總是把房子要賣的事情託了別人。他們聽了就是叫人去登報,說不好賣。房價跌得好慘的。

  「那我半價出售好了,價格減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誘。」我在跟鄰居講電話。

  「那你太吃虧了,這一區,現在的房價都在千萬西幣以上,你賣多少?」

  「折半嘛!我只要六百萬。」

  「不行,你去登報,聽見沒有,叫份一千兩百萬。」鄰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就在那邊叫過來。

  那是「有價無市」的行情,既然現在的心就放在年邁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等。

  就在抵達加納利群島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書桌上擬廣告稿,寫着:「好機會——私人海灘雙層洋房一幢,急售求現。雙衛、三房、一大廳,大花園、菜園、玻璃花房、雙車車庫,景觀絕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觀日出,觀日落,尚有相思樹一大棵,情調浪漫,居家安全。要價六百五十萬,尚可商量。請電六九四三八六。」

  寫好了字數好多的廣告,我對着牆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談。丈夫說:「你這樣做是對的,是應該回到中國父母的身邊去了。不要來同我商量房價,這是你們塵世間的人看不破金錢,你當比他們更明白,金錢的多或少,在我們這邊看來都是無意義的。倒是找一個你喜歡的家庭,把房子賤賣給他們,早些回中國去,才是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樣。

  第二天的早晨,我將房基旁的碑石撿了一小塊,又拿掉了廚房裡一個小螺絲釘,在赴城內報社刊登廣告之前,我去了海邊。

  當,潮水浸上我的涼鞋時,我把家裡的碎石和螺絲釘用力向海水裡丟去,在心裡喊着:「房子,房子,你走了吧!我不再留戀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換主人去,去呀——」

  大海,帶去了我的呼叫,這才往城內開去。

  替人刊登廣告的小姐好奇的對我說:「那一區的房價實在不止這麼些錢的,你真的這樣賤價就賣掉了?可惜我連六百萬也沒有,不然就算買下投資,也是好的。」(註:六百萬西幣等於一百八十萬台幣左右。)

  登報的第二天,什麼地方都不敢去,倒是鄰居們,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了報紙,就來怪責我,說我不聽話,怎麼不標上一千萬呢。賣一千萬不是沒有可能,可是要等多久?我是在跟歲月賽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就在那個中午,有一位太太打電話來,說想看房子,我請她立即過來,她來了。

  打開門,先看來人的樣子就不太喜歡。她,那位太太,珠光寶氣的,跟日出日落和相思樹全都不稱,神情之間有些傲慢。

  我站在院子裡,請她自己上上下下的去觀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會兒,她沒說喜不喜歡,只說:「我丈夫是位建築師吔!」

  「那你為什麼要買房子?自己去蓋一棟好了。」我誠懇的說。

  「我喜歡的是你這塊地,房子是不值錢的,統統給推倒再建,這個房子,沒有什麼好。」

  我笑了笑,也不爭辯,心裡開始討厭她。

  「這樣吧,四百萬我就買了。」她說。

  「對面那家才一層樓,要價一千一百萬,我怎麼可能賣四百萬?」我開始恨起她來。

  「那沒有辦法了,我留下電話號碼,如果你考慮過之後又同意了,請給我電話。」

  收了她的電話,將她送出去。我怎麼會考慮呢,這個乘人之危的太太,很不可愛。

  加納利群島的夏天到了夜間九點還是明亮的,黃昏被拉得很長。也就在登報的同一天裡,又來了好幾個電話,我請他們統統立即來看。

  門外轟轟的摩托車聲響了一會兒才停,聽見了,快步去開門。門外,站着兩個如花也似的年輕人,他們騎摩托車、這個,比較對胃口了。男人一臉的鬍子,女人頭髮長長的。

  他們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當那個年輕的太太看見了玻璃花房時,驚喜得叫了起來,一直推她的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坐下來?」那個太太問。

  當然歡迎他們,不但如此,還倒了紅酒出來三個人喝。好,開始講話了,講了一個多鐘頭,都不提房子,最後我忍不住把話題拉回來,他們才說,兩個人都在失業。

  「那怎麼買房子呢?」我說。

  「等我找到事了,就馬上去貸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們找到事。」

  「你那麼急嗎?」他們一臉的茫然。

  「不行,對不起。」

  「我們有信心,再等幾個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們大學才畢業。你也明白這種滋味,對不對?」

  還是請他們走了,走的時候,那個太太很悵然,我一狠心,把他們關在門外。

  接了電話之後,來的大半是太太們,有一位自稱教書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後,立即開始幻想,這間給自己和丈夫,那間給小孩,廚房可以再擴充出去,車房邊再開一個門,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樹給它理理頭髮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窗是最美的畫面,價格太公道了,可以馬上付……她想得如痴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賣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天的廣告費。沒想到第一天就給賣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電話叫先生飛車來看屋時,等到我看見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表情時,才覺着事情不太順利了。

  那位先生——又是個大鬍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騙上了屬於她的那一輛汽車,才把花園的門給關上,輕聲對我說:「對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她不傷人的,平日做事開車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樣毛病,她天天看報紙,天天去看人家要賣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滿意的啦!你這一幢,我們並不要買,是她毛病又發了。你懂嗎?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着這個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買房子幹什麼要講他太太有毛病來推託。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過幾天我拿些水果來給你,算做道歉,真對不起,我們告退了。」

  他彎着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着笑着把門關上了。賣房子這麼有趣,多賣幾天也不急了。想到那個先生的樣子,我笑了出來。他一直說太太有毛病,回想起來的確有點可疑。

  這種人來看房子,無論病不病,帶給賣主的都是快樂。

  那個黃昏,我將廚房的紗窗簾拉開,看着夕陽在遠方的山巒下落去,而大城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想到自己的決心離去,心裡升出一份說不出的感傷和依戀。心情上,但願房子快快脫手,又但願它不要賣掉。可是,那屬於我的天地並不能再由此地開始。父母習慣了住在台灣,為着他們,這幢房子的被遺棄,應該算做一件小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說愛父母而沒有行動,也是白講。

  既然如此,就等着,將它,賣給心裡喜歡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為了他們,一切的依戀,都可以捨去。

  就在那麼想的時候,門鈴又響了,那批打過電話來的人全來看過房子了,這時候會是誰呢?我光腳輕輕的往大門跑,先從眼洞裡去張望——如果又是那位建築師太太來殺價,我就不開門。

  門開了,一對好樸實好親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派的一對夫婦站在燈光下。

  「聽說,你的房子要賣?」我笑說是,又問怎麼知道地址的,因為地址沒有刊登在報上,而他們也沒有打過電話來。「我叫璜,在郵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們郵局為了你,關門十五分鐘的事情嗎?」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個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個月,再回島上來時,郵局拖出來三大郵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當時,我對着那麼多郵件,只差沒有哭出來。怎麼搬也搬不上汽車。而小汽車也裝不下三大袋滿滿的信。

  就在那種進退不得的情況下,郵局局長當機立斷,把大門給關上了,掛出「休息」的牌子,在一聲令下,無論站櫃檯的或在裡面辦公的人,全體出動,倒出郵袋中所有的東西,印刷品往一邊丟,信件往另一邊放,般空報紙雜誌全都丟,這才清理出了一郵袋的東西——全是信。那一場快速的丟和撿,用了十五個人,停局十五分鐘。

  「對了,你就是當時在其中幫忙的一個。」我一敲頭,連忙再說:「平日你是內部作業的,所以一時認不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恩人來了,竟然不識,一時里,我很慚愧。

  那位太太,靜靜的,一雙平底布鞋,身上很貼切的一件舊衣。她自我介紹,說叫米可。

  我拉開相思樹的枝葉,抱歉的說,說草地全枯了,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這個房子,就問可不可以坐下來談。在他們坐下的那當兒,我心裡有聲音在說——「是他們的了。」「好,我們不說客氣話,就問了——你們喜歡嗎?」我說。那兩個人,夫婦之間,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時說:「喜歡。」看見他們一牽手,我的心就給了這對相親相愛的人。「要不要白天再來看一次?」我又問。

  「不必了。」

  「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還是活的,這些你們都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說可以再種。

  璜,先喊了一聲,臉就紅了,他說:「講到價格——」「價格可以商量。」我說。看看這一對年輕人,我心裡不知怎的喜歡上了他們,價格這東西就不重要了。「我們才結婚三年,太貴的買不起,如果,如果——我們實在是喜歡這房子。」

  「報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萬,已經是對摺了。你們覺得呢?」

  「我們覺得不貴,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們存來存去只有五百八十萬,那怎麼辦呢?」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講出來了,臉紅紅的。

  「那就五百六十萬好了,家具大部份留下來給你們用。如果不嫌棄,床單、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給你們。」

  我平平靜靜的說,那邊大吃一驚,因為開出來的價格是很少很少的,這麼一大幢花園洋房,等於半送。不到一百六十萬台幣。

  「你說五百六十萬西幣就賣了?」璜問。

  「米可說你們只有五百八十萬,我替你們留下二十萬算做粉刷的錢,就好了嘛!」

  「ECHO,你也得為自己想想。」米可說。

  「講賣了就是賣了,不相信,握一個手,就算數。」璜立即伸出手來與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嚇成呆呆的,不能動。

  「明天我們送定金來?」

  「不必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雙方握了手,就是中國人這句話。好了,我不反悔的。」

  那個夜裡,我將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看了一遍,動手把荷西的照片由牆上一張一張取下來,對於其他的一切裝飾,都不置可否。心裡對這個家的愛戀,用快刀割斷,不去想它,更不傷感,然後,我撥長途電話給台灣的母親,說:「房子第一天就賣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滿坑滿谷的東西,就回來。」母親問起價格,我說:「昨日種種,譬如死了。沒有價格啦!賣給了一對喜歡的人,就算好收場。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飯吃就算好了,媽媽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達島上的第三天,乾乾脆脆的處理掉了一座、曾經為之魂牽夢縈的美屋。奇怪的是,那份糾纏來又糾纏去的心,突然舒暢得如同微風吹過的秋天。

  那個夜晚,當我獨自去海邊散步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升起的新天新地,它們那麼純淨,裡面充滿了的,是終於跟着白髮爹娘相聚的天倫。

  我吹着口哨在黑暗的沙灘上去踏浪,想着,下一步,要丟棄的,該是什麼東西和心情呢?

賞析

  今天重溫了三毛的一篇散文--《吉屋出售》,這篇文章歸在《鬧學記》這本書裡面,在這本書里,我獨愛這篇散文。記得第一次閱讀這篇散文時已是八年前,還在上大學的時候,那時終日昏昏沉沉,閒得無聊,就喜歡呆着胡思亂想,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讀些名著,其實當時是想附攀風雅,也實是無所事事之故。於是在那激情揚逸,個性乖張的歲月里,真的就因為這原因而拜讀了很多的名著,但其實並沒看懂多少。後來閱讀的範圍廣了,也是因為三毛的名氣,偶然在圖書館抽取了一本《哭泣的駱駝》,然後就喜歡上了,以至於將三毛的所有小說、散文都讀了個遍。而當讀到這篇散文時,當時就被文章中所描寫的加納利群島的風光、民風、三毛的那面向大海的房子以及她那有點神經質的善良與爽朗都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內心的全部。當時看着她寫的那賣房子的廣告稿時,覺得這個女人好幸福,但看到她賣房的整個經過之後,突然發現這個女人是真的很幸福。

  「好機會——私人海灘雙層洋房一幢,急售求現。雙衛、三房、一大廳,大花園、菜園、玻璃花房、雙車車庫,景觀絕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觀日出,觀日落,尚有相思樹一大棵,情調浪漫,居家安全。要價六百五十萬,尚可商量。請電六九四三八六。」 這就是三毛賣房所寫的廣告稿。當時看到這裡,心裡不禁一顫,心想着這不就是夢想中的天堂的樣子嗎。以致總覺得賣掉了很可惜。要換做是我,心裡肯定是不舍的。雖對錢財沒什麼印象,但還做不到視金錢如糞土,必竟這是個物質社會,對物質的依賴更甚於金錢,所以當手頭有點錢時,就急不可奈地想把它換成喜歡的東西,所以我經常會做的事情就是在網上閱讀小說,如果覺得不錯,必定會去書店買回這本書,但並不是為了閱讀,而是很單純地想要擁有它,就如擁有一件美好的東西。所以我雖討厭金錢,卻也需要金錢,因為它可以換來在別人看來是垃圾,對我來說是寶貝的東西。這就是人的矛盾之處,就跟那些喜歡嫖妓卻打心裡看不起妓女的人一樣,真是可笑之極。

  最後三毛把房子賣給了一對她打心裡喜歡的夫婦,就因為她覺得這對夫婦與房子前那日出日落的境象以及花園裡的相思樹是對稱的,理由就這麼簡單,簡單到握一個手,就算賣了,隨便對方有多少錢就賣多少錢。這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出來的爽快,更何況一個女子。一個人如果總受物質或精神的羈絆,這羈絆會擾得你心不得安,總有患得患失的感覺,也就少了一份安樂。沒有了安樂何談幸福呢?所以說一個人能做得這麼瀟灑。難道還不夠幸福嗎?而我卻總做不到,所以這也是我喜歡它的一個原因。

  用三毛自已的話說:「昨日種種,譬如死了。沒有價格啦!賣給了一對喜歡的人,就算好收場。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飯吃就算好了...」

  是啊,有飯吃就算好的了。其實人就是要為難自已,總是給自已一個又一個的要求,為了這些要求,就總得付出更多,因為有付出才會可能有收穫。因此,自已就鉚足了勁,拼了命的往上爬,當中的辛酸一提起那自然是一把眼淚一把涕。可得到了又能怎樣呢?你想過嗎?你會就此停下你的腳步來看看路邊的花嗎?我想不會,更多的人會選擇繼續再給自已一個更高的要求。然後再一次上路,而之前所得到的,可能早就被你莫視掉了。人就是這樣的永不滿足。我聽過些許人臨老的時候總有這樣的感嘆:「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言語中似乎看透了一切,卻已到了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早些悟透了,不也可早些免去痛苦的羈絆麼。

  自由的豪邁在激情的歲月里總是讓人嚮往的。而三毛偏又給你描寫了這樣一個心靈的港灣,它是大自然的,是那樣的充滿神秘的自由,而最後爽爽咧咧地就把房子交了出去--她不是賣了房子,因為從房子本身的價值來說遠遠超過了賣出去的價格。所以應該說是交了出去,交出去的不單只是房子,還有她的哪份不舍,三毛在文中這樣描寫了她心中的那份不舍的:「那個黃昏,我將廚房的紗窗簾拉開,看着夕陽在遠方的山巒下落去,而大城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想到自己的決心離去,心裡升出一份說不出的感傷和依戀。心情上,但願房子快快脫手,又但願它不要賣掉。可是,那屬於我的天地並不能再由此地開始...」。這份不舍承載了她太多的快樂和痛苦的回憶。也許賣房子是有些出於無奈,但人總得有個果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一個人總會在猶豫中只會失去更多,猶柔寡斷是我的致命點,這些年下來,壞了不少事但卻總也改不了,所以三毛的這種灑脫的處事之風,也就成了我迷戀的一種精神的嚮往。

  一般來說,越是喜歡的文章就越不會再次拜讀,因為再次閱讀時,總會破壞第一次的那份感覺,我戲謔地稱這是「處女情結」。由於最初那份美妙感覺的改變總會使心裡產生了些空落。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在冗長地歲月里,思想無時不在飄蕩。從而你無法確定下一秒鐘,你的思想的降落點在什麼地方。而這一次,是因為我想起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個三毛茶樓... ...

  想起三毛,總會想起周莊,緣於那些青磚窄巷、曲曲折折的小河道、從這邊延伸纏繞到另一邊,白牆青瓦的居民房,鱗次櫛比的老店鋪。所有的一切都是三毛的夢鄉,在那裡有小客棧、阿婆茶、大閘蟹,萬三蹄,還有那古街老巷,可以盡情遊蕩的小河...,一切的一切都從三毛的夢鄉中承載了過來,我帶着嚮往去尋夢了。結果卻把夢丟在那裡了,也許是我的不舍,是我割捨不了的哪一份情,我總想狠下心來做個絕斷,把過去的通通都拋棄,但當憶起過去的點滴時卻思如潮湧,無法再狠心放下。也總想乾脆就將自已隱藏起來,一切就此隨風去,卻會因為那一句無心的問候而變得無所遁形。幾個回合下來,把心騙得很是勞累。所以再次讀取這篇文章,真是自愧拂如。

  但願時間真能抹去一切,早日拂去心中的一切羈絆,修出一顆離心。[2]

三毛的生平

三毛,1943-1991,原名陳平,祖籍浙江舟山,出生於四川重慶,後旅居台灣。著有散文、小說集《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雨季不再來》、《溫柔的夜》、《夢裡花落知多少》、《背影》、《我的寶貝》等十餘種。三毛散文取材廣泛,不少散文充滿異國情調,文筆樸素浪漫而又獨具神韻,表達了作者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和大自然的情懷。

三毛生性浪漫,三歲時讀張樂平《三毛流浪記》,印象極深,後遂以「三毛」為筆名。為了追尋心中的那棵「橄欖樹」,她踏遍萬水千山。然而,無論是異國都市的生活情調,還是天涯海角奇風異俗,都不能消解她深埋於心中的中國情結。儘管她嫁給了一個深眼高鼻的洋人,但她仍是一個完整的東方女性。

三毛從來不刻意追求某一種技巧和風格,一切都顯得平實與自然。然而在她信筆揮灑之中,卻又蘊涵無限,這也許是一種更高的技巧風格吧。   

有讀者認為「流浪」才是她的真正的名字,無論是她遺留下來的眾多作品、她的遊歷和她心靈情感的轉折,都是充滿一點點浪跡天涯的意味。[3]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