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山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片冰心在玉壺》是中國當代作家山川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片冰心在玉壺」,唐代詩人王昌齡的名句,比喻人的品行高尚,像冰一般清澈透明,像玉一樣潔白無瑕,我把這句詩送給她!
這麼美的詩句送給她,用作蓋棺論定、祭奠亡靈,以期慎終追遠,寄託我們的哀思,是不是有些奢侈呢?或者說用詞不當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斯人已逝,草木皆非,富貴如浮雲,錢財似糞土,她不會在乎一句溢美之詞。
聽別人說起她的芳名時,我在縣郵電局當辦公室主任,她在水田壩支局當營業員。那個「別人」說,她有點「匪」,梳怪樣頭,穿喇叭褲,有時還抽煙。我多少有點詫異,這是個有個性的女孩!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女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思想單純、穿着簡潔,被視作「本分」「規矩」,可我想在心裡沒說,我問她工作怎麼樣?那個「別人」一時語塞,末了說好像還可以。我心想,既然「可以」還說什麼呢?
我的同事告訴我,她是個新灘的女孩,因此就與眾不同。他說,新灘的女孩皆有個性,可能與崩岩滑坡有關,江里游泳不比男孩子差,街上打架比男孩子潑辣。秭歸有句名言:新灘的姐兒洩灘的妹兒,除了膚白貌美、風情萬種,個性張揚、敢說敢當也是一說。
她應該就是這一種。
說話間兩年就過去了,我去水田壩支局檢查工作,支局長余先明在路口迎上我,他是一個很精明的年輕人,由農民工破格轉聘為支局長,後來調縣郵電局當主任,郵電分家時分到移動,做了縣移動公司老總,再後調宜昌直至退休。
支局是一排土木結構的瓦房,門前公路塵土飛揚,屋後小河流水潺潺,河邊有根H型電杆,電線跟蜘蛛網一般,從山牆上穿進屋去。房屋右邊住宿左邊生產,總機房隔壁就是營業處,敞着兩扇木質大門,進門就是一座木櫃檯。余局長翻開櫃檯蓋板,讓我進入「經濟重地」,我見到了有點「匪」的她。
她一下子站起來,顯得有些慌張,扭頭看着我,淺淺一笑,滿臉羞澀,絕無 「匪」氣。余局長說她表現不錯,「不錯」就是說「好」,我沖她點了點頭,她臉一下子紅了。她不是那種膚色白皙的女孩,臉上隱約可見淺淺的雀斑,頭髮向上梳到頭頂,鬏尾自然垂在腦後,這個髮型很耐看,顯得精神、利索、光潔,乍看有點標新立異,她肯定欣賞這個髮型,也一直保持這個髮型,好多年後還是這個髮型,直到她英年早逝那一天。
大千世界,萬象變遷。海南省正式成立那年,她終於調到縣郵電局,帶着剛滿兩歲的女兒,她很高興。初為人母,畢生付出和要辦的事很多。接下來,女兒要上幼兒園,要上小學,還要……縣城總比鄉下好一些,這是她人生中的新起點。
她調進城來屬於改行,改行學報刊發行,由於工作隸屬關係,我很少見到她,更談不上熟悉她,我只熟悉她的師傅。
她的師傅名叫王功強,我一直尊稱為「王師傅」,他是個農村「半邊戶」,養育了兩女一男,家庭負擔相對沉重,正因為此才從枝江調回家鄉,獨當一面撐起發行台,業務精湛名聲遠揚,後來被評為業務師,這個榮譽不可多得。也有人說他性情古怪,其實那是一種較真,較真時他從不講情面,即或你是領導也不好使,因此他帶徒弟格外嚴厲,不過女徒弟聰慧過人,名師出高徒果真沒錯。
我也曾帶過徒弟,徒弟不是高徒,我也不是名師,沒給人留下印象。後來我當辦公室主任,一口氣當了整整十年,為他人作了十年嫁衣裳,那有多少件衣裳呀!不相信你可以翻檔案,十年的檔案全是我的字,十年勞累磨壞了三塊玻璃板,十年賣命讓領導閒得難受,十年本應不進則退,偏讓你不進不退,說白了就是寧舍不用,讓你不進不退、進退不得、進退兩難,往事重重不堪回首。
1995年蒞臨之際,郵電改革動了真格,用人理念發生改變,宜昌的領導直接動議,擬提任我擔任縣局副局長,事後有知情者告知,當時曾有領導非議,說我缺少基層經歷。「一把手」是個強權者,當即拍板在三峽壩區秭歸新城設立一個副科級分局,將我派往這個分局「鍛煉」,考察期限為一年,屆時期滿另當別論。強權者一言九鼎,我等豈敢懈怠?自是盡職盡力盡責,爬電杆鑽管道扯電纜,事事處處以身作則,頭皮曬黑一次又一次,手臂脫皮一層又一層,終於換來「經營建設形勢向好」。
正好歷時「一年」,強權者如約而至,現場查看通信現狀,突擊考察我的「政績」,食堂吃飯時眉開眼笑,當着眾人面誇讚我,說組織提拔這人沒錯,這一提拔使我和她成了同事。
得到提拔按說應該高興,當然也有個別人不高興,換作今天興許擺上幾桌,或慶賀或炫耀或分享,可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家庭困難不好對組織說,渾身難受的領導也離不開我,宜昌電話再三催我到位,我才硬着頭皮「走馬上任」。
1995年3月2日,我背着行李乘坐快艇,隻身來到新縣城。說是新縣城其實就是一片工地,機車轟鳴、塵土飛揚,路沒有一條,樹不見一棵,太陽底下找不到樹蔭。
分局設在九里開發區郵電大樓,被我伺候得渾身難受的領導,按「一好搭一壞」原則,陸續調來三十多名職工,加上原茅坪支局職工,分局職工總計四十多人,分成四個生產班組,設市場經營、技術維護兩個管理部,另建有黨支部、工會、保衛、財務,她由原茅坪支局營業員改任分局財務會計。
初來乍到,條件簡陋,諸事將就,所幸郵電大樓剛剛竣工,六層樓的機房,裝修一新,空餘三層,兩個單元二十四套宿舍,兩室、一室一廳各半。此外,建有職工食堂,食堂種有菜園,院內綠化到位,條件優於其他單位。
我隻身來到前線,家還在後方老城,妻子在營業處上班,兒子即將上高中,我沒必要占用宿舍。我謝絕領導的好意,自己買來床鋪,親戚家借張茶几,選擇機房五樓安身,很快就進入角色。自此,吃在食堂里,住在辦公室,嘔心瀝血策劃,兢兢業業工作,一頂安全帽、一件膠雨衣、一雙筒筒鞋,始終陪着我,陪着我和職工在一起,深入一線指揮並親力親為,說句不誇張的話,新城的每一根電杆、每一條線路、每一段管道、每一處線箱,乃至每一處工地和生產現場,滴有我的汗水,留有我的足跡,那些喜憂參半、苦累有加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乃至沒齒難忘。
隨着新城搬遷日期逼近,郵電通信業務飛速發展,分局收入已經超過縣局,分局原本建立的財務報賬管理制度已無法適應發展,宜昌的強權者心知肚明,特委派主管副局長蒞臨現場,專門為我召開一次現場辦公會,會議紀要印了整整五頁紙,要求我立即重建財務機構,配備專職會計、出納,按財務規定實施管理,統一管理新城財務資金。如此一來,經組織考察、財務部門核准,她正式成為了分局財務會計。
她是個謹言慎行的人,這種人最適合擔任會計,不像有的會計或出於一己私利,或為了巴結權威領導,一肚子的壞心思,盡出些自認高明實則愚昧的餿點子,最後讓採用餿點子的領導下不來台。
她從不出餿點子,有事總是先請示,連我的授權也很少用,事事處處維護財務制度。
分局有個鄉班小伙子,他父親是我的老同事,我很尊敬他的父親,因而待他也就客氣。他的郵路水陸兼程,按月總要報銷過河船費,每月幾班每班幾元,明眼人都算得出來。可他腦殼裡有把小算盤,試探着越過「班長初審、部室覆核」前兩關,粘好票據直接找我簽字。我是鄉郵員出身,體貼走班的疾苦,不想駁他面子,也不想當小氣局長,因此我看都不看,大筆一揮了事,無非多幾個錢而已。事後,她拿着憑證找我,說這筆賬已經報了,要維護你的威信,但局長不能壞規矩!她翻着那沓票據說,你看,亂七八糟一沓票,比核定數多出××元,還夾雜着汽車票哩。其實,我早就看出蹊蹺,但我假裝不懂,說謝謝你提醒,我下次注意吧,那個小伙子也注意了,再也沒找我簽過字。
我的辦公室很寬大,還有寬大的辦公桌和兩組文件櫃,「氣勢」與「副科級」不符,惹得有人背後嚼舌頭,好在我晚上才待在辦公室里,白天總和職工一身汗水一身泥奮戰在工地。早餐先在食堂解決,午餐為了節省時間,食堂熬好綠豆稀飯、燴一飯盆回鍋肉、買一筐子老面饅頭、拖幾件冰鎮啤酒,徑直送往工地。我們找個蔭涼處,不分大工小工、領導職工,就着回鍋肉吃饅頭、喝稀飯、灌啤酒,眾人開心,其樂融融,干起活來特別有勁,那種工地生活至今留戀。
日落西山收工回局,食堂的飯菜熱了又熱,炊事員跟着我們受累。有時為趕工期半夜收工,吃着飯眼皮困得睜不開。吃罷飯怏怏上樓,洗手間沖個澡,搓一把背心褲頭,髒衣髒褲泡在盆里過夜。第二天一早又去工地,換洗的衣服換了沒洗,等想起來時再去突擊,我的衣服一直散發着汗臭。記得會戰最繁忙的日子裡,我和我的同事天天早出晚歸,工期不等人,想休也不成,勞累、疲憊整天像影子一般緊隨,有好幾次我爬到五樓,不等換衣沖洗,和衣倒床睡去,醒來時腳上還穿着筒筒鞋。這些苦楚,歷歷在目,鮮為人知,那些閒得渾身難受的人無從得知,我也從不告訴別人,即或我的妻子也不告訴,後來她從管委會一位熟人處得知,給我打電話剛說一句就哽咽了。此後,每到晚上八九點鐘,我的電話就會響起,妻子提醒我再累也要洗個澡再睡,再忙自己也要每天換洗衣裳,還囑咐我去工地穿長袖戴草帽和手套,皮膚老是曬傷脫皮肯定不好。
我記住了妻子的話,可是我沒有全部做到,人一勞累就會忘乎所以。記得那天晚上,放完四百對電纜已是深夜,回到分局閉着眼睛吃飯,吃罷飯上樓就去沖洗,找衣裳時才想起昨晚髒衣未洗。當我滿身汗漬走進洗手間時,那盆髒衣服已經洗淨、曬乾,摺疊得整整齊齊……
爾後這件事重複過多次,對我來說就成了一個謎。我逐個打聽這位「活雷鋒」,從樓上問到樓下乃至食堂,居然沒有一個人承認此事。我分析、我猜測、我懷疑,是不是她做了好事?特意去財務室里問她,她笑眯眯的矢口否認,無名英雄讓我心存感激。後來,在一次職工大會上,我專門提到這件事,提到這件事我就激動,幾度哽咽說不出話來,我就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人若忙碌,時光如飛,轉眼就到了縣城整體搬遷日子,宜昌的強權者斷然決定,新城、老城並為一城,並把這個破攤子交給了我,為我而設的「分局」自行蔭消,讓個別做夢的人大失所望,白認了乾爹白巴結了領導。
分局的財務與縣局合併之後,新成立的無線公司需要會計,她順理成章調去無線公司,也就成就了她日後分到移動。
縣城搬遷塵土尚未落定,郵電分營風暴接踵而至,眾人的心一下就亂了。郵電分營是個官方用語,含義近乎於掩耳盜鈴,說白了就是郵電分家,再白一點就是踢開郵政。分營前,官方強調傾斜郵政,操作起來恰恰相反,基層研究好的「傾斜」,上級領導和盤否定,跑不脫的是負擔和債務。一夜之間,天怒人怨,共同財富變作專屬資金,郵電大樓成了電信大樓。由此,日月輪迴,悲喜疊加,分到電信者歡天喜地,分在郵政者怨聲載道。
電信也不是一路歡歌,首先剝離無線公司,領導藉機打小算盤,已在無線崗位自不用說,「老弱病殘」者概不例外,她也順理成章一起分到了移動。
「移動」從字面上說,就是離開或改換原來的位置。可是,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卻沒有新的位置。房,房沒有一間;地,地沒有一壟,誰都等着看移動笑話。可誰也不曾想到,幾年後移動聲名鵲起,業務發展一枝獨大,職工福利無人比肩,有些人腸子都悔青了。
俗話說,樹大分杈,兒大分家。郵電分家見怪不怪,因為分合好多回了,根本原因就是要破除壟斷,誰讓郵電局牛氣沖天呢?你想,一個雄赳赳的郵電局,要地盤有地盤,要收入有收入,領導高高在上,幹部趾高氣昂,職工即或有意見,隔天發錢發物就堵了嘴,這樣的好日辰一去不返,你讓一家分成六家的成員情何以堪?
她被分去了移動,心裡如意嘴上不提,待遇自不用說,自信心爆棚;工作也不用提,上班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下班牽着寵物狗散步,還是那個獨特髮型,還是那樣風姿綽約,見到熟人莞爾一笑,她的人生蘊藏着幸運,她的世界充盈着幸福,她的生命飽含着精彩。
誰也沒有想到,她的人生、她的幸福、她的精彩,也會戛然而止。
2020年7月27日,農曆庚子年六月初七,子夜時分,萬籟俱寂,她在位於平湖大道的家中猝然故去,死於低蛋白血症,年僅五十六歲。
英年早逝,香消玉殞,只留下一個芳名:柳紅玉。
「紅玉」聽起來似是俠女,玉之美,石之實,系指紅色的玉石。紅色是吉祥、喜慶的象徵,能夠辟邪保平安,但天然紅玉少見,紅玉只是一個傳說。
紅玉也不是一個傳說,她是人世間一位優雅女性,耿直、本分、善良、正經,終生沒有緋聞。
過去我一直喊她「小柳」,許多同事也喊她「小柳」,已經喊了幾十個年頭,自此這個稱呼不再,她不再是「小柳」,也不再是「大柳」,更不可能是「老柳」,她終結了所有溢美之詞,告別了這個喧囂紛繁的世界,也離開了爾虞我詐的我們。
小柳依依,紅玉熠熠,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1]
作者簡介
山川,1980年代從事業餘文學寫作,現為全國郵政作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