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不同凡響的聚會(趙文卿)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次不同凡響的聚會》是中國當代作家趙文卿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次不同凡響的聚會
半架山一樣聳立的玉泉山莊大酒店旁邊,局侷促促躲藏着一小酒館。小酒館門臉很窄逼,恰好容得下一弔卷閘門,就像一副少鼻子沒眼睛的臉,徒留了一張大嘴巴。大嘴巴上方,像一道橫眉,懸掛着一個仄仄歪歪、碩大無朋的招牌,上書五個鎏金大字:「鴻儒大酒店」。也難怪,身處胡同拐角,又有粗大法國梧桐遮掩,沒有一個大招牌,不熟悉的人是很難窺見它的尊容的。
雪花飄灑的一天下午,五六點鐘,幾個人縮頭縮腦、拍打着頭上身上零星的雪花,陸陸續續踏進小酒館。他們一個個好像不同凡響。一進門,跺跺腳,又搓搓手,斜視一眼外間幾個正大碗吸溜燴麵的邋遢客人,然後徑直走進唯一的一個包間。他們來自同一個家族,不同的家庭。這個家族有個高貴的名字,叫文學,包括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報告文學等幾個有血緣關係的家庭。今天是小說家庭的老大長篇請客,他的一部小說《做牛做馬的日子》獲獎並被改編成同名電視連續劇,得銀兩若干。
長篇是一個憨實的傢伙,這部小說懷胎十年,一朝分娩,又一把屎一把尿呵護成人,待出落得玉樹臨風時,累得長篇已是頭蓋禿兀鬢毛衰。長篇不事張揚,強摁心頭小兔子一樣亂竄的喜悅,嘴裡嘟囔着低調、低調,要低調,但還是按捺不住,躺在被窩裡跟老婆炫耀了一番。老婆向來反對他「瞎子點燈白費蠟」式的瞎折騰,煙把雪白的牆壁熏黃了,頭上的幾根毛寫稀了,也沒見寫出個蛐蛐螞蚱。看人家莫言,不說話,扁吃着臉,一說話就是好幾百萬,還要在北京買一套大房子!長篇在老婆面前炫耀,也是堵一口氣的意思。誰承想老婆是那種快嘴撥拉舌、一滴露水就滋潤的人,肚裡存不住貨,一大早起來就鸚鵡學舌般說給了微篇聽。微篇,又名小小,綽號麻雀,在小說家庭里排行老小,話傳到他耳朵,唧唧喳喳蹦跳着趕緊說與老二中篇、老三短篇。中篇、短篇也不是省油的燈,嘴唇子裂着頭髮奓着,正乾渴得厲害,想逮住誰撮一頓,一聽有這等好事,就嚷嚷着起鬨,要大哥長篇請客。長篇起初猶豫,銀兩已悉數交與老婆,怕「染坊里倒不出白布」,戰戰兢兢把報告打上去。老婆倒十分爽快,「拾的麥,磨的面,吃了去他大那個蛋」,這不是銀兩的問題,是榮譽、面子的問題,吃去!老婆喤啷喤啷把破棉褲腰裡卷的銀兩數掰給長篇大半。手捧銀兩,長篇轉念一想,不妥,既然吃,光咱弟兄幾個吃不出什麼名堂,也吃不出什麼影響,何不將咱家族的其他人一起請來,吃個熱鬧?此言一出,微篇首先響應,他個頭小,最喜歡熱鬧場面。微篇便自告奮勇,掏出手機翻查號碼,正要撥打,突然想起,問,大哥,地點定在哪裡?長篇沉吟一會兒,說,按說奢侈一回,進玉泉山莊大酒店也不為過,但還是低調、低調,不太張揚為好,就去老地方——鴻儒酒店吧。微篇一個個撥通電話,聲音卻少氣無力、軟兒吧唧的,少了剛才的硬氣。哼,大哥也真摳門,鴻儒、鴻儒,老是豬頭肉、花生米,讓人倒胃口!
人基本到齊。小說家庭弟兄四個,長篇、中篇、短篇、微篇,一早到了,並定下了唯一的包間。散文像閒庭信步,自個悠着來了。散文還沒結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過他正在和他的表妹散文詩眉來眼去,企圖把她發展成家庭成員(不過,近親結婚法律是不許可的)。落座時,散文故意坐在了先他一步到來的散文詩身旁。戲劇是一個老者,白髮飄髯,咳咳着,過來時拄住拐杖,大家讓他上座。他擺擺手,說,按年齡我當仁不讓,按地位我該坐老末,這樣,咱來個中庸之道,我還是坐中間吧。說着,他擠過微篇、散文詩的身子,坐在了中間的凳子上。報告文學有些憤憤不平,咋,老戲侄子,你只管坐上座,看誰能把你吃了?此話謬矣,你老侄子活到這把年紀,禮數還是懂的。說罷,戲劇捋捋鬍鬚,又擺擺手。在文學家族裡,戲劇那一枝曾經是長門,一代一代延續下來,他的輩分就低了許多。
大家的目光一齊聚到了上一、上二兩個空座上。大家心裡清楚,只差詩歌、詩詞兩兄弟還沒到。按輩分,他們兩個輩分最高,什麼「斷竹,續竹,飛土,逐肉」,什麼「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都是最先發軔於他們、從他們嗓子裡吼叫出來的;論地位,不知哪個自賣自誇的傢伙總結出一句什麼家訓,叫做「詩,乃我們家族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他們就拿了雞毛當令箭,高高在上,人五人六的。不過,他們弟兄兩人向來不和,也向來不服。詩歌說,家訓上所說的「詩」是指現代詩歌;詩詞嗤之以鼻,嗬,小毛孩子,你懂一點常識不懂?你才出道幾天?唐詩宋詞,合轍押韻,那才真正是皇冠上的明珠!詩歌憤然,古體詩詞已經死了,腐朽了,你還好意思提它!詩詞拍案而起,就你那「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工夫\黃河已經流過」的狗屁句子,也稱得上是詩?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兄弟鬩於牆,橫鼻子瞪眼,兩人就結下了積怨。
就在大家一邊盯住兩個空座,一邊往外張望時,兩人竟然有說有笑、勾肩搭背地走了進來。看着大家疑惑的目光,詩歌開了腔,咋,看什麼,俺弟兄倆是狗皮襪子——沒反正,別看平時爭吵,心親着吶!哥,你請上座!說着,詩歌向詩詞作了個前兩年流行的「走你style」的動作,引得大家捧腹大笑。詩詞也不客氣,環視一圈,當仁不讓地坐上了頭把交椅。緊跟着,詩歌坐上第二把交椅。剛坐穩,詩歌抬眼看見散文和散文詩兩人在交頭接耳,詩歌下了命令,說,散詩妹妹,來來來,挨着我坐,咱的血緣關係近,別讓散文這個懶散的傢伙把你帶壞了!弄得散文詩小臉一紫一紅,坐也不是去也不是。還是散文大度,推起散文詩,去去去,挨着他坐,斗酒詩百篇,不喝醉也把你熏醉!散文詩一副赴湯蹈火的無辜模樣,只好跟散文換換位,緊挨詩歌坐了下來。
不出微篇所料,徐娘半老的老闆娘用頭拱開髒兮兮的布帘子,一手端一個盤子進來,果然是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長篇打開酒瓶,中篇散開一次性塑料杯子,短篇一對一散着小碟子和一次性筷子,微篇接過酒瓶開始倒酒。詩歌突然發問,什麼酒?微篇嘿嘿一笑,茅台!一圈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酒瓶上。賴茅,——不賴於茅台也。微篇頓了頓,進一步解釋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喝不了茅台,喝個二茅台也可,來來,大家端起杯嘗嘗!詩歌一向好酒,也急酒,說着,勸大家共同舉杯。大家都舉起了杯,不過,詩歌眼尖,看見散文詩和報告文學舉起的不是白亮的白酒,而是淡黃的茶水。詩歌放下酒杯,不依了,說,散詩妹妹,咋,嫌長篇拿的酒賴?散文詩掩了小嘴,吃吃笑着說,男女有別,你不知道我不喝酒?啥酒喝到肚裡都跟喝辣椒麵一樣。那報告文學呢?你也是女的?詩歌瞅住報告文學,揶揄道。報告文學不慌不忙,摘下眼鏡哈了口氣,拭了拭鏡片,說,我開車,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大家愣住了,報告文學啥時買車了?沒見門口停車呀!大家就起鬨,問報告文學買的啥牌子的車,多少錢;還說當了公司的副總就不一樣了,成了有車一族了,燒開了。報告文學原本在黨委辦當副職,去年退居二線,應聘到一家民營公司做副總,專司文案。報告文學依然不緊不慢,說,打工,打工,原來我跟共產黨打工,現在跟資本家打工。
哪你的車何解?
我開的是自行車。
眾人恍然明白,大罵報告文學滑頭,像寫報告文學一樣說話不着調兒。照你說,我們都開有車,這酒就不喝了?詩歌說,你少來那一套,喝了!詩歌和報告文學是同學加兄弟,相互間說話向來不客氣。報告文學仍扭捏,說,我喝瓶啤酒吧。大冬天的,喝啥啤酒?像嗍瞎奶一樣,沒勁!詩歌不依不饒。摁住了頭皮子,報告文學只好呲着牙咧着嘴,像被押上斷頭台一樣,把杯里的白酒喝了。
叨菜前,長篇首先致辭。致辭又臭又長,像臭婆娘的裹腳,前三皇后五帝,短篇和微篇多次提醒,簡明扼要,簡明扼要,肚子餓得都哭爹叫娘了!長篇充耳不聞,繼續一圈一圈裹纏下去。裹了十幾分鐘,詩詞看不上去,說,長篇,你讓人來喝酒吃飯呢,還是聽你作報告?你扯了一大圈子,也就六個字:你獲獎,酒同享!長篇才知趣地來了個緊急剎車。又上來兩個菜,菠菜豆筋,青椒炒肉絲。穩熱,穩熱,來來來,大家嘗嘗!詩歌抬起筷子,先讓詩詞,又見散文詩低頭擺弄着手機,說,散詩妹妹,只顧跟哪個帥哥聊天哪?大冷天,快叨口熱菜。口氣里透着老大哥般的關切。散文詩拿起筷子,夾了一小根菠菜,剛入口,「呸」地又吐到地上。咋啦?大家眼光齊刷刷聚到散文詩臉上。散文詩紅着臉,說,大家嘗嘗!詩歌先嘗,咂摸咂摸,有點咸。散文也嘗了一口,說,豈止是咸,簡直是打死賣鹽的了!老闆娘,老闆娘!散文扯着嗓子朝外連喊兩聲,他怕鹽「醃」住了散文詩。老闆娘小跑過來,散文指着菠菜說,齁鹹的一盤子菜,咋讓人吃?老闆娘趕緊點頭哈腰陪不是,說,這盤不算錢,不算錢,再跟您換一盤。
這一小風波過去了。
喝着酒,叨着菜,三句不離本行,大家就熱烈地討論起文學來。幾杯下肚,詩歌興致上來,平靜一下場面,說,我跟大家朗誦一首我新近創作的詩歌。大家鼓了掌。詩歌掏出手機,又戴上老花鏡,距離儘量拉遠,對住手機屏高聲低氣地朗誦起來。「穿越了宇宙洪荒\凝鍊了大地玄黃\胡楊林作為最早的植物群落……有誰能如此豪放\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朗誦中間,也許驚動了外面吸溜燴麵的人,不時有腦袋掀開門帘探過來。
神經病!
詩歌低誦時,有聲音隔着門帘隱約傳遞進來。
又一陣掌聲。詩歌裝回手機,摘掉眼鏡,仰起脖子灌進一杯酒。嗬——快哉,快哉也!詩歌抹抹嘴唇,仿佛,混攪着詩歌灌進了肚子裡。
我們快哉,有人不理解啊。詩詞吐出一口裊裊青煙,嘆口氣說。你聽外面人咋議論咱的?引車賣漿之徒不理解也就罷了,可惜那些當官的、有點文化的人也不理解啊。詩詞是詩歌協會會長,德高望重,從一個小憤青寫到兩鬢染霜。一次,他厚着臉皮去求某主管領導,要求扶持一下協會。去之前,他怕不給面子,專門找了一位跟這位領導熟識的人陪同。報告遞了過去。這位領導瞟了一眼,然後,腳蹬着老闆桌、背靠着老闆椅,繼續看報紙。等了一陣子,陪同那人憋不住了,問,您看——這報告……?這位領導放下報紙,唰唰在報告上批了一行字。報告上口張得不大,一萬元,被這位領導揮筆攔腰砍去一半,批了五千。詩詞看了,五千就五千吧,拾個總比丟個強。臨出門,這位領導對陪同那人感嘆道,唉,現在還有幹這的,也真難為他們了!
詩詞講了這事,現場一片沉默。
不說了,不說了。戲劇捋捋鬍鬚,還說你們詩歌,時不時弄出個動靜,我們戲劇早已打入冷宮、進入十八層地獄了。現在還有幾個人去寫劇本,寫了又有誰給你搬上舞台?戲劇已經沒有戲了,也無人關心這些事囉!長此以往,留住文化的根,留住祖宗的根,難啊!
短篇、中篇一直很少發言。此時,他們也開始傾訴自己的苦惱。以前,影視、網絡不發達時,人們還讀一點書,讀一些小說解解悶、消磨消磨時間,現在辦公室、公園里、車上,還有誰在埋頭看書?都在勾頭玩手機哪!辛辛苦苦寫出了小說,誰給你發表?投出去了,像放飛的孩子,一篇篇投出去了,我等無名之輩誰正眼看上一眼?偶爾「瞎貓撞個死老鼠」,發表一兩篇,又有幾個人認真讀了?只不過圈內的幾個人孤芳自賞、相互吹捧、滿足一下虛榮心罷了。其實對於外人,也就是廢話一堆、廢紙幾張!長篇大哥這部《做牛做馬的日子》獲獎,被改編成同名電視連續劇,並得銀兩若干,這完全是撞了大運了。諾貝爾文學獎是我們的百年夢想,但莫言只有一個,莫言也是撞了大運了,我等寫死,寫盡一腔熱血,難道能超越莫言?
此言差矣!聽了短篇、中篇議論,長篇聽不下去了。無論詩歌,無論散文,無論小說,也無論其它體裁,咱們寫,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咱為的就是得到心靈慰藉,為的為我們的靈魂找到一個安放的家園!詩歌,你出名了嗎?詩詞,你出名了嗎?戲劇你寫了一輩子,你出名了嗎?報告文學,你是為了出名嗎?散文、散文詩還年輕,你們走上這條路是為了出名嗎?非也!不說出名,我們有利嗎?我們不靠其它工作,僅靠偶爾得到的一點點稿費,你們誰能養家糊口?那麼我等為什麼還堅持寫、寫、寫,圖的什麼?圖的萬古流芳?圖的名垂青史?說到底,文學是一個夢,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別人進入了夢鄉,我們開始以靈為經,以魂為緯編織我們的夢。說到底,我們圖的是種愛好,是種傾瀉,是種抒發,有些東西在肚子裡憋得久了,需要有個傾瀉、抒發的口,這個口就是我們的筆,通過筆傾瀉、抒發出來了,我們就舒服了,心靈就得到安慰了,難道不是嗎?
現場又陷入一片沉默。
雪花越飄越大,天已經很晚了。但那一個個好像不同凡響的人走出「鴻儒大酒店」,眼前卻忽然亮堂起來。那是街面上,樹上,屋頂上反射過來的雪光。
報告文學推着自行車,沒敢騎,他怕滑倒。一群人踏着雪,腳下發出吱吱咕咕的聲響,走到那像半架山一樣聳立的玉泉山莊大酒店跟前時,大家看到店前廣場裡,一排排,停滿了一輛輛「龜殼」轎車。轎車被雪覆蓋,顯得個個臃腫、虛胖。而大酒店各個樓層窗戶都亮着燈,一樓餐廳包間,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里透出觥籌交錯的身影,二樓「KTV」歌廳竄出一陣陣似鬼哭似狼嚎的吼叫聲……
凡間的夜生活開始了。
2016年12月2日改定[1]
作者簡介
趙文卿,西平縣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