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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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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褶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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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褶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裡,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工夫,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都是遠年的墳堆。

這裡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裡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裡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裡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陰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過,於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着保衛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就像干寒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山重水複、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昏,晨鐘暮鼓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秘和乖戾。那兒,沒有這麼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為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不像這兒,能夠袒露出一帙風乾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疾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捨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台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積着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範,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裡,煥發得越加豪邁。

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甦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着、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於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

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淒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這裡,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也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託。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於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塌了,坍塌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1000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

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1]

《信客》作者余秋雨簡介

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我國當代著名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者、散文家。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多年,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教授,上海寫作學會會長。辭職後繼續從事教學和寫作。主要著作有《戲劇理論史稿》(198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藝術創造工程》(197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文化苦旅》(1992年,知識出版社出版)、《文明的碎片》(1994年5月第1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秋雨散文》(1994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山居筆記》(1998年,文匯出版社出版)。199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稱號,入載多部世界名人錄。所著散文集《文化苦旅》獲上海市出版一等獎,上海市文學藝術優秀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最具影響力的書獎。《山居筆記》獲海外華文文學最高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第一名。此篇《信客》選自《文化苦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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