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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園夢憶——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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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園夢憶——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是梁實秋寫的一篇散文。  

原文

  美國不是一個適於老年人居住的地方。一棵大樹,從土裡挖出來,移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況人? 人在本鄉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來總要傷根,到了異鄉異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國來,還不是為了我?

西雅圖地方好,舊地重遊,當然興奮,季淑看到了她兩年前買的一棵山杜鵑已長大了不少,心裡很歡喜。有人怨此地氣候潮濕,我們從台灣來的人只覺得其空氣異常乾燥舒適。她來此後風濕關節炎沒有嚴重的復發過,我們私心竊喜。每逢周末,士耀駕車,全家外出郊遊,她的興致總是很高,鹼水公園撈海帶。植物園池塘飼鴨,摩基提歐輪渡碼頭餵海鷗,奧侖匹亞啤酒廠參觀釀造,斯諾夸密觀瀑,義勇軍公園溫室賞花,布歐爾農莊摘豆,她常常樂而忘疲。從前去過加拿大維多利亞拔卓特花園,那裡的球莖秋海棠如雲似錦,她常念念不忘。但是她仍不能不懷念安東街寓所她手植的那棵麵包樹,那棵樹依然無恙,我在1973年1月11日(壬子臘八)戲填一首俚詞給她看:

惱煞無端天末去。幾度風狂,不道歲雲暮。莫嘆舊居無覓處。猶存牆角麵包樹。

目斷長空迷津渡。淚眼倚樓,樓外青無數。往事如煙如柳絮,相思更是春常住。

事實上她從來不對任何人有任何怨訴,只是有的時候對我掩不住她的一縷鄉愁。

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季淑就織毛線。她的視神經萎縮,不能多閱讀,織毛線可以不太耗目力。在織了好多件成品之後她要給我織一件毛衣,我怕她太勞累,寧願繼續穿那一件舊的深紅色的毛衣,那也是她給我織的,不過是40幾年前的事了。我開始穿那紅毛衣的時候,楊金甫還笑我是「暗藏春色」。如今這紅毛衣已經磨得光平,沒有一點毛。有一天她得便買了毛線回來,天藍色的,十分美觀,沒有用多少功夫就織成了,上身一試,服服貼貼。她說:「我給你織這一件,要你再穿40年。」

歲月不饒人,我們兩個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撫摩着我的頭髮,說:「你的頭發現在又細又軟,你可記得從前有一陣你不願進理髮館,我給你理髮,你的頭髮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頭髮渣迸得滿處都是。」 她這幾句話引我想起英國詩人朋士(Robert Burns)①的一首小詩: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約翰,

想當初我們倆剛剛相識的時候,

你的頭髮黑得像是烏鴉一般,

你的美麗的前額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頭禿了,約翰

你的頭髮白得像雪一般,

但願上天降福在你的白頭上面。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約翰,

我們倆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樂的日子,約翰,

我們是在一起過的,

如今我們必須蹣跚的下去,約翰,

我們要手拉手的走下山去,

在山腳下長眠在一起,

約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我們兩個很愛這首詩,因為我們深深體會其中深摯的情感與哀傷的意味。我們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們在一起低吟這首詩不知有多少遍!

季淑怵上樓梯,但是餐後回到室內需要登樓,她就四肢着地的爬上去。她常穿一件黑毛絨線的上衣,寬寬大大的,毛毛茸茸的,在爬樓的時候我常戲言:「黑熊,爬上去!」她不以為忤,掉轉頭來對我吼一聲,做咬人狀,可是進入室內,她就倒在我的懷內,我感覺到她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我們不諱言死,相反的,還常談論到這件事。季淑說:「我們已經偕老,沒有遺憾,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夠口裡喊着『一、二、三』,然後一起同時死去。」 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總要有個先後。先死者幸福,後死者苦痛。她說她願先死,我說我願先死。可是略加思索,我就改變主張,我說:「那後死者的苦痛還是我來承當罷!」她諄諄的叮囑我說,萬一她先我而化,我需要怎樣的照顧我自己,諸如工作的時間不要太長,補充的藥物不要間斷,散步必須持之以恆,甜食不可貪戀——沒有一項瑣節她不曾想到。

我想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也許尚有一段路程。申請長久居留的手續已經辦了1年多,總有一天會得到結果,我們將雙雙的回到本國的土地上去走一遭。再過兩年多,便是我們結婚50周年,在可能範圍內要慶祝一番,我們私下裡不知商量出多少個計劃。誰知道這兩個期望都落了空!

4月30日那個不祥的日子! 命運突然攫去了她的生命! 上午10點半我們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場去買一些午餐的食物,市場門前一個梯子忽然倒下,正好擊中了她,送醫院急救,手術後未能醒來,遂與世長辭。在進入手術室之前的最後一刻,她重複的對我說:「華,你不要着急! 華,你不要着急!」這是她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她直到最後還是不放心我,她沒有顧慮到她自己的安危。到了手術室門口,醫師要我告訴她,請她不要緊張,最好是笑一下,醫師也就可以輕鬆的執行他的手術。她真的笑了,這是我在她生時最後看到她的笑容! 她在極痛苦的時候,還是應人之請做出了一個笑容! 她一生茹苦含辛、不願使任何別人難過。

我說這是命運,因為我想不出別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釋。我問天,天不語。哈代②有一首詩《二者的輻合》寫1912年4月15日豪華郵輪鐵達尼號在大西洋上做處女航,和一座海上漂流的大冰山相撞,死亡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在時間上空間上配合得那樣巧,以至造成那樣的大悲劇。季淑遭遇的意外,亦正與此仿佛,不是命運是什麼? 人世間常沒有公道,沒有報應,只有命運,盲目的命運! 我像一棵樹,突然一聲霹靂,電火擊毀了半劈的樹幹,還剩下半株,有枝有葉,還活着,但是生意盡矣。兩個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個突然倒下去,另一個只好踉踉蹌蹌的獨自繼續他的旅程!

我曾引錄潘岳③的悼亡詩,其中有一句:「上慚東門吳」。東門吳是人名,複姓東門,春秋魏人。列子④力命:「魏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向無子同,臣奚憂焉?』」這個說法是很勉強的。我現在煢然一鰥,其心情並不同於當初獨身未娶時。多少朋友勸我節哀順變,變故之來,無可奈何,只能順承,而哀從中來,如何能節? 我希望人死之後尚有鬼魂,夜眠聞聲驚醒,以為亡魂歸來,而竟無靈異。白晝縈想,不能去懷,希望夢寐之中或可相覯,而竟不來入夢! 環顧室中,其物猶故,其人不存。元微之⑤ 悼亡詩有句:「唯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固不僅是終夜常開眼也。

季淑逝後之翌日,得此間移民局通知前去檢驗體格然後領取證書。又逾數十日得大陸子女消息。我只能到她的墳墓去涕泣以告。6月3日師大英語系同仁在台北善導寺設奠追悼,吊者二百餘人,我不能親去一慟,乃請陳秀英女士代我答禮,又信筆寫一對聯寄去,文曰:「形影不離,五十年來成夢幻;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是日我亦誦持金剛經⑥一遍,口誦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而我心有住,不能免於實執。50餘年來,季淑以其全部精力情感奉獻給我,我能何以為報? 秦嘉⑦贈婦詩:

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

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

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緬懷既往,聊當一哭! 中心傷悲,擲筆三嘆!

賞析

梁實秋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家和翻譯家。由於在三十年代梁實秋和魯迅之間發生過論戰,幾十年來,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我們對梁實秋的評價一直不公正。現在,終於到了實事求是地評價梁實秋的文學成就的時候。梁實秋是位散文大家,曾寫下過許多膾炙人口的散文作品。《槐園夢憶——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是他近年創作的一篇回憶性散文。

槐園是梁實秋和他已故的妻子居所的名稱。斯人已去樓已空,睹物生情,以《槐園夢憶》作為悼念亡妻的文章的題目,可謂貼切。夢裡縈迴的憶念之情溢於言表,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調。

文章一開始就點出程季淑女士對丈夫的一片深情。她明知自己不適於在美國度晚年,可她還是接受了「傷根」的痛苦。「季淑肯到美國來,還不是為了我?」短短的一句話,至少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妻子為丈夫着想的深情厚意,二是丈夫對妻子的幾許歉疚。接下來作者回憶起夫婦兩人在美國的生活情況: 重遊舊地西雅圖的樂趣以及日常起居中兩人相親相愛的種種情景。作者擷取了生活中的幾件事情、幾個細節加以描述,渲染瀰漫在夫妻生活中的情趣和深厚感情。妻子給丈夫織毛衣,丈夫打趣妻子爬樓時的可笑狀,他們共同喜愛朋士的小詩,並且以此相互勉勵。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天倫之圖。對這些往事的清晰回憶,描寫的生動形象,愈發體現出作者對妻子的深深眷念和對他們共同生活的歲月的珍視。而兩人有關先死後死問題的討論,更是表達了夫妻雙方的至深之愛和生死與共的信念。

正因為愛之越深,分離的打擊也就顯得愈加痛苦與沉重。一次意外的事故突然攫去了愛妻的生命,而她在臨終前為了不使任何人難過,還微笑着面對痛苦。失去這樣品格高尚的妻子,丈夫的悲痛欲絕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這偶然的事故實在出人意料,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實在讓丈夫難以接受,他才發出沉痛的悲嘆:「人世間常沒有公道,沒有報應,只有命運,盲目的命運!」 這看似喪失理智的話,正是作者痛苦得失去理智的心境的寫照,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宿命論。正如作者希望亡魂能歸來,希望夢寐之中能相覯,而其人竟不來入夢一樣,這不能克制的哀痛折磨着未亡的生者。丈夫對妻子的思念幾近銘心刻骨。「形影不離,五十年來成夢幻;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對於妻子五十多年來全部精力情感的奉獻,丈夫只能以秦嘉之詩表達心情: 「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以緬懷既往,來表達自己的悲悼之意。

梁實秋的散文真摯、樸素,他善於用平實曉暢的語言來敘事抒情。他從不故作驚人之筆,而是從容自如,娓娓道來,他的語言達到了「千錘百鍊化為繞指柔」的純淨境界。他的比喻往往生動貼切,例如《槐園夢憶》中,他把老人移居美國,比作「一棵大樹,從土裡挖出來,移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梁實秋是位學貫中西,具有深厚藝術修養的作家,他既精通中國古典文學,對西方文學也素有研究,因此,在他的散文中,經常旁徵博引古今中外的詩文,藉此豐富作品的內涵和表達自己的情感。在 《槐園夢憶》中,這個特點也有很明顯的反映。在這篇散文里,他引用了英國詩人朋士的詩、我國古代詩人潘岳的悼亡詩、秦嘉的贈婦詩以及《金剛經》等,這些在不同場合引用的詩文,正是作者不同心境與情感的寫照。他曾說過:「藝術的境界乃是一個人整個人格的表現,有關他的氣質、涵養、學問,是自然而然的反映,不是要刻意創新力求突破。」本文的風格正是他人格的自然而然的反映。梁實秋一向倡人性,重人倫,他對夫婦間這種相親相愛、相濡以沫的感情的珍視,對亡妻的深切緬懷,無不反映了他的人生觀、倫理觀。[1]

梁實秋

梁實秋,1903年1月生於北京,祖籍浙江餘杭。1915年夏,考入清華學校。1923年8月赴美留學,專攻英語和歐美文學。回國後,先後任教於南京東南大學、青島大學(後改為國立山東大學)並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北京師範大學。1949年5月移居台灣,先後任台灣省立師範學院英語系主任、台灣省立師範大學文學院長。1987年11月3日病逝於台北。

梁實秋是現代著名的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主要作品有《文藝批評論》《雅舍小品》、《英國文學史》、《英國文學選》等,並翻譯有《莎士比亞全集》[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