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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不到了》

我等不到了是余秋雨寫的一篇散文,出自我等不到了。

目錄

原文

   我等不到了

寫到這裡,我想到了布萊希特(BertoltBrecht)。他曾經說,過程性的情節越豐富,越會讓人產生習慣性遲鈍。因此,需要阻斷,需要間離,讓講者和聽者都陡然停步,獲得思考。他認為,這才是「積極的敘述」。

我一直在等待這種停步的機會,此刻出現了。在安靈堂門口,我又回首望了一眼。除我爸爸之外,余鴻文先生、徐扶明先生、余頤賢先生,包括那位我一時還不願意稱「先生」的曾遠風,都一起在這裡停步。那麼,我也找到了坐下來的理由。

安靈堂不遠處有兩把石椅,朝着一個小小的松柏林。邊上,又有一個淺淺的水池,水面上浮着大片枯葉。我便在一把石椅上坐下,微閉着眼睛。一開始思緒很雜,跳蕩滑動,慢慢舒了幾口氣,安靜下來。我的眼前,出現了這些老人,我對他們輕聲說話。他們沒有表情,但似乎又有表情。我第一個想恭恭敬敬地上前交談的,是離世不久的余鴻文先生。

余鴻文先生,我應該叫您一聲爺爺。我出生時,祖父早已去世,因此從小沒叫過誰爺爺。從前見到您時也曾經想叫,又覺得不好意思。現在可以叫一聲了,但是我僅僅這麼一想,還沒有叫出口呢,就覺得自己已經蹲到了您的膝下。抬頭看您,白須寬襖,太陽在您背上。

在您背後,仿佛還遠遠近近地站着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你們是一代人。他們走得比您早,因此看過去有點影影綽綽。

我不知道,我的長輩,當你們聽說自己的一個孫兒成了「中國歷來受誹謗最多的獨立知識分子」時,會是什麼感覺。是擔憂、心疼、憤怒,還是自豪?這個稱號,是幾個學者經過認真調查才得出的。我當時一聽也懷疑,後來仔細一想,如果不是只算一時一地,而是算二十年的連續不斷,算每一次的全國規模,確實沒有人能超過。

我估計,你們之中,獨獨對這件事感到自豪的一定是祖母,我已經看到她炯炯的目光。其他長輩,多少都有點困惑:怎麼會是這樣?

對此,我願意接受你們的盤問。

代表長輩盤問我的,應該是離世最晚的您,余鴻文先生。

我似乎已經聽到您的聲音。您說:「討論誹謗,不必看內容,因為那必定是假的。討論誹謗,只看它為什麼發生。」我點頭。

於是您開始問了:「你和誹謗者之間,有沒有權位之爭?」我回答道:「自從二十年前辭職後,我沒有任何官職,也不是什麼代表、委員,又早就退出一切官方協會,因此沒有絲毫權位可言,他們能爭什麼?」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利益之爭?」我回答道:「我幾百萬言的研究著作,十幾萬公里的考察計劃,從開始到完成,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政府資助。

他們能爭什麼?」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學術之爭?」我回答:「我的研究課題從來不與別人相撞,我的考察路線從來不與別人交錯,我的表述方式從來不與別人近似。他們能爭什麼?」您繼續問:「你與他們,有沒有意氣之爭?」我回答:「你們看見了,那麼多人連續傷害我十幾年,有幾個人已經把傷害我當作一項穩定的謀生職業,我卻從來沒有回擊一句,也從來沒有點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我看到,祖母在您身後擦淚。

您停止提問,靜靜地看着我。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您的聲音:「你的每一項回答,大家都可以見證。看來你是一個最不應該受到誹謗的人,卻受到了最多的誹謗。造成這種顛倒一定有一個特殊原因,例如,剛才我想,是不是你太招人嫉妒?」我回答道:「嫉妒太普通,不是特殊原因。中國文化界可以被嫉妒的人很多,但他們都沒有招來那麼長時間的誹謗。」您說:「聽口氣,你自己好像已經有答案了。」我說:「我自己也曾經百思不解,後來,一番回憶使我找到了鑰匙。」「什麼回憶?」您問。

我說:「回憶起了我還沒有辭職的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招人嫉妒的理由比後來多得多。我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文科教授、最年輕的高校校長、最年輕的廳級官員,而且還執掌上海市那麼多人的職稱評選。我當時的行事風格,更是雷厲風行、敢做敢為。但是,整整六年,我不僅沒有受到絲毫誹謗,而且也沒有聽到過一句非議。連後來誹謗我最起勁的那幾個人,當時也全部對我甜言蜜語、讚頌不止。」「我已經猜到了你的答案了,」您說,「你遭到長期誹謗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較徹底地離開了一種體制。」我說:「體制是一種力學結構,就像一個城堡。身在其中,即使互相嫉妒,卻也互相牽制,獲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個人悄悄地打開城門出去了,城門在他身後關閉,而他騎在馬背上的種種行為又經常出現在城裡人的視線之內。他的自由,他的獨立,他的醒目,無意之中都變成了對城內生態的嘲謔。結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為射箭的目標。由於城門已關,射箭者沒有後顧之憂。」「這樣的城堡,可能不止一個吧?」您問。

「當然。」我說,「城堡的本性是對峙,如果只是一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現在,有的城堡因為有國力支撐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則因為有國外背景而相當熱鬧。我呢,只能吟誦魯迅的詩了: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但是我比魯迅更徹底,連戟也沒有。」您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問,卻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堡外生活既孤獨又艱險,你能不能,從哪個邊門重返一個安全的城堡?」我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城堡。官方體制對文化創造,有利有弊,弊多利少。古今中外都產生過不少排場很大的官方文化,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一切真正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文化大多不在其內。這是因為,行政思維和文化思維雖有部分重疊但本性不同。前者以統一而宏大的典儀抵達有序歡愉,後者以個性而詩化的秘徑抵達終極關懷。現在,前者太強勢了,連很多自鳴清高的學者都在暗暗爭奪行政級別,這更使很多行政官員對文化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和無知。長此以往,前者極有可能吞沒後者。您看現在,國運昌隆而文事寂寥,九州富足而詩意杳杳,便是徵兆。因此,我要不斷地站在外面提醒,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您又問:「那麼另一個城堡呢?」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權弊端,推進政治改革,但現在已經失望。隨着那些'偽鬥士'的加盟,它攙入了太多的'偽':偽命題,偽揭秘,偽預測,偽民意……我曾多次試着與這個城堡里的人對話,發覺他們大多自命為救贖者,用的卻是冷戰思維。以先知的腔調說着過時的話語,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乏味了。」您說:「看來,你只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我說:「對,不怕。災難是我的宿命,有一系列隆重的安排,其中一項就是承受誹謗。」與余鴻文先生的對話有點累。他的那麼多盤問,我知道,正是代表眾多長輩對我的審訊。對我來說,能與長輩說那麼多話,累得痛快。接下來就不會這麼嚴肅了,我急着想說話的,是徐扶明先生。徐扶明先生歷來寡言,現在仍然微笑着等我開口,他很可能像往常一樣,只聽不說。

徐先生,我的朋友,剛才我在安靈堂,一心只想把您從曾遠風附近移開。您告訴過我,人生如戲,角色早定,他永遠打人,您永遠挨打。

在這裡你們靠得那麼近,又是面對面,我不放心。但後來一想,不移也罷。他從前打人,靠的是誣陷、告發,現在到了你們這裡,他畢生功夫全廢,那您還怕他什麼呢?

從此,您可以近距離地盯着他看。我早就發現,凡是害人的人,目光總是游移的,您盯着他看,他很快就會躲閃。您不管,仍然專注地盯着他。他會用眼睛的餘光來窺探您,您還是不放過。世上再陰險毒辣的人,也受不住這種盯住不放的目光,只能快步逃離。但是,在這安靈堂的小格子、小盒子中,他能往哪裡逃?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末日審判」。審判的法官,就是一生的被害者,審判的語言,就是盯住不放的目光。

您的目光,過去的主題是惆悵。我曾經責怪您為什麼不增添一點憤怒,現在我不責怪了,只勸您增添一點嘲諷。像曾遠風這樣一直氣焰萬丈的人最後也不得不讓您來日夜看管,看管着他無聲無息、無親無友的終點,給一點嘲諷正合適。更需要嘲諷的卻是人世間,居然慫恿了他那麼久,給他喝彩,給他版面,給他伸展拳腳的平台,幾十年間沒有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勸阻和批評,使他無法收手,難於後退。直到他一頭扎在這裡,人們才棄之如敝帚,轉身去物色新的替代者,讓他們來製造新的不幸。這,還不值得嘲諷麼?

徐扶明先生,在中國戲曲聲腔史的研究上,您是我的老師,但在社會人生奧秘上,我要不客氣地說,小弟我可以做您的老師。今天我要問您一句:為什麼曾遠風永遠打人,而您永遠挨打?

我看到您在搖頭,直愣愣地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很簡單:他打人,是為了不挨打;您挨打,是因為不打人。

打人,也叫整人、毀人,細說起來也就是從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攻擊他人,這種事情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卻變成了一個魔幻事業。

(二)我等不到了(2)

您會問:怎麼會是「魔幻事業」呢?這,與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有關。很多民眾只要從攻擊者嘴裡聽到別人可能有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的瑕疵,就會非常興奮地輕易相信,還會立即把攻擊者看成是政治上的鬥士,道德上的楷模,大家都激情追隨,投入聲討。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事態已經變成了那個被攻擊者與廣大民眾的對決,攻擊者不再擔負任何責任。

因此,攻擊者一旦出手,就有金袍披身,從者如雲。所有的「從者」又變成了他的龐大衛隊,把他遮蓋和隱蔽,使他非常安全。這幾十年我們都看到了,那麼多中國人一撥又一撥地輪着受難,只有一批人奇蹟般地立於不敗之地,那就是他們。

您在「文革」中受到曾遠風的攻擊而入獄多年,其實也有一個最簡便的辦法可以脫身,那就是攻擊別人,包括攻擊他。而且,這種攻擊永遠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即使到了應該受到懲罰的時代,也可以隨時尋找到新的攻擊對象。新的攻擊一旦開始,那個魔幻程序再度重複,攻擊者又一次金袍披身,從者如雲。

因此,您的受難,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您自己,您不會攻擊他人。

我也和您一樣,從來沒有做過「以攻為守」的事情。對此,我的克制比您更加不易。您老兄身上可能壓根兒不存在向別人進攻的能力,我卻不是。

您知道,我是歷屆「世界大學生辯論賽」的總評審,在語言上的攻伐之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但是,對於「非攻」,我們兩個都不會後悔。

不妨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您跟着我,痛痛快快地把他們罵倒了,世上多了兩個機智的攻擊者而少了兩個純粹的文化人,我們的學生和讀者又對我們的辛辣手段津津樂道、競相模仿,我們會滿意嗎?我想,我們反而會後悔。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勝利。只希望有一天,新的「曾遠風」又要當街追打新的「徐扶明」時,這裡的民眾和傳媒不再助威吶喊。

僅此而已。

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也還需要長時間的啟蒙。

也許會有這一天,但對我來說,華發已生,暮霧已沉,好像等不到了。

您顯然不滿意我把自己說老,橫了我一眼,卻沒有作聲。

與徐扶明先生說完話,當然就躲不過近在咫尺的曾遠風了。其實我也不想躲,很想與他交談一番。但估計,他也只會聽,不會說。

從哪兒開口呢?與他這樣的人談話,我一時還拿不定方向。

曾遠風,在年齡上你是我的前輩。你告發徐扶明先生「攻擊樣板戲」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徐扶明先生終於平反,而你又轉身成為「文革」的批判者時,我已經三十三歲;你向我告發《邊疆新苗》的作者時,我四十一歲;你向全國媒體告發我為一個流亡人士的後輩寫序言時,我四十三歲;你參與那幾個「偽鬥士」對我的圍攻時,我五十六歲;你突然以「持不同政見者」的身份向外國人告發中國的很多人和很多事時,我五十九歲。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一定還實施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告發,請原諒我掛一漏萬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你以不尋常的方式陪伴了我大半輩子。親人的陪伴增加了我的脆弱,你的陪伴增加了我的堅強。因此,你對我相當重要。

你早年讀過中文系,後來的身份,是「編劇」、「編輯」、「雜文作家」。我翻到過你寫的兩個劇本,都沒有讀完。聽說你還在一家大型企業的廠報上發表過短篇小說和散文,我沒有看到。你讓我想到十幾年來一直在誹謗我的那幾個「偽鬥士」,他們與你一樣,清一色出自於中文系,都曾經染指文學創作,卻又文思枯窘而改寫批判文章和告發信。再聯想開去,近年來不斷在報刊上罵罵咧咧地製造各種事端的人,基本上都是這個背景。說遠一點,你曾經效忠過的「四人幫」裡邊,也有三個人是文藝出身。如此一想我就霍然貫通,原來你們把文藝創作中的虛構、想象、誇張、煽情全都用到了真實社會的人事上了。你們把偽造當作了情節,把狂想當作了浪漫,把謾罵當作了朗誦,把圍攻當作了排演。只可憐了廣大無知的觀眾,居然弄假成真。

我剛剛在與徐扶明先生談話的時候,曾說到很多民眾特別容易追隨像你這樣不斷地從政治、道德、名譽上攻擊他人的人,使你們經常「金袍披身,從者如雲」。現在我要加一句,這些民眾最值得同情之處,不是追隨你們,而是不知道你們全在扮演。

近幾年,你們這幫人都齊刷刷地扮演起了「持不同政見者」,領着遠方支付的「演出費」,開始改說「民主」、「人權」、「自由」之類的台詞。這,實在太搞笑了。這些美好的社會課題,不正是我們一直在奮鬥的目標嗎,怎麼一轉眼被你們搶了過去?你們又在「盜版」了。盜版畢竟不是正版,同樣這幾個概念,從你們嘴裡說出來全都變了味道,成了反諷。

例如,先說「民主」吧。你們十多年來不停息地攻擊我,所有的藉口都已被一一戳破,只剩下了一個最原始的理由:嫉妒我的書長期暢銷。其實,廣大讀者任意選購自己喜愛的書,正體現了一種「閱讀民主」。你們的惡言惡語,全是為了轟逐這種來之不易的民主。

再說「人權」。這麼多年,你們傷害了我的名譽權和寫作權,傷害了我妻子的工作權,傷害了我父親的生存權,傷害了我的研究者楊長勛的生存權,所有這些人,都沒有一官半職。難道,這都不是「人權」?

再說「自由」。你們用誣陷的手段剝奪了那麼多無辜者的創造自由、學術自由、聲辯自由、居住自由,但是憑着媒體的支持、民眾的起鬨、法律的放任、官方的漠然,從來不必支付任何代價,不必作任何道歉和更正。我想問,古今中外幾千年,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自由」?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需要還給他人以「自由」?

(二)我等不到了(3)

你聽得出來,這是反問,不求回答。真正的問題也有一個,存在心底很久了,還是說出來吧:那麼多年,你們這批人難道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法律的追訴?你們難道就能斷定,中國的法律一直會像過去和現在這樣偏袒你們?你們難道就不害怕,在一個法制更加健全的社會裡,你們將會無數次地成為被告,甚至長久地?身於鐵窗之內?

對於這個問題,你也不必回答。既然你老人家已經來到這裡,不說法律也罷。

我只希望你還是認真地看一看你的對面,那兒有一位與你同齡的老人,因為被你誣告而入獄多年。平反之後,他燒掉了你的罪證,沒有說過你一句重話,而你卻沒有投過去一個抱歉的眼神。剛才我還在想,把你們兩人安排得那麼近,一定是上天的粗心大意;此刻倒是覺得,可能是別有深意。

如果有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卻特別想與他說話,這個人就是余頤賢先生。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心目中只是一團迷霧、一堆疑問。隱約間似乎有一股妖氣,但也可能是仙氣,似遠似近。越是這樣就越是好奇,我要騰空心境,去面對這位姓余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以前習慣講什麼方言,餘姚的,慈谿的,紹興的,寧波的,還是杭州的?想來想去,今天我還是與他講童年時的鄉下話吧,那種語調,立即就能帶出故鄉的山水。那裡,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是余頤賢先生長期出沒的地方。

余頤賢先生,我沒有見過您,不知道您是什麼樣子的。在想像中,您是一個黑衣人。頭上還戴着一頂黑氈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別人很難看到你的眼睛,您卻能看到別人。

您的名字,在家鄉各村所有餘姓同胞中顯得特別斯文,一定有一點文化背景,還在哪裡上過學,但是鄉親們誰也說不清。您的名聲不好,我從小就知道您是盜墓人,鄉親們叫「掘墳光棍」。他們又把你的名字叫成「夜仙」,那是根據諧音讀錯了。他們都不識字,還以為您是照着職業起的名。但這麼一叫,他們就把吳石嶺、大廟嶺的夜晚,一半交給了虎狼,一半交給了您。

不好的名聲也有好處,那就是讓您獲得了安靜。盜墓,只要不去觸碰各個時期當紅大人物家的祖墳,就很難成為一個政治話題。因此,你在國共內戰和後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中都安然無恙。人們有興趣把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一點點搞髒,名聲越大越有興趣,卻沒有興趣去對付一個名聲不好的人。這就像,一塊白布太乾淨、太晃眼了,大家總要爭着投污,即使後來風雨把它沖洗乾淨了,大家也要接着投;而您從頭就是一塊黑布,不會有人來關注您。

您在黑乎乎的夜晚好像也動過我曾外祖父的墓,這使我家前輩對您的印象就更壞了。印象的改變,是您在另一個黑乎乎的夜晚給媽媽辦的識字班送了課本。這事看起來不大,但對好幾個鄉村卻是雪中送炭。

那幾個鄉村當時正要從長久蒙昧中站立起來,您伸手扶了一把。我對您開始產生尊重,是您在「文革」中幫助了河姆渡遺址的發掘。您還算不上考古專家,但您在發掘之前所參與的奔走、呼籲也很要緊,尤其是在那個不重視傳統文化的年月。

有了這件事,我開始相信鄉間有關您的一些正面傳聞。例如,我小時候曾聽鄰居大嬸說,那個篤公終於在我們村找到已經瘋了的女友,是您引的路。而且,您還把自己的一間房子讓給他住。這是真的嗎?更重要的是,我聽李龍說,有一次吳石嶺山洪暴發,一個預先挖通的渠口把水引走了,救了山下好幾戶人家。一個柴夫告訴李龍,這個渠口是您花了半個月時間一撬撬挖通的。這就是說,您在無聲無息的遊蕩間,也做了無聲無息的大好事,可能還不止一件。這是真的嗎?

我沒有期待您的回答,卻發現您有了動靜。您看着我,輕輕地像咳嗽一樣清了一下喉嚨,似乎要講話,但跟着而來的是低啞的笑聲。笑聲很短,轉瞬即逝,這讓我很興奮,因為我有可能與您交談了,就像我與余鴻文先生。

我多麼想引出您的話來,但您對我來說太陌生,很難找到具體話由,因此只能說得抽象一點。我說:小時候只覺得人生有趣,長大了只覺得人生艱難,到現在只覺得人生怪異。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會問,您是誰。

現在,我不會問了。

我等着您開口,沒等到。但看得出,您對這個話題很投入。

我只好再說下去:問一個人是誰,是想尋找這個人與他人的分界。

天下確實有很多分界,但萬物並不為分界而生。

很多人為了劃定分界,淨化分界,進行了千百年的爭鬥。結果,氏族之界,漢賊之界,華夷之界,階級之界,陣營之界,制度之界,分得水深火熱。不知道余頤賢先生您是不是聽說過德國有一位大詩人叫歌德,他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感動了很久。他說:「人類憑着聰明設定了很多分界,最後又必定憑着愛,把它們全部推倒。」您好像要說話了,但還是沒有。

我又說:「比歌德更高明的是中國的老子和莊子,他們壓根兒不承認那些分界,因此也想不到去把它們推倒。在他們看來,天下萬物不僅交纏,而且渦漩,轉眼都走向了對面。因此,連給它們定位、命名都是徒勞。很多人和很多事,可能在對面和反面更容易找到。」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再一次等您。很奇怪,您的目光已經不再看我,而是看着遠處,看着天。

我有點生氣,決定換一種語言方式。像少數民族對歌,像古代詩人對聯,先拋出上一句,來鈎出對方的下一句。

我根據您的行跡,說了一句:「最美麗的月色,總是出自荒蕪的山谷。」終於聽到了您的聲音,您說:「最厚重的文物,總是出自無字的曠野。」我太高興了,接着說:「最可笑的假話,總是振振有詞。」您接得很快,馬上說:「最可恥的誣陷,總是彬彬有禮。」我說:「最不潔的目光,總在監察道德。」您說:「最不通的文人,總在咬文嚼字。」我說:「最勇猛的將士,總是柔聲細語。」您說:「最無聊的書籍,總是艱澀難讀。」我說:「最興奮的相晤,總是昔日敵手。」您說:「最憤恨的切割,總是早年好友。」我說:「最動聽的講述,總是出自小人之口。」您說:「最純粹的孤獨,總是屬於大師之門。」我說:「最低俗的交情被日夜的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您說:「最典雅的友誼被矜持的水筆描畫着,越描越淡。」我不能不對您割目相看,余頤賢先生。您顯然是嫻熟古今文字的,但此間的機敏卻不是出自技術。好像有一種冥冥中的智慧,通過您,在與我對話。那麼,就讓我們把話題拓寬一點吧。

我說:「渾身瘢疤的人,老是企圖脫下別人的衣衫。」您說:「已經枯萎的樹,立即就能成為打人的棍棒。」我說:「沒有筋骨的藤,最想遮沒自己依賴的高牆。」您說:「突然暴發的水,最想背叛自己憑藉的河床。」我說:「何懼交手,唯懼對恃之人突然倒地。」您說:「不怕圍獵,只怕舉弓之手竟是狼爪。」我說:「何懼天坍,唯懼最後一刻還在尋恨。」您說:「不怕地裂,只怕臨終呼喊仍是謠言。」我說:「太多的荒誕終於使天地失語。」您說:「無數的不測早已讓山河冷顏。」我說:「失語的天地尚須留一字曰善。」您說:「冷顏的山河仍藏得一符曰愛。」我說:「地球有難余家後人不知大災何時降臨。」您說:「浮生已過余姓老夫未悟大道是否存在。」我說:「萬般皆空無喜無悲唯餘秋山雨霧依稀。」您說:「千載如梭無生無滅只剩月夜鳥聲淒迷。」像夢遊一般,我們的對話完成了。此間似有巫乩作法,使我們兩人靈魂出竅,在另一個維度相遇,妙語聯珠,盡得

天籟。這不是我們的話,卻又是我們的。

我最後要說的是:您真是「夜仙」。與您對話,我有點害怕。既然您那麼厲害,請一定在那個世界查一查我們余家的來歷。古羌人?唐兀人?西夏人?蒙古人?漢人?

這半天的對話使我亢奮和疲倦。天色已經昏暗,松柏林中泛出一種陰森之氣。我從石椅上站立起來,準備回家。忽然覺得,眼前的景物都有點恍惚。我已經不能細看,不能細聽,只知道媽媽和妻子正準備好晚飯,在家裡等着我。[1]

《信客》作者余秋雨簡介

余秋雨,1946年生,浙江餘姚人,我國當代著名藝術理論家、文化史學者、散文家。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多年,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教授,上海寫作學會會長。辭職後繼續從事教學和寫作。主要著作有《戲劇理論史稿》(198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藝術創造工程》(197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文化苦旅》(1992年,知識出版社出版)、《文明的碎片》(1994年5月第1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秋雨散文》(1994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山居筆記》(1998年,文匯出版社出版)。199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稱號,入載多部世界名人錄。所著散文集《文化苦旅》獲上海市出版一等獎,上海市文學藝術優秀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金石堂最具影響力的書獎。《山居筆記》獲海外華文文學最高獎──台灣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第一名。此篇《信客》選自《文化苦旅》[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