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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
來自孔夫子舊書網的圖片
《bēn yuè 》


作品名稱 :《奔月》

創作年代 :1926年

作者 :魯迅

作品出處 :《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

文學體裁 :短篇小說

《奔月》[1] 是近代文學巨匠魯迅所著的短篇小說,最早發表在1927年1月《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後編入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 小說描寫了中國古代漢族神話傳說故事,講述了嫦娥被逼無奈吃下了西王母賜給丈夫后羿的兩粒不死之藥後飛到了月宮的故事。

原文內容

一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1)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着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裡豁朗豁朗地響着。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2)在圓窗里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仿佛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鋪着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着頭皮,支支梧梧地說——「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着,「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裡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後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裡去了,女辛(3)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不是全都粉碎了麼?肉在那裡?」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麼?」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4)……。」 「這是封豕長蛇麼?」她說着,一面迴轉頭去對着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裡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裡,靠壁坐下,聽着廚房裡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半年的封豕是多麼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牆上掛着的彤弓(5),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嘆一口氣;只見女辛搬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面;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着炸醬麵,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用湯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着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麼好看,全體黃金光。」他於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餘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嘆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隻麻雀。這是遠繞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麼?!」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備再遠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麼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 「是麼?」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於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殘膏的燈火照着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雖然並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麵……。」羿想着,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二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躃出堂前,一面洗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6)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兜里,並弓箭一齊替他系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來的女庚道——「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後,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麼?你說: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在腦後,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麼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里,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裡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後面卻又是碧綠的高粱田,遠處散點着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儘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停着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只要策馬跟着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着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着,正對着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麼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麼閒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麼?我只道是一隻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末後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7)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合夥,全不相干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裡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面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里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面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里,跨上鞍鞽,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裡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裡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8)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着,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只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着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幹這些勾當,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躃過來,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說,「難道連我的『齧鏃法』(9)都沒有知道麼?這怎麼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着,又看看網兜里的母雞,倒並沒有壓壞,便跨上馬,徑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遠遠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麼相信他。」羿想着,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三 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裡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後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麼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隻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仿佛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裡亂毿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麼?太太到姚家去了麼?」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面答應着,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麼?」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 羿低了頭,想着,往裡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的問道——「你們都在家麼?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麼?」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着小母雞的網兜。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他到後園的池裡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裡也很亂,衣箱是開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麼,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裡的。 羿轉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着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太太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裡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麼向天上飛升的麼?」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於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着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出樓台,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里又發了殺機,圓睜着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咤道——「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並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裡。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10),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11)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髮。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着,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屋裡去。使女們也一齊跟着他。 「唉,」羿坐下,嘆一口氣,「那麼,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並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女辛說。 「放屁!——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麵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牆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裡走。 「且慢,」羿說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餵馬!」 [2]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注釋

1、 羿亦:稱夷羿,我國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據古書記載,帝謦時有羿,堯時和夏代太康時也有羿,他們都以善射著稱,而事跡又往往混為一人。《尚書·五子之歌》唐代孔穎達疏引東漢賈逵等人的話,以為…羿』是善射之號,非復人之名字」;這樣,傳說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許多善射者的事跡於一身的人物。

2、嫦娥:古代神話中人物。關於嫦娥奔月的神話,據《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妲娥竊以奔月。」東漢高誘註:「妲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妲娥盜食之,得仙,奔人月中,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妲娥,漢代人因避文帝(劉恆)諱改為嫦娥。

3、女辛:商王以十干(天干)為廟號,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為名的;這裡的女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4、長蛇:是羿射封豕長蛇的傳說,據《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封旆、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斷修蛇於洞庭,禽封旆於桑林。」封稀,大野豬;修蛇,長蛇。

5、彤弓:彤矢紅色的弓和矢。盧弓盧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機:是弩上發矢的機括,一稱弩牙。

6、朝食:廢止朝食過去有一些人為了「健康不老」,提倡節食。蔣維喬曾據日本美島近一郎的著作「輯述」而成《廢止朝食論》一書,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7、逢蒙:實為逄(pang)蒙,是豬八戒的前世。是我國古代善射的人,相傳他是羿的弟子。

8、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離婁》中有如下的記載:「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又《列子·湯問》有關于飛衛的故事:「(飛衛)學射於甘蠅;……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捍)之而無差焉。」

9、「齧鏃法」:《太平御覽》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記載:「飛衛學射於甘蠅,諸法並善,唯齧法不教。衛密將矢以射蠅,蠅齧得鏃矢射衛,衛繞樹而走,矢亦繞樹而射。」(按今本《列子》無此文。)

10、閃閃如岩下電:語出《世說新語·容止》;王衍稱裴楷「雙眸閃閃若岩下電」。

11、射日《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誘註:「十日並出,羿射去九。」

創作背景

這篇小說寫於高長虹誹謗魯迅的時候,其中逢蒙這個形象就含有高長虹的影子。魯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到這篇作品時說:「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按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見《兩地書·一一二》)。 小說中有些對話也是摘取高長虹所寫《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動而成。如這裡的「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 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也是針對高長虹在這篇《指掌圖》中自稱與魯迅「會面不只百次」的話而說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與正義的談話》:「正義:我深望彼等覺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還有,「你打了喪鐘」,是引自其中的《時代的命運》:「魯迅先生已不着言語而敲了舊時代的喪鐘。」「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也是從《指掌圖》中引來:「他(按指魯迅)所給與我的印象,實以此一短促的時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為最清新,彼此時實為一真正的藝術家的面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面目。」

作品鑑賞

主題思想

關於《奔月》主體思想的研究,主流的一共有五種說法。

  第一:認為《奔月》是一篇關於愛情與生活,愛情與家庭的歷史小說,愛情是作者想要表達的中心思想。

  第二:認為《奔月》表達的是作者對人生的思考。

  第三:認為《奔月》意在告誡人們要脫離英雄式幻想。

  第四:進化是永恆的,人只能處於中間物的狀態。

  第五:魯迅只是借《奔月》重新審視中國文化,重新給歷史人物定位。 魯迅只是借《奔月》表達對婚後生活的擔憂,以及對愛情與生活關係的思考,這一觀點未免顯得有些膚淺。毫無疑問,與許廣平的分離使得魯迅精神上害着思念之苦,但這並不能成為分析《奔月》的首要依據。與許廣平的通信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魯迅的相思,而且,許廣平是新式女性,受過新思想的洗禮,以魯迅對許廣平的了解,他不可能純粹因為擔心婚後生活而創作了《奔月》,也不可能只是為了批判不切實際的虛幻愛情。結合《奔月》的創作背景,內處於情感及道義的自責當中,外則有政客們的排擠,同行文人間的攻擊,及當時特定的社會氛圍,這些都使魯迅不僅在物質生活上受到重壓,更使其精神層面上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魯迅一直站在山巔,看得比常人更遠,更透徹。然而,先覺者總是寂寞的,這或許如錢理群注意到魯迅的內心存在的寂寞感:「個人與外界——個人與傳統,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庸眾』——的隔膜,分離到對立」。[14]在那樣「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淒涼感和落寞感油然而生。 羿曾經是世人崇拜的對象,是救世主的化身,射九日,掃蕩了世間一切奇禽怪獸,然而當這些都歸於平靜,生活漸趨於正常,羿的價值卻淪落為每天為食奔波,忍受嫦娥的黑臉和無止境的嘮叨、不滿,最後,妻子棄他而去,留他一人哀嘆。生活的殘酷、世俗在此暴露。羿的遭遇不就是魯迅等一批先覺者們的寫照嗎?五四運動時期,他們是時代的領袖,是弄潮兒,英雄的價值在首先看透社會形態中體現出來,然而,當一切都塵埃落定,或者接近尾聲之時,先覺者們的價值在哪呢?時勢造英雄,當造就英雄的時勢已然過去,英雄們將何去何從?是不是像后羿一樣,只剩嘆息?

《故事新編》整個的語言都帶有戲擬性質,「在戲擬所造成的語言形式的扭曲、躁動、喧譁中,浸透着、流淌着魯迅心靈中某種不安、苦澀的情緒。語言的戲擬造成了《故事新編》中所特有的悲劇喜劇化,喜劇悲劇化和悲劇喜劇不斷衝突、融合、轉化的敘述格調。」就是在悲喜劇的轉化中,在戲擬中,滲透着魯迅內心的不安,悲涼,甚至彷徨。

「魯迅一再強調自己思想中有毒氣鬼氣, 實際上他已經感到了人生的無聊與悲哀,真切地認識到自己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魯迅是一個英雄,但他所經歷的卻只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在這樣的『是失望,頹唐的很了』的思想境遇里,他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這是一種真實而具體的人生感受, 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人生的無聊與無奈,實在的只有空虛與苦惱。」

曾經的英雄到最後只能黯然退場,就像再美好的戲劇也有謝幕的一刻,誠然,魯迅對這一結局是不滿的,然而卻無能為力。時代造就英雄,時代卻不能消化這麼多英雄的出路。在四周靜悄悄的夜晚,面對着社會上的種種迫害,魯迅內心的憂慮,無奈,悲憤可想而知。 魯迅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創作《奔月》,不是表達對愛情的擔憂,也不是要重新闡釋中國古代文化,這些都是表面的,對高長虹的回擊也只是一帶而過,順勢的。實質上他是借《奔月》表達對英雄窮途末路的擔憂,擔憂之後,是對英雄出路的更深的思考。

作者簡介

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壽,1898年改名為周樹人,筆名魯迅,字豫山、豫亭,後改名為豫才。浙江紹興人,與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合稱為「周氏三兄弟」。作品包括雜文、短篇小說、論文、散文、翻譯作品,對五四運動後的中國文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20世紀中國的主要作家,是中國現代小說、白話小說和近代文學的奠基人之一,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左翼文化運動的支持者。毛澤東主席評價他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評論家,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中華的精神。也被人民稱為「民族魂」。

他的著作收入《魯迅全集》及《魯迅書信集》,並重印魯迅編校的古籍多種。1981年出版了《魯迅全集》(共十六卷),2005年出版了《魯迅全集》(共十八卷)。從1918年5月發表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時,始以「魯迅」為筆名。他的著作主要以小說、雜文為主,代表作有: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等,散文集《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散文詩集《野草》,雜文集《墳》《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南腔北調集》《三閒集》《二心集》《而已集》《且介亭雜文》等。

魯迅的小說、散文、詩歌、雜文共數十篇(首)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等,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藝術形象。小說《祝福》、《阿Q正傳》、《藥》等先後被改編成電影。北京、上海、廣州、廈門等地先後建立了魯迅博物館、紀念館等,同時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日、俄、西、法、德等50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擁有廣大的讀者。

相關視頻

李士彪講:魯迅《奔月》導讀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