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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五章(2)》(張愛玲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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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五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着。世鈞有點侷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 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象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世鈞笑道:"去這麼幾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 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嗎?家裡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着一面說着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彷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並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裡一閃: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裡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了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世鈞道:"不過還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們出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着急起來了,望着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於已經說了。她也已經聽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 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試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着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里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兒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覆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覆。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於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 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女人有時 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韁降耆ヂ蛞話香紓世鈞和曼楨站在稍遠的地方等着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楨,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 楚些。他低着頭望着秋陽中的他們兩人的影子。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片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相"一聲響。

曼楨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待會兒你上我家裡來。"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裡來。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裡去,或者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准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撳鈴。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繒紋,只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便讓世鈞獨自上樓去。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裡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迴避的情形,使他心裡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人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着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 的祖母手裡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髮,他又向她點頭招呼, 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 脖子裡直痒痒!"顧太太道:"頭髮渣子掉了裡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着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支掃帚來,道:"你看這一 地的頭髮!"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髮!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裡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吃飯。沒什麼吃 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着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正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堂里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裡的,但是房間裡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 類。牆上掛着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床上擱着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這房間等於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 有書架上的書。有雜誌,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里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 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裡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彷佛 覺得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紅着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髮,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 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曼楨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里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裡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 個人在房裡。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離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着媳婦。"你揀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揀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豫瑾到他們 家裡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只有十二三歲,她看見豫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象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 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

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向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 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麼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曼楨道:"你說阿寶 麼?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她低着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來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 做。他只摸摸她的頭髮。曼楨彷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着頭補襪子,但是手裡拿着針,也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沒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着一 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 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麼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 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裡去咬斷它,齒縫裡咬着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堂里,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後。曼楨和-堂里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後面鼓譟着,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豫瑾雖然不 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着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緣後來終於沒有成功,他們這種 甜蜜的光陰並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象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後來。後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麼。在半黑暗中,只聽見她噗哧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麼?"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縋蛔饔謾T詁縋幌攏他握着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彷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 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 不然你為什麼……對我好呢?"曼楨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總是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世鈞道:"你是說我這人假?"曼楨道:"說你會說話。"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兒來,後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後我再也 不好意思上那兒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着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裡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兒說,剛巧給我聽見 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着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麼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 是不是?"[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