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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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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是鄭振鐸寫的一篇散文。

原文欣賞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個印象也許便會給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從前門東車站或西車站下了火車,出了站門,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時,一陣大風颳來,颳得你不能不向後倒退幾步;那風捲起了一團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會迷了雙眼,怪難受的;而嘴裡吹進了幾粒細沙在牙齒間薩拉薩拉地作響。耳朵殼裡、眼縫邊、黑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積了一層黃灰色的沙垢。你到了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細地洗滌了一頓,才會覺得清爽些。

「這鬼地方!那麼大的風,那麼多的灰塵!」你也許會很不高興地詛咒地說。

風整天整夜地呼呼地在刮,火爐的鉛皮煙通,紙的窗戶,都在乒乒乓乓地相碰着,也許會鬧得你半夜睡不着。第二天清早,一睜開眼,呵,滿窗的黃金色,你滿心高興,以為這是太陽光,你今天將可以得一個暢快的遊覽了。然而風聲還在呼呼地怒吼着。擦擦眼,擁被坐在床上,你便要立刻懊喪起來。那黃澄澄的,錯疑作太陽光的,卻正是漫天漫地地吹刮着的黃沙!風聲吼吼的還不曾歇氣。你也許會懊悔來這一趟。

但到了下午,或到了第三天,風漸漸地平靜起來。太陽光真實的黃亮亮的曬在牆頭,曬進窗里。那份溫暖和平的氣息兒,立刻便會鼓動了你向外面跑跑的心思。鳥聲細碎的在鳴叫着,大約是小麻雀兒的嘰嘰聲居多。——碰巧,院子裡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涵着苞,濃紅色的一朵朵,將放未放。棗樹的葉子正在努力地向外崛起。——北平的棗樹是那麼多,幾乎家家天井裡都有個一株兩株的。柳樹的柔枝兒已經是透露出嫩嫩的黃色來。只有碩大的榆樹上,卻還是烏黑的禿枝,一點兒什麼春的消息都沒有。

你開了房門,到院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好新鮮的空氣,仿佛在那裡面便挾帶着生命力似的。不由得不使你神清氣爽。太陽光好不可愛。天上乾乾淨淨的沒半朵浮雲,儼然是「南方秋天」的樣子。你得知道,北平當晴天的時候,永遠的那一份兒「天高氣爽」的晴明的勁兒,四季皆然,不獨春日如此。

太陽光曬得你有點兒暖得發慌。「關不住了!」你準會在心底偷偷地叫着。

你便准得應了這自然之招呼而走到街上。

但你得留意,即使你是闊人,衣袋裡有充足的金洋銀洋,你也不應擺闊,坐汽車。被關在汽車的玻璃窗里,你便成了如同被蓄養在玻璃缸的金魚似的無生氣的生物了。你將一點兒也享受不到什麼。汽車那麼飛快地沖跑過去,仿佛是去趕什麼重要的會議。可是你是來遊玩,不是來趕會。汽車會把一切自然的美景都推到你的後面去。你不能吟味,你不能停留,你不能稱心稱意地欣賞。這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勾當。你不會蠢到如此的。

北平不接受那麼擺闊的闊客。汽車客是永遠不會見到北平的真面目的。北平是個「遊覽區」。天然的不歡迎「走車看花」——比走馬看花還煞風景的勾當——的人物。

那麼,你得坐「洋車」——但得注意:如果你是南人,叫一聲黃包車,準保各個車夫都不理會你,那是一種侮辱,他們以為。(黃包,北音近於王八。)或酸溜溜地招呼道:「人力車。」他們也不會明白的。如果叫道:「膠皮。」他們便知道你是從天津來的,准得多抬些價。或索性洋氣十足地,叫道:「力克夏。」他們便也懂,但卻只能以「毛」為單位地給車價了。

「洋車」是北平最主要的交通物。價廉而穩妥,不快不慢,恰到好處。但走到大街上,如果遇見一位漂亮的姑娘或一位洋人在前面車上,碰巧,你的車夫也是一位年輕力健的小伙子,他們賽起車來,那可有點兒危險。

乾脆,走路,倒也不壞。近來北平的路政很好,除了冷街小巷,沒有要人、洋人住的地方,還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之外,其餘衝要之區,確可散步。

出了巷口,向皇城方面走,你便將漸入佳景的。黃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陽光里發亮光,土紅色的牆,怪有意思地圍着那「特別區」。入了天安門內,你便立刻有應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聰明的,在這裡,你必得跳下車來,散步的走着。那兩支白石盤龍的華表,屹立在中間,恰好烘托着那一長排的白石欄杆和三座白石拱橋,表現出很調和的華貴而蒼老的氣象來,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飽歷世故、火氣全消的學士大夫,沒有絲毫的火辣辣的暴發戶的討厭樣兒。春冰方解,一池不淺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當一面鏡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橋的三個橋洞,映在水面,恰好是一個完全的圓形。

你過了橋,向北走。那厚厚的門洞也是怪可愛的(夏天是乘風涼最好的地方)。午門之前,雜草叢生,正如一位不加粉黛的村姑,自有一種風趣。那左右兩排小屋,仿佛將要開出口來,告訴你以明清的若干次的政變,和若干大臣、大將雍雍鏘鏘地隨駕而出入。這裡也有兩支白色的華表,顏色顯得黃些,更覺得蒼老而古雅。無論你向東走,或向西走,——你可以暫時不必向北進端門,那是歷史博物館的入門處,要購票的。——你可以見到很可愉悅的景色。出了一道門,沿了灰色的宮牆根,向西北走,或向東北走,你便可以見到護城河裡的水是那麼綠得可愛。太廟或中山公園後面的柏樹林是那麼蒼蒼鬱郁的,有如見到深山古墓。和你同道走着的,有許多走得比你還慢,還沒有目的的人物;他們穿了大袖的過時的衣服,足上登着古式的鞋,手上托着一隻鳥籠,或臂上棲着一隻被長鏈鎖住的鳥,懶懶散散地在那裡走着。有時也可遇到帶着一群小哈巴狗的人,有氣勢地在趕着路。但你如果到了東華門或西華門而折回去時,你將見他們也並不曾往前走,他們也和你一樣地折了回去。他們是在這特殊幽靜的水邊溜達着的!溜達,是北平人生活的主要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在這同一的水邊,城牆下,溜達整個半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除了颳大風,下大雪,天氣過於寒冷的時候。你將永遠猜想不出,他們是怎樣過活的。你也許在幻想着,他們必定是沒落的公子王孫,也許你便因此悽愴地懷念着他們的過去的豪華和今日的淪落。

啪的一聲響,驚得你一大跳,那是一個牧人,趕了一群羊走過,長長的牧鞭打在地上的聲音。接着,一輛1934年式的汽車嗚嗚地飛馳而過。你的胡思亂想為之撕得粉碎。——但你得知道,你的悽愴的情感是落了空。那些臂鳥驅狗的人物,不一定是沒落的王孫,他們多半是以馴養鳥狗為生活的商人們。

你再進了那座門,向南走,仍走到天安門內。這一次,你得繼續地向南走。大石板地,沒有車馬的經過,前面的高大的城樓,作為你的目標。左右全都是高及人頭的灌木林子。在這時候,黃色的迎春花止在盛開,一片的喧鬧的春意。紅刺梅也在含苞。晚開的花樹,枝頭也都有了綠色。在這灌木林子裡,你也許可以徘徊個幾個小時。在紅刺梅盛開的時候,連你的臉色和衣彩也都會映上紅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闊而長的大石道,便是一種愉快。心胸闊大而無思慮。昨天的積悶,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你將不再對北平有什麼詛咒。你將開始發生留戀。

你向南走,直走到前門大街的邊沿上,可望見東西交民巷口的木牌坊,可望見你下車來的東車站或西車站,還可望見屹立在前面的很宏偉的一座大牌樓。亂紛紛的人和車,馬和貨物;有最新式的汽車,也有最古老的大車,簡直是最大的一個運輸物的展覽會。

你站了一會兒,覺得看膩了,兩腿也有點兒發酸了,你便可以向前走幾步,極廉價地僱到一輛洋車,在中山公園口放下。

這公園是北平很特殊的一個中心。有過一個時期,當北海還不曾開放的時候,她是北平唯一的社交的集中點。在那裡,你可以見到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物。——當然無產者是不在內,他們是被幾分大洋的門票擯在園外的。你在那裡坐了一會兒,立刻便可以招致了許多熟人。你不必家家拜訪或邀致,他們自然會來。當海棠盛開時,牡丹、芍藥盛開時,菊花盛開時的黃昏,那裡是最熱鬧的上市的當兒。茶座全塞滿了人,幾乎沒有一點兒空地。一桌人剛站了起來,立刻便會有候補的擠了上去。老闆在笑,夥計們也在笑。他們的收入是如春花似的繁多。直到菊花謝後,方才漸漸地冷落了下來。

你坐在茶座上,舒適地把身體堆放在藤椅里,太陽光滿曬在身上,棉衣的背上,有些熱起來。前後左右,都有人在走動,在高談,在低語。壇上的牡丹花,一朵朵總有大碗粗細。說是賞花,其實,眼光也是東溜西溜的。有時,目無所矚,心無所思的,可以懶懶地待在那裡,整整地待個大半天。

一陣和風吹來,遍地白色的柳絮在團團地亂轉,漸轉成一個球形,被推到牆角。而漫天飛舞着的棉狀的小塊,常常撲到你面上,強塞進你的鼻孔。

如果你在清晨來這裡,你將見到有幾堆的人,老少肥瘦俱齊,在大樹下空地上練習打太極拳。這運動常常邀引了患肺癆者去參加,而因此更促短了他們的壽命。而這時,這公園裡也便是肺癆病者們最活動的時候。瘦得骨立的中年人們,倚着杖,蹣跚地在走着,——說是呼吸新鮮空氣——走了幾步,往往咳得伸不起腰來,有時,喀的一聲,吐了一大塊濃痰在地上。為了這,你也許再不敢到這園來。然而,一到了下午,這園裡卻仍是擁擠着人。誰也不曾想到天天清晨所演的那悲劇。

園後的大柏樹林子,也夠受糟蹋的。茶煙和瓜子殼,熏得碧綠的柏樹葉子都有點兒顯出枯黃色來,那林子的壽命,大約也不會很長久。

和中山公園的熱鬧相陪襯的是隔不幾十步的太廟的冷落。不知為了什麼,去太廟的人到底少。只有年輕的情人們,偶爾一對兩對的避人到此密談。也間有不喜追逐在熱鬧之後的人,在這清靜點兒的地方散步。這裡的柏樹林,因為被關閉了數百年之後,而新被開放之故,還很頑健似的,巢在樹上的「灰鶴」也還不曾搬家他去。

太廟所陳列的清代各帝的祭殿和寢宮,未見者將以為是如何的輝煌顯赫,如何的富麗堂皇,其實,卻不值一看。一色黃緞繡花的被褥衣墊,並沒有什麼足令人羨慕。每張供桌上所列的木雕的杯碗及燭盤等等,還不如豪富人家的祖先堂的講究。從前讀一明人筆記,說,到明孝陵參觀上供,見所供者不過冬瓜湯等等極淡薄賤價的菜。這裡在皇帝還在宮中時,祭供時,想也不過如此。是帝王和平民,不僅在墳墓里同為枯骨,即所馨享的也不過如此如此而已。

你在第二天可以到北城去遊覽一趟,那一邊值得看的東西很不少。後門左近有國子監,鐘樓及鼓樓。鐘鼓樓每縣都有之,但這裡,卻顯得異常的宏偉。國子監,為從前最高的學府,那裡邊,藏有石鼓——但現在這著名的石鼓卻已南遷了。由後門向西走,有什剎海;相傳《紅樓夢》所描寫的大觀園就在什剎海附近。這海是平民的夏天的娛樂場。海北,有規模極大的冰窖一區。海的而積,全都是稻田和荷花盪。(北平人的養荷花是一業,和種水稻一樣。)夏天,荷花盛開時,確很可觀。倚在會賢堂的樓欄上,望着驟雨打在荷蓋上,那噴人的荷香和沙沙的細碎的響聲,在別處是聞不到、聽不到的。如果在蘆席棚搭的茶座上聽着,雖顯得更親切些,卻往往棚頂漏水,而水點落在蘆席上,那聲音也怪難聽的,有喧賓奪主之感。最佳的是夏已過去,枯荷滿海,什剎海的鬧市已經收場,那時,如果再到會賢堂樓上,倚欄聽雨,便的確不含糊地有「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妙。不過,北平秋天少雨,這境界頗不易逢。

什剎海的對面,便是北海的後門。由這裡進北海,向東走,經過澄心齋、松坡圖書館、仿膳、五龍亭,一直到極樂世界,沒有一個地方不好。惟惜五龍亭等處,夏天人太鬧。極樂世界已破壞得不堪,沒有一尊佛像能保得不斷脰折臂的。而北海之饒有古趣者,也只有這個地方。那個地方,遊人是最少進去的。如果由後面向南走,你使可以走到北海董事會等處,那裡也是開放的,有茶座,卻極冷落。在五龍亭坐船,渡過海——冬天是坐了冰船滑過去——便是一個圓島,四面皆水,以一橋和大門相通。

島的中央,高聳着白塔。依山勢的高下,隨意布置着假山、廟字、遊廊、小室,那曲折的工程很足供我們作半日游。

如果,在晴天,倚在漪瀾堂前的白石欄杆上,靜觀着一泓平靜不波的湖水,受着太陽光,閃閃地反射着金光出來,湖面上偶然泛着幾隻遊艇,飛過幾隻鷺鶯,驚起一串的呷呷的野鴨,都足夠使你留戀個若干時候。但冬天,那是最壞的時候了,這場面上將闢為冰場,紅男綠女們在那裡奔走馳駛,叫鬧不堪。你如果已失去了少年的心,你如果愛清靜,愛獨游,愛默想,這場面上你最好是不必出現。

出了北海的前門,向西走,使是金鰲玉橋。這座白石的大橋,隔斷了中南海和北海。北海的白日,如畫的映在水面上,而中南海的萬善殿的全景,也很清晰地可看到。中南海本亦為公園,今則又成了「禁地」。只有東部的一個小地方,所謂萬善殿的,是開放着。這殿很小,遊人也極冷落,房室卻布置得很好。龍王堂的一長排,都是新塑的泥像,很庸俗可厭。但你要是一位細心的人,你便可在一個殿旁的小室里,發現了倚在牆角無人顧問的兩尊木雕的菩薩像。那形態面貌,無一處不美,確是遼金時代的遺物;然一尊則雙臂俱折,一尊則脰部只剩了半邊。誰還注意到它們呢?報紙上卻在鼓吹着龍王堂的神像的塑得有精神,為明代的遺物。卻不知那是民國三四年間的新物!仍由中南海的後門走出,那斜對過便是北平圖書館,這綠琉璃瓦的新屋,建築費在一百四十萬以上,每年的購書費則不及此數之十二。舊書是併合了方家胡同京師圖書館及他處所藏的,新書則多以庚款購入。在中國可稱是最大的圖書館。館外的花園,鄰於北海者,亦以白色欄杆圍隔之;惟為廉價之水門汀所製成,非真正的白石也。

由北平圖書館再過金鰲玉橋,向東走,則為故宮博物院。由神武門入院,處處覺得寥寂如古廟,一點兒生氣都沒有。想來,在還是「帝王家」的時代,雖聚居了幾千宮女、太監們在內,而男曠女怨.也必是「戾氣」沖天的。所藏古物,重要者都已南遷,遊人們因之也寥落得多。

神武門的對門是景山。山上有五座亭,除當中最高的一亭外,多被破壞。東邊的山腳,是崇禎自殺處。春天草綠時,遠望景山,如鋪了一層綠色的繡氈,異常的清嫩可愛。你如果站在最高處,向南望去,宮城全部,俱可收在眼底。而東交民巷使館區的無線電台,東長安街的北京飯店,三條胡同的協和醫院都因怪不調和而被你所注意。而其餘的千家萬戶則全都隱藏在萬綠叢中,看不見一瓦片、一屋頂,仿佛全城便是一片綠色的海。不到這裡,你無論如何不會想象得到北平城內的樹木是如何的繁密;大家小戶,哪一家天井不有些綠色呢。你如站在北面望下時,則鐘鼓樓及後門也全都聳然可見。

三大殿和古物陳列所總得耗費你一天的工夫。從西華門或從東華門入,均可。古物陳列所因為古物運走得太多,現在只開放武英殿,然仍有不少好東西。僅李公麟的《擊壤圖》便足夠消磨你半天。那人物,幾乎沒有一個沒精神的,姿態各不相同,卻不曾有一懈筆。

三大殿雖空無所有,卻宏偉異常。在殿廊上,下望白石的「丹墀」,不能不令你想到那過去的充滿了神秘氣象的「朝廷」和叔孫通定下的「朝儀」的如何能夠維持着常在的神秘的尊嚴性。你如果富於幻想,閉了眼,也許還可以如見那靜穆而緊張的隨班朝見的文武百官們的精靈的往來。這裡有很舒適的茶座。坐在這裡,望着一列一列的雕鏤着雲頭的白石欄杆和雕刻得極細緻的陛道,是那麼樣的富於富麗而明朗的美。

你還得費一兩天的工夫去游南城。出了前門,便是商業區和會館區。從前漢人是不許住在內城的,故這南城或外城,便成了很重要的繁盛區域。但現在是一天天地冷落了。卻還有幾個著名的名勝所在,足供你的流連、徘徊。西邊有陶然亭,東邊有夕照寺、拈花寺和萬柳堂。從前都是文士們雅集之地,如今也都敗壞不堪,成為工人們編麻索、織絲線之地。所謂萬柳也都不存一株。只有陶然亭還齊整些。不過,你游過了內城的北海、太廟、中山公園,到了這些地方,除了感到「野趣」之外,他便全無所得的了。你或將為漢人們抱屈;在二十幾年前,他們還都只能侷促於此一隅。而內城的一切名勝之地,他們是全被擯斥在外的。別看清人詩集裡所歌詠的是那麼美好,他們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呢!

而現在,被擯斥於內城諸名勝之外的,還不依然是幾十百萬人麼?

南城的娛樂場所,以天橋為中心。這個地方倒是平民的聚集之所;一切民間的玩意兒,一切廉價的舊貨物,這裡都有。

先農壇和天壇也是極宏偉的建築。天壇的工程尤為浩大而艱巨。全是圓形的;一層層的白石欄杆,白石階級,無數的參天的大柏樹,包圍着一座圓形的祭天的聖壇。壇殿的建築,是圓的,四圍的階級和欄杆也都是圓的。這和三大殿的方整,恰好成一最有趣地對照。在這裡,在大樹林下徘徊着,你也便將勾引起難堪的懷古的情緒的。

這些,都只是遊覽的經歷。你如果要在北平多住些時候,你便要更深刻地領略到北平的生活了。那生活是舒適、緩慢、吟味、享受,卻絕對地不緊張。你見過一串的駱駝走過麼?安穩、和平,一步步地隨着一聲聲叮噹叮噹的大頸鈴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頓;那些大動物的眼裡,表現得是那麼和平而寬容、負重而忍辱的性情。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徵。

和這些宏偉的建築,舒適的生話相對照的,你不要忘記掉,還有地下的黑暗的生活呢。你如果有一個機會,走進一所「雜合院」里,你便可見到十幾家老少男女緊擠在一小院落里住着的情形:孩子們在泥地上爬,婦女們是臉多菜色,終日含怒抱怨着,不時的,有咳嗽的聲音從屋裡透出。空氣是惡劣極了;你如不是此中人,你便將不能作半日留。這些「雜合院」便是勞工、車夫們的居宅。有人說,北平生活舒服,第一件是房屋寬敞,院落深沉,多得陽光和空氣。但那是中產以上的人物的話。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人口,是住着齷齪的「雜合院」里的,你得明白。

更有甚的,在北城和南城的僻巷裡,聽說,有好些人家,其生活的艱苦較住「雜台院」者為尤甚,常有一家數口合穿一條褲或一衣的。他們在地下挖了一個洞。有一人穿了衣褲出外了,家中裸體的幾人便站在其中。洞裡鋪着稻草或破報紙,藉以取暖。這是什麼生活呢!

年年冬天,必定有許多無衣無食的人,凍死在道上。年年冬天,必定有好幾個施粥廠開辦起來。來就食的,都是些可怕的窘苦的人們。然也竟有因為無衣而不能到粥廠來就吃的!

「九淵之下,更有九淵。」北平的表面,雖是冷落破敗下去,尚未減都市之繁華,而其裡面,卻想不到是那樣的破爛、痛苦、黑暗。

終日徘徊於三海公園乃至天橋的,不是罪人是什麼!而你,遊覽的過客,你見了這,將有動於衷,而怏怏地逃脫出這古城呢,還是想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類的話呢?[1]

鄭振鐸簡介

鄭振鐸(1898—1958)現代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考古學家。筆名西諦、CT、郭源新等。原籍福建長樂,生於浙江永嘉。1917年入北京鐵路管理學校學習,五四運動爆發後,曾作為學生代表參加社會活動,並和瞿秋白等人創辦《新社會》雜誌。1920年11月,與沈雁冰、葉紹鈞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並主編文學研究會機關刊物《文學周刊》,編輯出版了《文學研究會叢書》。1923年1月,接替沈雁冰主編《小說月報》,倡導寫實主義的「為人生」的文學,提出「血與淚」的文學主張。大革命失敗後,旅居巴黎。1929年回國。曾在生活書店主編《世界文庫》。抗戰爆發後,參與發起了「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創辦《救亡日報》。和許廣平等人組織「復社」,出版了《魯迅全集》、《聯共黨史》、《列寧文選》等。抗戰勝利後,參與發起組織「中國民主促進會」,創辦《民主周刊》,鼓動全國人民為爭取民主、和平而鬥爭。1949年以後,歷任文物局局長、考古研究所所長、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民間研究會副主席等職。1958年10月18日,在率中國文化代表團出國訪問途中,因飛機失事殉難。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說集《家庭的故事》、《桂公塘》,散文集《山中雜記》,專著《文學大綱》、《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通俗文學史》、《中國文學論集》、《俄國文學史略》等。有《鄭振鐸文集》。[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