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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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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恨歌》中國當代作家安寧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愛恨歌

《閱微草堂筆記》中記錄的愛恨情仇,皆源自現實的泥淖。這俗世中生出的罌粟,綻放時嫵媚妖嬈,凋零後一片寂靜。深愛與長恨,隱匿在命運深處,不發一言。

——題記

太湖地區的漁家女,想來從小就跟隨父母雨里來浪里去,所以皮膚黝黑粗糙,個性也潑辣大膽,猶如湖面上跳躍的魚,成了精,便主動誘惑岸上的男人。漁家女當然沒有如此狂放,但是自從父母為其說定了人家那天起,便心心念念全是未來的夫君。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失眠發呆,將小兒女的痴情演繹到極致。平日裡她還能為父母分擔勞累,那時便顧不上了,總是丟三落四,全然沒有一個待嫁新娘的樣子。

大約她在娘家待嫁的時候,就遭來了一些譏笑,有小媳婦們會在船頭拿話高聲地撩撥她,挑逗她,試圖讓她自己承認恨嫁的迫切。更有素日對她有意卻終於無情的男人,得知她即將嫁人,便大了膽子,靠近了做最後帶着濃郁醋意的示好。漁家女當然視而不見。事實上,她的心早已飛抵彼岸的男人家了,所以外人的冷言冷語,根本入不了她的雙耳。她的心在幸福中,更在迫切的盼望中。她恨不能化為一尾魚,讓江對岸的男人捕獲住,而後再也不逃出他的漁網。

漁家女想來早就看過了黃曆,並在夜間暗自祈禱,希望出嫁的那天,海上風平浪靜,船可以箭一般飛馳,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夫家。起初,舟楫還能平穩行駛,漁家女透過微風掀起的簇新的帘子,看着海面上蕩漾的波光,心底的喜悅如身上的錦繡,一寸一寸全是華麗的柔軟。可惜,行至中途,原本跟漁家女一條心的天氣,忽然大變,風浪瞬間掀起,舟楫猛烈搖晃,不僅陪嫁的親屬嚇得失了顏色,就連經驗豐富的舵手也驚慌失措。眼看着桅杆即將折斷,一艘船傾斜着向漩渦里滑去,人們失聲尖叫,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就在這關鍵時刻,本應羞澀躲在人後的新娘,忽然破簾而出,從船長手裡一把拽過舵來,又緊緊抓住風帆的繩索。說也奇怪,那船雖然依然跌跌撞撞,卻如神助般一路馳騁,飛抵夫婿所在的岸邊。眾人都吃驚地看着英雄般站在船頭掌舵的新娘,說不出話來,並在心底暗自嘀咕:這新娘子得有多麼相思成疾,才能如此連羞澀也沒有,一身蠻力沖向夫婿家拜堂成親?難不成她早就看上了夫婿,就怕誤了時間,讓別的女人做成了熟飯?

沒人知道漁家女在那一刻究竟想了什麼,但從她風風火火的背影上,卻可以窺出她對於婚姻的熱烈與痴心,就是這樣一股子熱情,讓她戰勝了風浪,並助力她最終趕上了結婚的良辰。這個故事在洞庭湖一帶成為傳奇,也引來漁家女恨嫁的流言。只是,她趕上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禮,且已幸福地躺在了男人的臂彎,至於那些風浪一樣打過來的閒言碎語,對於靠着一股子傻勁蠻勁戰天鬥地的她,又有什麼關係?

紀曉嵐還記下了另外一個更迫不及待嫁人的河南焦姓女子。如果沒有什麼差錯,這位已經收了聘禮安心待嫁的焦女,應該每日過着閒適又充滿夢幻色彩的閨閣生活,如果有嫂子在,嫂子當會嘻笑着給她傳授一些夫妻之道,遇到相鄰的閨蜜,也會聊一聊未來還沒有相見的夫婿,將從家人或者媒婆那裡聽來的關於未婚夫的隻言片語,虛構一些,誇張一些,渲染一些,講給閨蜜聽。生活於焦女而言,色彩是明亮的,底子大紅大紫,喜氣洋洋,空氣中漂浮着暖洋洋的氣息,閉上眼睛,全是對於新婚的嚮往與甜蜜。

可惜,容顏好看的焦女,很快被另外一個有錢男人看中,男人早已有了妻子,娶她只能做妾,但卻覬覦焦女美貌,於是派了媒人說和。儘管知道此男家境闊綽,但想到女兒要做小妾,受人欺負,父母堅決拒絕了媒人的聘禮。男人惱羞成怒,遂製造種種流言,試圖破壞焦女婚姻。其中最惡毒的,就是羞辱焦女已有相好,且不復清潔身體。焦女與人有染的消息,很快被未婚夫家知道,並找人傳話,要退掉這門親事。

這可急壞了焦女的父母,做父親的愛女心切,為了維護女兒聲譽,一氣之下將造謠的富貴男告上了縣衙。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富貴男早已準備好了對策,花錢找了一個證人,在官府面前一口咬定焦女跟證人有染,早就不是處女之身。如果是一個軟弱的女子,怕只能眼睜睜看着富貴男的污穢潑得滿城都是,而她此生也因這樣一樁官司,留下永遠的污漬,甚至想要在本地再嫁一個好人,都成了難事。

在父母無能為力的時刻,焦女很快做出決定,她要親自前往未婚夫家說明情況,並驗明正身。她很快找了鄰家一個老婦帶她前往,進門後直接拜見未來婆婆,也不管那個夫婿如何看她,索性敞開了天窗說亮話:我的身體乾淨與否,婆婆一驗便知。說完便徑直走入臥室,讓婆婆驗證。結果當然皆大歡喜,焦女用這樣在舊時社會有違常理的大膽,不僅挽救了自己的聲譽,還挽回了這樁差點被人攪黃的婚姻。

男人張四喜如果沒有遇到愛他的女狐,也就一平庸之人,連名姓都不會留下。當初家貧,他靠四處做僱工才能生存。如果家境稍微寬裕,他的一生將會四平八穩、不起波瀾地度過,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眼可以望穿。偏偏因為貧困,他的人生也便顛沛流離,輾轉流落至安徽黃山一帶。

好在張四喜人很勤勞,又能吃苦,所以很幸運地被有田產可種的人家留下,招為上門女婿。但凡做上門女婿的男人,大多表面看似溫厚能幹,但當他沉默寡言,或者蹲在牆角一個人抽煙時,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想來張四喜的性格,在常年輾轉遷徙中,也會有外人窺測不到的陰鬱與孤獨。有朝一日,他總歸要回到故鄉的,也只有在故鄉,他才有一家之主的驕傲,而在這個寄居的家裡,他賣力幹活,卻讓自己看上去更像被僱傭的僕人,而不是女婿。

張四喜在與岳父母同住時,並未發現妻子是女狐的蛛絲馬跡。其實這並非他的粗心,而是他在這個家裡,時常被人忽略,說話不夠分量,也就習慣了低頭走路,安心幹活。

一晃幾年過去,岳父岳母決定去塞外探望長女,且一去將多年不歸,張四喜得知這一消息,立刻也帶了妻子,離開了讓他不能挺胸抬頭的村子。一旦遠離了這片陰影,陽光照亮了人生大道,張四喜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張四喜,他開始以主人的姿態,重新審視用辛苦勞作換來的妻子,他的眼光忽然變得挑剔苛刻,他發現他其實並不愛她,而一旦不愛,那麼對方身上便只剩了缺點。張四喜終於在某一天,覺察出枕邊人原來是一個女狐。

這一發現,很快促使上門女婿張四喜,對讓他覺得羞恥的「異類」起了殺心。某日,在女狐獨自一人時,張四喜悄無聲息地在其背後拉開弓箭,射中她的左腿。女狐迅速地拔下箭矢,一躍而起,跳到這個被她與家人供養多年的男人身邊,憤怒地用箭矢指着他說:你真是一個忘恩負義到讓人生恨的男人,別的女狐魅惑男人,只是為了苟合,但我卻是應父母之命,與你明媒正娶過的,無論如何,都有夫婦之義在;我不願與你生仇,可是既然你已對我生厭,我也不會強行留下。說完,女狐緊握住張四喜的手,大哭一場後便咽了氣。

女狐一死,張四喜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故鄉。可惜他命不好,幾年後便因一場大病去世。因為窮困,家人連棺材也買不起。這樣的悽慘,讓塵世之外修行的女狐,再一次動了憐憫之心。幾年前她收留了落魄的張四喜,而今她再來,卻是為他收屍。她註定與這個庸常世俗的男人,有如此不相愛卻相守的劫數。她並不是一個修行境界太高的女狐,所以與人間普通女子無異,哭着進門後,先遵循禮節,拜見了公婆,又將與張四喜結為夫婦的經過,詳述給他們;怕他們不信,還特意強調:如果我不曾嫁給過張四喜,怎麼會來這裡跪哭他呢?

張四喜的父母算是明理之人,被女狐感動,痛罵兒子沒有良心。鄰居婦人聽了,也心生憐憫,跟着一起指責張四喜。但女狐聽聞鄰婦指責後,卻像普通女人一樣生氣道:父母罵兒子天經地義,你對着我罵我丈夫,卻沒有道理。說完便憤憤起身離去,再無蹤跡。等她走後,父母才發現女狐此次前來,原是為了送給張四喜一口體面的棺材。她在張四喜的身邊留下五兩黃金,算是了卻自己的心愿,也盡了一個妻子在人間最後的禮節。

後來張四喜的父母每逢困頓,還常常會在家中罐子裡,發現金銀或者米糧,無需多問,便知是女狐所為。年輕時四處流浪的兒子,不曾給他們帶來過榮耀或者錢財,卻將一個有情有義的女狐留給了他們,這個落魄短命的男人,也算是一生好命。

滄州甲女被父母許配給乙子之後,如果沒有遇到因雨而留宿家中的算命先生,大約命運會一路順暢,在約定的一兩年內結婚生子,過素常人家的安靜生活。這中途,如果丈夫沒有意外,她既不會改嫁他人,也不會移情別戀與人私奔。而嫁給豪門之家的念頭,更是連根基也不會紮下。可惜,她的命運被算命先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一個判斷,無情地逆轉。

她的父親好奇心強,非要給女兒算上一卦,似乎,他未來的清貧女婿會因此轉運,連帶他這岳父也跟着沾些雨露。算命先生大約從父女的眉目中間,瞥見了他們對富貴生活的虛榮與愛慕,並會因為這樣的貪戀,導致人生逆轉,所以他只是推脫,說自己沒有攜帶算書,無法為其推算命運。這樣一句,反倒讓做父親的心中生疑,不停追問,直到算命先生不得已,說出心中困惑:明明甲女已經許諾他人為妻,且婚期已至,但她的人生歸宿,卻顯示為人側室之命。

說者無意,聞者有心。有狡猾之人,想要藉此牟利,於是勸甲說,你家本就無錢,嫁女又需多付一筆嫁妝,而今既然命定了要做人側室,不如先謊稱女兒生病,再謊稱女兒已死,買上一副空棺材速速葬掉,然後連夜離開此地,前往京城,改名換姓,賣到有錢人家為妾,如此便可拿到一筆豐厚錢財,改善生活。這樣的主意,如果甲不貪圖便宜,即便狡猾之人夸下天來,吹噓甲女將成為貴妃娘娘,大約也不會心動到將女兒改嫁他人為妾。偏偏,甲是窮命,骨子裡愛錢,又恰好有達官貴人嫁女,求美婢陪嫁做妾,於是便用二百兩銀子賣了女兒。

幾個月後,大船載着貴人之女和甲女,浩浩蕩蕩開往夫家。如果人生無變,大約甲女的命運,自此真的如算命先生所言,做人小妾,且享盡富貴榮華,也算是從昔日乙子的清貧家庭中華麗轉身。可惜,人的命運似乎早已在出生時就已註定,否則,算命先生不會閉口不談甲女的人生。船行至中途,忽然翻掉,所有人都葬身魚腹,唯獨甲女被人救下,得以生還。這一被救,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官府人員問甲女是何方人士,而甲女因在貴人家中時日太短,無法記住貴人名字,卻獨獨對父母的名字和居處,記得一清二楚,於是便被送回滄州,而她的父親精心策劃的改變命運的計劃,也因此敗露在乙子與其家人面前。

可惜那時,乙子已經跟表妹結婚,無法再履行婚約。而當乙的家人聽到甲是為錢出此計謀之後,憤怒到想要訴訟告官。甲頗為窘迫,想要將女兒依然嫁給乙子為妻。而乙子表妹家聽後,也心生仇恨,同樣想要告官。一時間,三個家族糾纏難解,幾乎釀成大禍。兩家本已是親戚,於是眾人紛紛調解,建議某甲出錢迎回女兒,並將其嫁給乙子做偏房,這才將三家矛盾調和。甲女在回家路上,想來與她的父親生出過爭吵,或許劇烈,或許是絕望後現出的死寂。而甲女在抵達家門口,看到乙子坐在牛車上,等她嫁入婆家時,她一定有過慌亂和恐懼,這是被命運之神嘲笑後的恐懼,她與父親極力想要擺脫掉的做人側室的命運,左躲右閃,還是沒有逃脫掉巨大的羅網。

一個女人娘家的人品、家境及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將影響甚至決定女人未來在婆家的地位。甲女被其貪戀金錢的父親這一番折磨,將原本可以安穩的幸福,瞬間埋葬掉。當她抵達婆家,囁嚅着解釋這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父親所為時,婆婆冷笑:既然不是你的意思,那麼賣你至貴人家時,為何不對人聲明,自己已經有了丈夫?甲女無言以對。而在引其拜見乙子正房時,面對這個原本屬於自己的位置,甲女心慌,絕望,在彎腰時,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而一旁的婆婆再一次尖刻嘲諷:你被賣為別人小妾時,也不拜正房麼?甲女再一次無言,而這一次,想來她已心如死灰,除了遵命下跪,尚需要在人世苟活的她,別無他法。

這一跪,其實是甲女對命運的屈服,那無常的命運,將她玩弄於掌心,她完全無力逃脫,出嫁與出家,一字之差,但她卻只能屈從於命運的安排,連絕望之後,出家為尼的自主,也不再有。她這一生,如水上浮萍,漂至何處,完全看風的方向,和水流的速度,她浮在其上,眼看着險境來臨,卻任憑風吹雨打,一層一層剝去年輕容顏上鮮亮的色澤。

甲女的結局,即便沒有記載,也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婆婆當做家中僕人一樣使喚,鞭打呵斥,她在這個家裡,看似側室,實則奴婢,或許,連一個奴婢也會在心底對她不屑。那個不小心在她家避雨的算命先生,假若知曉她的命運,除了一聲嘆息,大約還會生出驚駭,對命運如此精準地將一個人刺中的驚駭。而真正決定了甲女命運的父親,將女兒嫁出後,或許再也不會拜訪乙家,既是窘迫,也是無顏,他每將一兩齣售女兒的銀子花出去,他心裡的重負就增加一分,一直到那些銀子消耗完畢,他也被良心折磨致死。

萍飄蓬轉,甲女的人生,就這樣毀掉。

河南人李生孝母愛妻,生活困頓,寄人籬下,依然積極入仕,希望柳暗花明,可給妻子喜樂安康。可惜,李生自娶妻之日起,人生就如一艘舟楫,在蒼茫無邊的大海上飄蕩。

新婚不過十餘日,彼此尚未在枕畔說夠甜言蜜語,李生的母親便重病臥床,以致夫婦兩人衣不解帶地輪番伺候,竟長達半年之久。母親並未因他們的孝心身體好轉,很快去世,而依據舊時禮法,新婚子女三年內都不能同床共枕。這種「懲罰」,因為孝心支撐,或許算不得苦楚。

三年後,兩人因生活貧困,不得不投奔岳父母家,岳母的弟弟因去遠方上任,將老母親託付給姐姐照料,這使得房間緊張、生活勉強溫飽的岳父母家,不得不讓老母親與李生妻子同居一室,李生則只能獨自下榻書齋。一對夫婦因為房間侷促,再次分居,僅能吃飯時相見。男人李生無錢租房,又被禮法所囿,只能隱忍欲望,奮發圖強,將夜間煎熬化為動力,只願他日高中狀元,能有寬敞庭院,盡享二人世界。

兩年後,李生進京去求功名,岳父則攜全家前往江西就職。一日,李生突然收到岳父來信,告知妻子去世。李生所有向上攀爬的夢想,在得知妻子死訊的瞬間全部坍塌。那一刻,他打算向命運臣服,知道斗它不過,就甘願放棄,於是迅速離開京城,南下追尋岳父。可惜,岳父一家再次搬遷,李生找尋不到,沒有依託,唯有街頭賣字糊口。

如果命運行至此處,李生再無與妻子和岳父母相見可能,那麼,他不過是這個世間的一粒塵埃,生與死都無關緊要。大千世界,有他無他,皆無人關注。偏偏,他的人生軌跡千折百轉,正無聲無息地行走於寂靜路途,忽遇一喜歡書法、願年付三四十金讓其做文書的「綠林好漢」。於是,他跟隨好漢乘坐舟楫,行至一煙水渺茫的小島,並見到了「酷肖其婦」的主人小妾。

世上有相逢對面不相識,亦有如李生及妻子這般,相逢後卻不敢相識。李生生性謹慎,怕此地不祥,遭來禍患,來前便隱姓更名。即便見到妻子,也因之前早已得知死訊,而疑其為鬼。至於已為人妾的妻子,因無法得知李生真實名姓,又礙於身份,無法主動開口詢問,只能頻頻偷看似曾相識的李生,卻從未與他相聊半句。命運不定,陰差陽錯間,兩人便落到互不相識的境地。李生不知妻子與岳父母南下江西的途中,遭遇一夥「綠林好漢」,不只劫了財物,還因妻子頗有姿色,將其一起擄走。如果岳父如實寫信告之,李生定會拼盡全力將妻子尋回,也便不會有相見不相親的悲傷。無奈舊時女子失身有辱門風,岳父母既然無法知曉女兒下落,只能報其死訊,並用虛假墳墓告知世人,女兒已逝,藉此掩飾家族污垢。

這一掩飾,也將兩人再次相親的緣分抹去。當初被搶來時,妻子或許有過疑慮,是否為名節抗爭,但又明白名節在,身將亡,與丈夫和家人再次相見的機會也將完全失去。所以兩相權衡,做妻子的還是選擇了屈辱地活着。一個女人沒有工作,也無出路,在完全陌生的小島上,除了活着,還能做什麼呢?所以當她見到李生,一瞬間心內激起的波瀾,及對命運的無助,當如海嘯席捲了海灘。海嘯會很快退去,人心在日復一日的猜疑卻沒有結果後,也會恢復當初的平靜,以至於兩人最後對彼此都視若平常,只當對方是一個貌似心中所愛的陌客。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過如此,相見卻不能相識。假若其中一個鼓足勇氣,問君可是舊人?結局或許就會改變,只是奇蹟並未發生。日復一日,一晃就六七年過去。在兩人相守的六七年裡,他們相愛卻不能肌膚相親;而在島上的六七年中,兩人又相見卻不相識。最終,島上遭大盜搶劫,李生被主人放了生路,他本可以與妻子一起逃走,卻終因彼此視若陌路,錯失相守機緣,並在此後,連如此陌客般相見的可能,也不復存在。

重回岳父家的李生,因綠林好漢所贈五十兩黃金,家境漸豐。思及妻子,相守多年,共枕卻不過一月,李生心生愧疚,於是打算重啟墳墓,既為一睹愛妻遺骨,憶往昔之情,也為可以換一上好棺木,慰藉被岳父匆匆「草葬」的妻子。李生的堅持,讓岳父無法阻止,百般無奈,只好講出當年女兒被擄實情。震驚之下,想起生離死別的妻子,來不及對岳父憤怒,李生便千里迢迢重返江西,希望能如南朝離亂中的駙馬徐德言和愛妻樂昌公主般,在亡國之後,憑藉當日離別時的破鏡之約,於集市中相逢團聚。只是,兩人離時無鏡,又怎會在以後重圓?被大盜從綠林好漢中搶走的妻子,再無蹤跡。

此後陪伴李生的,只剩回憶。憶及曾經六七年的咫尺天涯,悵然若失。憶及離開小島的當晚,親眼在叢林後,目睹妻子被新的盜賊再次擄走,一路鞭打,受盡屈辱,不知今日流落何處,更有斷腸之痛。除了回憶,他所能為妻子做到的,只能是「從此不娶」,且出家為僧。《桃花扇》中侯方域同樣出家修行,不思紅塵,只是他比李生幸運,亂世中尚能與李香君相聚;而李生之愛,則如浩淼煙波,不知終途,惟留惆悵,相伴餘生。

被流放到新疆昌吉的犯人彭杞,是一個心腸冷硬的男人,大約因為如此,他才人生不幸,17歲的女兒和妻子都患肺結核,妻子去世後,女兒也瀕臨死亡。雖然因耕種官田,無法照看女兒,但彭杞假若還有一點做父親的情意,並念及亡妻顏面,也應暫時放下手頭活計,懇請官方開恩,讓他在女兒臨終前盡一份真心;或者求人照看,也好過將女兒扔進荒林,任其自生自滅。

做父親的冷酷無情,和女兒在荒林中的淒楚可憐,讓路人無不搖頭嘆息,但也僅能給予言語的指責和同情,並沒有人伸出援手,將女孩抬回家去,給予臨終的關照。只有同為流放犯的楊熺看不過去,氣憤對彭杞道:你太殘忍了,世間哪有不等女兒咽氣就將其扔掉的父親?!我願將她抬回去治療,如果死了,我來負責埋葬,如果活下來,我就娶她為妻。

彭杞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就將這一樁買賣應承下來,並當即寫好字據交給楊熺,而後便像丟一袋垃圾一樣將女兒丟給了他。做父親的當然對女兒的好轉不抱任何希望,否則不會如此輕易地將女兒嫁給一個流放犯。他像是撿了一個莫大的便宜,既讓自己免於指責,又能省去一筆棺材費用,假若生出奇蹟,女兒能夠康復,他也算是為她找了一個好歸宿。

男人楊熺的善舉,讓17歲的女孩在人間多停留了半年的光陰。臨終前,已將楊熺當成自己丈夫的女孩,向這個衣不解帶服侍自己的男人,吐露了一腔的深愛。這份有名無實的夫妻情意,儘管源於楊熺的同情和對冷漠父親的憤怒,但患難時的真情,即便沒有身體的相悅,誰又能說,那愛不會在虛弱的喘息中,有蜜一般的甜,絲絲縷縷漫溢而出?

所以當她在他的懷抱中,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她傾盡此生力氣,向他坦露了一個少女全部的深情。她說:「郎君的高義厚恩,已經深深浸入我的身心。雖然結為夫妻,飲食寢居,撫摸瘙癢,皆不避嫌疑,但我如此憔悴不堪,至今都無法為郎君盡一次妻子的義務,內心無限愧疚;若人死後沒有魂魄,此刻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若靈魂有知,無論如何,我都要前來回報郎君。」女孩說完,便嗚咽而終。男人楊熺也如與廝守一生的愛人生離死別,痛哭一場,將其安葬。

假如世人沒有夢境,男人楊熺會不會很快便將女孩忘記?或者大多數人在伴侶死後,都能平靜地將逝者放下,那麼這個世界,又將少了多少穿越生死的愛情傳奇?還好,人類對於死後未知的世界,依然抱有美好的幻想,所以日思夜想,便藉助夢境將深情延續。楊熺在將女孩安葬後,便夜夜夢到她前來相見,與他在枕間如素常夫妻般歡愛無比,生前她所不能給予他的,在夢中她如剛剛出嫁的新娘,一一羞澀地呈現給他。只是,這樣的身體歡悅,在楊熺醒來後,便不復再現,似乎夢中所愛,只是鏡花水月般的幻影。而當他夜晚深情呼喚,她亦始終不出;只有閉眼睡後,她才會溫柔地依偎在他的懷裡。他在夢中,知曉一切的愛撫與親吻皆是幻境,於是問她為何就不能現形,在醒來後依然可以陪伴他的左右,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想來這樣的要求,每一個在塵世孤獨思念的人都會質問,以為那個逝去的人既然可以夢中歡會,也一定能夠時時陪伴左右。而女孩的回答,則與生前一樣,讓人看到她對楊熺的眷戀,原比他要多要深。他所不知道的那個飄蕩的遊魂,唯有在人入睡之後,方能與他相見相歡,且不會帶來任何身體的傷害。

東晉《搜神記》中,曾記載一名為盧充的男人,與崔少府已故女兒幽婚三日,並在三年後收到兒子的故事。又有古籍記載炎帝之女瑤姬死後葬於巫山之陽,成為神女,楚懷王游高唐,日間入睡,與神女歡愛傳奇。只是這些記載,相比起流放犯彭杞之女與楊熺的這一程生死之愛,要黯淡得多。

武生王某所住的地方有一廢宅,人言常有女狐着華衣美服,登牆外視。粗豪有膽的王某聽說後,便攜被獨宿廢宅中,渴望女狐能夠前來相見。想來修煉中的女狐,也耐不住寂寞,她嚮往人類世界,希望逢到一個懂詩詞歌賦的男人,與其聊上片刻,否則,不會在深閨中獨自攀牆,窺視外面的世界,而且,她還為此刻意打扮一番。

可惜,王某的渴盼未能成真。夜半孤獨,他在枕上自言自語:傳說中的女狐,究竟在哪兒呢?話音剛落,便聽窗外有女子小聲回道:六娘子知你今日前來,特意避往溪頭看月去了。王某疑惑,帶着一絲希冀,問窗外是誰?得到的答覆有些失望,窗外只是六娘子的貼身婢女。王某失落中繼續追問:為何單單避我?窗外婢女猶豫片刻,回他:六娘子只說怕見像你這樣的腹負將軍。王某較真,逢人便問,「腹負將軍」究竟為幾品武職,人皆笑他,被女狐取笑還不自知。

外人認為六娘子只是取樂,卻未必真正懂得她的細膩心思。她若真的無情,不會特意托婢女告知王某,讓他不必痴心再等。甚至,她前往溪頭看月,或許是某種暗示。王某如果心細,追往溪頭,陪佳人一起賞月,豈不成全了這撩人月色,美景良辰?她的膽怯逃避,未必真的是因為王某沒有學識。她真正怯的,是一旦靠近,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而勇敢前來的王某,不過是一夜溫存。她不避別人,唯獨避王某,恰恰說明她有過猶豫掙扎,但到底還是不忍,特意派婢女告知她的去向。而知曉秘密的婢女,或許是六娘子本人也未可知。否則,一個尊貴小姐,大約不會將細膩心思,道給身邊侍女。

內心百轉千回,但六娘子終於還是將起伏的情愛止住,避開紛擾,獨往溪頭看月。而被人嘲笑的王某,並不知曉他蓬生的欲望背後,曾有一個女子,對潮水般襲來的欲望,如何百般克制,千般抵擋。

康熙年間某孝廉男遇到的女狐,相比起六娘子,在定力上似乎略遜一籌。女狐是孝廉在崇山旅遊時遇到的。放在當下,旅行中遇到的文藝男女,最易生情,彼此一瞥,寥寥數語,便可知對方是否同類人。若話不投機,各自散去,毫無牽掛。若相談甚歡,視線碰觸間,便生了情愫,而接下來的纏綿悱惻,便如山澗清溪,順流而下。

所以孝廉見女子溪邊汲水,試求一瓢,其實試的是女狐的心。這畫面無限美好,溫婉女子俯身汲水,水中映出她的清秀容顏,路過此地的孝廉側身看到,不覺心動,於是假意飲水,試圖搭訕。女狐聽見腳步,無需回頭,從波光微漾的溪水中,便可窺見背後男人風度翩翩,值得信任。於是女狐在他的請求下,才會「欣然」將水遞上,聽他喉間咕咚咕咚飲水的聲音,不覺心襟搖盪,並在他問路的藉口中,又「欣然指示」。

一來一往,男女間的試探終於結束。孝廉邀請女狐坐到樹蔭下聊天,試圖將彼此的心,再推進一步。而動了凡心的女狐,不僅沒有拒絕,反而愉悅坐下,依偎在孝廉身邊。兩人所聊話題都是詩詞歌賦,頗為高雅。這對文藝男女,就這樣藉助聊天與藝術,打開了彼此的心。

孝廉從女狐言談舉止間,儘管疑慮她不是田家粗婦,但因愛其娟秀,還是心生憐惜。就在彼此要推開欲望之門時,女狐忽然起身,整好衣服,悔恨道:真是危險,差一點我就功虧一簣,白白修行。孝廉不解,怨她為何變得如此一本正經,失去片刻前的風情萬種?女狐紅臉羞澀道,她原本已經跟從高人學道百年,自認為能夠心如止水、不起波瀾,但師傅卻看穿了她,認為她依然存有情感的妄想,如果不與某個眷戀的男人相遇也就罷了,一旦相遇,慾念的種子便會從平沙萬頃中,借着愛的雨露,瞬間生出纏繞的枝葉。女狐不信師傅所言,是到此刻,真的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孝廉,方才發覺,在最初的一問一答中,便已微動一念,滑向危險的深淵。

孝廉大約還想挽留,可是那對他起了波瀾、不能自持的女狐,早已斬斷再停留下去就會滋生蔓延的情思,縱身一躍,飛上枝頭,如一隻迅疾的鳥兒,瞬間失去蹤跡。這樣的結局,想來孝廉並未預料。他只是凡塵中普通的文人,渴望一份途中之愛,慰藉疲憊的身心。偏偏,他遇到的是一隻聰慧的女狐,有紅塵慾念,又有修行之心,所以只能給他這樣一程了無結局的惆悵相思。[1]

作者簡介

安寧,生於八十年代,山東人,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