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脸老汉走了(马进思)
作品欣赏
麻脸老汉走了
生活无法预料,就如同没有任何预兆走了的麻脸老汉。
麻脸老汉穿好衣服时,老婆子已做好了饭,放在玻璃茶几上。小花盘子里除去放着几个花卷,还有两碟子菜,一碟子西红柿炒鸡蛋,一碟子包菜炒粉条,好像还放了几片牛肉,这都是他最爱吃的。老婆子虽然六十多岁了,但手脚麻利,特别一手好茶饭,让他经常在人前津津乐道地夸耀。
这一辈子,麻脸老汉最称心的,是找了个好老婆子。虽说平时脾气不好,爱骂自己,但对他的吃喝,特别当事。无论是前几年日子苦时,还是现在光阴好了,她都千方百计地想着让他吃好。在她心里,只有麻脸老汉,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麻脸老汉正在漱口的过程中,老婆子把他的茶杯已端了过来,泡了一杯酽酽的八宝茶。杯里枣和枸杞的颜色,看上去很是红艳,并且闻到一股淡淡地糖的甜味。
麻脸老汉擦脸的毛巾还没有放下,老婆子就顺手接过去,把它叠起来,平搭在门背后横拉的一根铁丝上。还给他递过一盒大宝,笑着说:“儿子给你买的,不过怎么擦,这脸上的麻子也下不去。”看来麻脸老汉的得名,是因他脸上有几颗麻子。其实老汉真名叫李有福。但多少年过去了,李有福的名字只写在了户口本上。有时候,村里村外的人,如果问谁叫李有福,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如果问麻脸老汉是谁,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
麻脸老汉和老婆子住的屋子不大,除去正对着门口用红砖盘的一面炕外,紧倚墙的炕边,是一组漆色斑驳的衣柜。在衣柜的旁边,是张三人沙发。这沙发,还是他请村里最有名的木匠给自己做的。沙发虽然已有些年头,但除去弹簧有些松软外,其它的都还可以。沙发前面放着饭菜的玻璃茶几,还是前年小儿子买的。在茶几的前面,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是一张三抽屉的暗红色柜子,在上面摆放着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这台电视,还是自己卖了近十只羊买的,一晃也近十年了。不过电视质量还好,无论是谁拧谁开,还没坏过。
在屋子里,炕几乎占去了一半。虽说是五月了,但老两口年龄大了,晚上睡觉还得烧炕。暖烘烘的热炕,睡觉才舒服。床是好看但对自己老两口不顶用,适合年轻人。炕上堆着还没有叠好的被子,靠墙边,摆放着一长条形的炕柜。在炕柜上边整齐的码放着几床红红绿绿的绸缎被子,并用粉色的床单苫了半边。
麻脸老汉坐在沙发上,碗筷已经摆放好了,只需要自己动手吃就行。老婆子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拿过一把小木凳,坐在茶几的对面。这样老两口就等于是正对着面吃饭。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麻脸老汉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明显地体现了出来。其实麻脸老汉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在外人面前,说是自己做主,其实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婆子说了算。但老婆子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都是在家里自己啥事都不管,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家的老汉做主。
麻脸老汉家的院子很大,有七八间房。但整个院子里,常住的只是麻脸老汉老两口。闺女早已远嫁去了新疆,一年也回来不了一次,就因这事,老婆子常常在自己面前抱怨。儿子和儿媳妇在街道的菜店里做生意,一天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早出晚归,有时还住在店里。两个孙子也都去县城上学去了。原来上小学时,他们每天在家,院子里还显得热闹些。但现在两个孙子一周也就回来一天,若遇上补课,两周才回来一次。整个院子,平日里显得有些孤寂。
麻脸老汉是个闲不住的人,院子的边上和老婆子开了块菜地,浇地的渠水正好从菜地边流过,所以一年之中,很多时间老两口都在那一分多的菜地里忙活。从韭菜、黄瓜到西红柿、豆角;从萝卜白菜到小油菜、香菜,啥菜都种。从除草搭架到松土扯蔓,从平地修畦到施肥浇水,啥活儿都干。两把铲子,两顶草帽,还有那水桶和水勺,是老两口的必备工具。一年里除去冬天,全家人吃的菜都够了。有时,还把菜送给左邻右舍。他们都夸老两口勤快,是会过日子的人。
麻脸老汉知道自己和老婆子的牙都不好,所以每次做饭时,他都特意嘱咐老婆子煮得软点儿,烂烀一点儿,这样好消化。掰开花卷时,他不由夸了老婆子一句:“我这一辈子,吃不够的就是你蒸的花卷,特别是撒一些香豆面,既香又酥软,吃到嘴里就化。”老婆子没有接茬,白了他一眼,专心地夹着吃菜。麻脸老汉讨了个没趣,只是嘿嘿一笑。老婆子却抬起头来“多吃点儿,你话咋那么多,吃饭都堵不上嘴?一会儿去街上买点儿农药,我这几天看见黄瓜上有虫子了,你得问好人家药和水怎么兑,别再像上次一样,药太浓,草是死了,可有的菜也不敢吃了。” “知道,知道”,麻脸老汉边擦嘴,边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老婆子还说自己话多,其实她话比自己多多了。整天絮絮叨叨的,自己又不是个孩子,可她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心。让她干去,她又不去。还说外边的活儿,就该是男人干的,她只是个提醒。可这提醒,在很多时候都是正确的废话。
麻脸老汉吃好了,把嘴一抹,换上衣服准备出去。麻脸老汉的腿脚有些不好。所以走路时常拄根拐杖。老婆子时常笑着打趣他“人家是两条腿走路,你却是三条腿走路。”他只好回应一句:“三条腿能走就行,如果是四条腿就更麻烦了。”
说话的时间,老婆子把拐杖递给了他。这根酸枣木拐杖,手把镶的是刨光的羊角,在杵地的一头套了块橡胶垫圈,这样杵地时,声音就不是太响。不过时间长了,橡胶的垫圈都有些开裂了。也许是习惯了,他还就觉得拄着它舒服。小儿子给他买了根雕刻着龙头的拐杖,样子好看,拄着感觉也舒服,但他出门一次也没拿过。
出门前,麻脸老汉跟往常一样,给圈在房后的几只羊倒了一背篓青草。儿子一直反对自己养羊,可他自己觉得,要是不养几只羊,还能干什么。前十多年时,自己把一群羊向山坡上一赶 ,就和山后同样放羊的一老汉聊天去了。聊的时间长了,他还接过老汉的旱烟锅子吸几口。自己是觉得过瘾了,但一回家,就会让老婆子没完没了地数落:“多大岁数了,还抽烟。它是能填你饱还是能止你饿。娃娃都不抽烟了,你还在抽,有没有一点老人的样子”。老婆子多难听的话,他都装作没有听见。
麻脸老汉有时也恨自己,已经下决心戒烟十多次了,可每次也没坚持住。时间最长的一次戒了差不多一个月,可结果又让从新疆回来的女婿捎带了两条雪莲烟给破了。女婿一年才回来一趟,老婆子也不好意思多说。等女婿走了,老婆子把麻脸老汉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把剩下的两包烟扔到炕洞里烧了。麻脸老汉虽然心疼,但也没有办法。有时自己一想,抽烟虽然有时给自己解闷,但说实话,只要抽上几天,自己就咳嗽,还老是吐痰。有几次自己哮喘病犯了,去医院里看病,大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把烟戒了。不过等他拿完药出医院时,发现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刚才劝自己戒烟的医生,正和几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人在那里吞云吐雾,样子看上去很是享受,麻脸老汉觉得这些医生有些口是心非。
抽烟确实对自己身体不好,但毕竟抽烟有些年头了,戒起来也挺难的。村里有一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老汉是戒烟了,这成为老婆子老拿他说自己的例子。“人家都能戒了,你咋还戒不了?没志气!”他心说,你一个老太太哪里知道,那老汉的家里人为了让老汉戒烟,天天给老汉买瓜子吃,老汉的烟是戒了,可却得上了爱磕瓜子的毛病。买瓜子,也不少花钱。
麻脸老汉抽烟,是小时候放羊时,有一起放羊的远房叔,有意无意地让他抽烟,有时还教他怎么卷烟。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上瘾。只要一看到别人抽烟,就觉得心里痒痒的。实在没烟抽了,他除去捡大人扔下的烟头,有时还会把晒干的菜叶子揉碎了卷着抽。虽然父亲因这事抽过他几回,可抽烟的毛病始终也没有改过来。有时候想抽烟了,甚至偷偷地拿一个鸡蛋,到村里的小商店里换几根烟抽。他到现在都觉得,还是那时的人灵活,烟几根也卖。其实他哪里知道,偷着拿家里鸡蛋换烟的,又何止他一人。
老婆子没管住自己的抽烟,但在老婆子的教唆下,两个孙子却把自己抽烟的毛病给管住了。两个孙子小时候天天像跟屁虫似的黏着自己。只要自己拿起烟,两个孙子就会从自己的嘴里或手里把烟抢过去。还说要是自己长大了也抽烟,就说是爷爷教的。出于对孙子的疼爱和给孙子做样子,自己就下决心戒了。刚开始自己也觉得难受,六神无主,有些猫爪挠心似的。可时间一长,自己也慢慢习惯了。后来发现不抽烟了,自己的哮喘病也好多了。从那以后,无论谁让烟,或让多好的烟,他都不抽了。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他不抽烟,也就没人让了。现在唯一的爱好是喝茶,就这一点,老婆子还很高兴。一个劲地夸还是自己的两个孙子本事大。
麻脸老汉自小放羊,所以对羊也有着特别的感情。现在养的这几只羊,都是他从市场上精挑细选的。在自己的精心饲养下,个个吃得膘肥体壮。谁要是来家串门了,他都要带着去羊圈里看看羊。在别人都夸他会喂羊时,自己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现在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外边山上都禁牧了,不让放羊。有次他偷偷地想趁天没亮把羊赶出去,在山坡上放放等天亮了再赶回来。谁知那天羊还没出村,凑巧碰上外出搭车的村主任。羊没放成,还挨了一顿批评。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能还嘴,只好闷声闷气地把羊赶回去。这事不仅老婆子埋怨自己,儿子和儿媳妇也埋怨自己。气得他那天中午都没吃饭。后来一想,自己也确实有些自私,村里养羊的不止他一人,如果都去赶着放,那禁牧不就成了一句空话。现在正是因为长期禁牧,山上的树多了,草长了,时不时的还能看到飞起的野鸡。就是雨水,也觉得这两年多了。山再看去,也不是光秃秃的,有些清秀了,现在这日子过得越有越有滋味了。
小儿子还想着今年拉着他和老婆子去趟云南呢!
走了几步,麻脸老汉抬头看了看,发现今天空中的云怪怪的。除去东山头的云有些泛红外,西山那边的云有些泛黑,而在中间,竟是透亮的蓝,蓝得没有一点儿杂质或尘滓,蓝得让人都不敢相信。
老汉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啥时去新疆的女儿家浪一趟。这娃娃都一年多没见着了,虽然说这两年隔几天打个电话,但那和见到本人是两回事。况且每次来电话,都跟老婆子没完没了地说,而跟自己,除去问好,别的话很少。至于她现在过得好与不好,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偶尔从老婆子那儿得来一句半句,这么多年了,叶子还是埋怨他,让她早早地就出嫁了。据说到现在,跟她女婿两个之间也没啥话说,只是有孩子了,搭帮着过日子吧。
麻脸老汉有时也有些后悔,但他想,这都多少年了,娃娃都多大了,还埋怨个啥!现在有的对象是自己找的,可没多长时间不也是过不下去了嘛!村里就有两三个离婚的,有一个还是本家侄女,娃娃都七八岁了,两人说离就离了,害得侄女带着娃娃老住在娘家。惹得侄媳妇也不高兴,老怂恿着侄子和他妈分家。前两天自己的嫂子向老婆子诉苦,没说多长时间,老太太竟抹起了眼泪。这让他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经和经不同罢了。
叶子的婚事说到底还是自己那时有些私心。老婆子想把叶子说给娘家的一远房亲戚。那孩子他见过,个儿高,但有些瘦,人也长得憨头憨脑的,给人的感觉有些太老实,所以自己也就没有答应。而是把叶子答应给了邻村村主任家的孩子,那时这孩子说要去当兵,连军装都发了,但最后没去成。后来才知道,事情出在他爹身上,为了让孩子当兵,走了后门。谁知走了后门的那人正好在这节骨眼上犯了事,在派出所里一审,就把这事全抖落出来了。孩子自然没有去成,但媒人说的是这次招的是仪仗兵,而这孩子个儿不高,给刷下来了。叶子一直不愿意的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孩子个儿还没叶子高,但好在主任家家境殷实,听说在新疆兵团还有当官的一叔叔,老想把自己的侄子叫过去,在那边兵团里干事。那不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吗,挺好的,自己也有面子。所以当时虽然叶子和她妈反对这门亲事,但自己很执拗的没答应,为这事还给了叶子一巴掌。嫌个子小,个子能当吃还是能当穿,村里两口子有男人个子高娶矮个子媳妇的,也有女人个子高嫁矮个子男人的,不也过得挺好的吗?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合适的。后来是他逼着叶子嫁过去的。虽说主任一家人对叶子都不错,但他也觉得叶子有时像自己,特别犟。从那以后,父女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女婿对自己不错,时不时地过来看他和老婆子。即使后来搬到新疆去了,也差不多一年能回来一趟。叶子却几年回来一趟,说是在一家番茄厂上班,没时间。他却从心里觉得女儿跟自己生分了,今年看有机会吗?跟老婆子商量下,闺女不看咱,咱还不看看闺女?
想着闺女,脑海里忽又闪过一下父母的坟地,吓了麻脸老一跳。父母都去世二十多年了,凡是到了父母去世的祭日,他都上坟祭奠的。
相对父母来说,麻脸老汉觉得自己还是享福了。父母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特别他们哥三个都是大小伙子,特能吃,把母亲一天愁得都不知怎么过。好不容易熬到生产责任制承包了,哥儿三个能干活了,家里的境况也好了。等父母找东家借西家地挪腾张罗着给他们哥三个把媳妇都娶来成了家,他们却老了,病了,没两年前后脚走了。
父母的坟地就在山梁的阳坡上,这两天有空了一定去给老两口上个坟。
自己成家以后,为了一家人日子过到人前面,不由的腿脚变勤快了,只要是合法的,什么挣钱就干什么。粮食黄时,当过麦客;在别人的瓦窑上烧过砖;在粮库里扛过麻袋;放过羊;还在河里筛过沙子……这腿的毛病,估计就是在那时落下的。那时一天老站在水坑里筛沙子石子,刚开始没觉得什么,后来就觉得酸软,腿脚使不上力。母亲说是水的寒气渗的。后来他不去河里了,觉得好多了。谁知是不是自己这几年老了,毛病又找上来了。虽然去了几趟医院,也针灸过几回,可医生说了,自己这老毛病,要看好,不易。吃药,最多也就是缓解一下疼,再也没有别的啥招儿。
再后来自己做生意。开了粮油店,日子好过多了,可自己老了,不行了,精力也顾不过来。就让在厂子里上班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打理。在自己的点拨下,儿子和儿媳妇上手挺快,而且还扩大了店面和经营的种类。估计是小两口尝到挣钱的好处,现在比自己还上心。每天累得都让他心疼。但看到每天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自己也就彻底放心了。可现在儿子问自己作做主的事越来越少,虽然落个清闲,但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算了,算了,不是咱管的事。”有时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地絮叨出这句话来。让老婆子也惊疑地看他一眼:你这老东西,想啥哩。他一惊,笑着直摇头。
边走边想,麻脸老汉今儿不知怎的,觉得怪念头特多,脑子也有些乱,听到鸟叫,他抬起头,院边的杨树上,一只喜鹊扇起翅膀,径直飞向远处。
麻脸老汉听到一辆汽车很大的轰鸣声,心里嘀咕,谁开车把油门轰得这么大。
就在他一愣的瞬间,只见一辆拉煤的货车从拐弯处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刹车的迹象。
麻脸老汉惊呆了,拐杖从手中飞出去了。在那一瞬间里,眼前闪过了老婆子和两个孙子的影子,还有货车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
周围的人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和柴油味道。
麻脸老汉家的天塌了!不远处一个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悲怆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1]
作者简介
马进思,男。回族,70后,宁夏西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