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村紀事(林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鬼村紀事》是中國當代作家林棲的散文。
作品欣賞
鬼村紀事
一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鬼才知道。
小時候,在生我的地方,常常鬧出些鬼事,搞得人心不寧。我的母親也時常不避諱地說,「家裡有鬼」,「越窮越有鬼」。所以小時候的我們,心裡常常鬼影重重,整個村子充滿恐怖。
每當閒暇,或是夜深人靜的夜晚,人們無事可干,就圍着火坑擺龍門陣,繪聲繪色地講述祖傳或是自己耳聞目睹的鬼怪故事,直聽得人人頭皮和脊梁骨發麻發冷。
鬼村的小孩子最怕鬼,晚上在外遊戲不肯回家,只要大人們說一聲,「有鬼!」或是「鬼來了!」便四散逃竄回家。鬼村的小孩天生對鬼充滿好奇,每當夜晚來臨,便要纏着大人們講鬼故事,聽得滿腦子都是神仙鬼怪,半夜從惡夢中驚醒,常常精魂出竅,生出些怪病來,大人們就去找巫醫來整治。
我的十五歲堂姐突然發病,神情怪異,目光呆滯,到處瘋跑,見人就無端手舞足蹈、嘻哈大笑。
做村長的伯父說:「這丫頭怕是中了邪鬼!」急忙把村會計找來,好酒好肉招待一番,在火坑邊擺上刀頭酒禮。會計酒足飯飽後,便燃起香紙,流眼抹淚,呵欠連天,半閉着眼睛,雙腳尖踮地,腳跟上下劇烈拍打地面,發出節奏鮮明的聲音,似馬蹄踏地,這是巫師請神仙師傅從天上下凡附身、施作法術驅鬼的前奏。
不久,會計端起一碗清水,情狀更急切,用燃香在碗上舞動,在空中點點畫畫,口裡念念有詞,然後起身圍繞堂姐旋了三圈,停住,伸嘴向碗裡猛吸了一口水,伸手指向堂姐,在空中畫着莫名的字諱,然後張嘴朝堂姐身上噴出幾口仙水,大喊三聲而止。
會計坐了一會,嘴裡不停地打着呵欠,腳下再次發出馬蹄奔踏聲,重複一遍先前的法式,將神仙師傅送回天界,才慢慢停歇下去。會計沉默一陣,起身收了伯父遞過來的錢米和行李,平靜地向伯父說過幾句辭別的客套話,便打着火把消失在門外漆黑的夜色中。
堂姐的病況果然奇蹟般地好起來,村會計便成了村裡的「神醫」,登門求醫驅鬼治病的人絡繹不絕。
像堂姐這樣幸運的事,卻是稀奇得很。現在回想起來,死於巫醫仙術的婦女兒童,在鬼村難計其數,幾十年後,我心裡仍有恐怖的餘悸。
大凡村裡有婦人難產,當家人想到的不是找醫生。當然,村醫是有的,一個赤腳醫生,大字寫不了幾個,會幾副祖傳的中藥偏方,開幾片能治感冒的西藥,再無其它本事,治好的人不多,治死的人不少,往往令人失望。如果要去鄉鎮醫院求醫,要走二十來里山路,去縣醫院要走上百里山路,不僅要花費很大的腳力,還要花費很大一筆錢財,悲慘的是,死於搶救路途的孕婦不少,有的甚至母子皆亡,成了孤魂野鬼,一般人是不敢冒險外出求醫的。
於是,鄉親們寧願相信巫醫,也不肯相信醫生,舊社會裡傳承下來的巫醫巫術仍然在村里大行其道。
我的堂嫂中年懷孕,堂哥嘴都樂開花了,大家都稱讚他祖宗有德才修得福分。生產那天,接生婆好不容易從產婦的身體裡將孩子撈出來,正巧是他們日思夜盼的白胖小子。
眼看張氏一門香火有繼,堂哥家一時喜氣沖天。誰知意外發生了,孩子下地許久,竟沒一絲哭叫,全家頓時慌了神。接生婆大叫一聲:「你們還站着幹嘛,遇到蒙氣鬼了,趕快把家裡的罈罈罐罐都給我砸了!」一時全家老少上陣,將家裡所有的罈罈罐罐和鍋碗瓢盆全都砸碎在地。
砸完,大家回頭一看,白胖小子早已咽氣在床。
二
鬼村最大的神秘事件是盛行巫蠱之術。
巫蠱,鬼村人叫放蠱,又稱「茅山草教」,是一種極恐怖的巫術,據說人要是運氣不好碰上了,就會口鼻流血而死,無藥可治。
鬼村的放蠱術,是祖傳的一門神秘巫技,是巫師通過害人謀利的一種伎倆,如果有人不幸遇到放蠱,就會暴病,病人家屬就不得不上門請求放蠱的人救治,花費錢米消災。如若不然,病人只有死路一條。
因有利可圖,鬼村學蠱的人不少。據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巫術,人一旦學習放蠱,就要對蠱壇發誓,要代代傳承這種巫術,每月到初一、十五,必須要外出放蠱,否則要對自己有害。這種兇狠恐怖的巫術曾在鬼村盛極一時,人們常常談蠱色變。
一年春夏,放蠱事件竟然發生到我家。一天清晨,爺爺在院子裡大罵起來,說他發現有人把蠱放到院子裡來了。我立即起身下床,跑到院子裡看看蠱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原來就像歷史書和小說書里描寫的那樣,一個稻草紮成的小人形狀的東西,上面穿插着一些鐵釘,還有撒了一地的香紙,顯然這是希望我的家裡發生禍事。
巫蠱竟是如此惡毒。我們全家頓時陷入恐怖之中,擔心災難臨頭。我的爺爺叫我們全家趕緊進屋躲避,他說他有辦法解除災厄。我偷偷從門縫裡膽戰心驚地看到,爺爺提來尿桶,狠狠地淋在蠱上,並踏上幾腳,口裡罵罵咧咧地念叨着什麼咒語似的。爺爺也不請人來打整,過了許久,家裡並不見有誰像傳說中的生病吐血,只是虛驚一場。
爺爺說,放蠱的人,是有嫉妒恨,想報復於人。我家住的房宅,原是大地主家的地盤。解放後,地主因罪大惡極被送上了歷史的審判台,在人民群眾的一片怒火中被槍決,他的土地和財產被分配給窮苦群眾,我爺爺也分享到了解放的紅利,住進了地主家的豪宅。也許是有人心有不甘,暗暗生恨,請人放蠱報復。
巫蠱的傳承是一種絕密,誰是鬼村的蠱師,並不為人所知,據說,只有道行高深的道士才能夠辨別出來。
那時候,我已經很有記憶了,鬼村一戶人家的當家人病倒了,在床上嘔血不止,全家驚恐。男人的爹娘媳婦一齊發狠,不去找巫師引導找出蠱師來解脫,而是反其道請來高明的道士,在家裡設道場作法,將蠱師捉來懲治。
道士在道場作法,吹起牛角,擂響牛皮大鼓,請來諸路神仙和天兵天將,查清蠱師住所,竟一路跳舞着,帶着一干鄉親,沖入一戶人家,將蠱師活捉出來,在他頭頂上扣上一隻大大的尿桶,五花大綁綁了,推着他在全村遊行,最後在道場下跪,任由法師在他身上施法。
蠱師懺悔,不得不在病人身上施法,將病人解脫出來。
病人得救了,最後神秘死去的竟然是蠱師。據說蠱師作法,必須勝算,如果失敗,最後遭殃的必是自己。不知是巧合還是真有其事,事實果然就這樣發生了。
蠱禍事件,再一次震驚了鬼村人,使鬼村陷入更神秘陰森的恐怖里。
從這一天起,我平生終於看清了蠱師的面孔,他其實並不像我們所想象的神奇,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窮苦人,我們平日裡都叫他毛妹太太。他無兒無女,窮困潦倒,聽說放蠱能害人獲利,可以活命,才學了這個行當。當他的面孔被揭穿後,他自慚形穢,在鄉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人人喊打,說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天理難容。後來,是他自己覺得難以面世就尋了短見。
我倒是好奇道士,他是如何作法找到蠱師的,是不是真有道法請來神仙指引?不得而知,至今是個謎,就像鬼村從古至今流傳的許多秘密,永遠不可能為後人所知一樣。
毛妹太太是鬼村最後的放蠱人,他的事情敗露後,羞慚自決,從此鬼村再無放蠱人,「茅山草教」也成為鬼村永遠的謎。
三
鬼村人一直興過鬼節。鬼村的鬼節又叫七月半。「七月半,鬼亂竄!」這是流傳在鬼村的民間野諺。
在我的印象中,七月半一直是個恐怖的節日,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這一天,鬼村的大人們總是顯得極其神秘凝重。他們會想方設法弄到許多好吃的東西,當然離不開酒肉和香紙,晚餐時,食物擺滿餐桌,豐盛程度只比過大年次一點,氣氛卻大為不同,是悲喜兩重天,是白天與黑夜的區別。
在莊嚴壓抑的氣氛中,鬼村人祭祀過天地鬼神之後,早早吃過晚飯,家家便急匆匆關門閉戶,特別叮囑自家的孩子們不要外出。生怕孩子們不聽從警告,大人們總是不忘叮囑那句「七月半,鬼亂竄」的話來,孩子們便躲藏在家,期待七月半從眼前快點過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好奇的我總是看到養父提着一隻竹籃,裡面放着早已準備好的酒肉、稀飯、粑粑和香紙等祭祀之物,輕輕拉開一道門縫,擠身出門,消失在寂靜幽深的夜色中。養父很久才會提着空籃子回來,面色凝重,不發一言,便在黑暗中摸上床去睡覺。
十八歲那年,我的堂哥在剛剛開放的溫州打工,身染重病,亡身在外,成了孤魂野鬼,按照當地風俗,回家祭靈不得進入堂屋,也不得葬於祖墳山。也就是在這一年,我才知道,鬼村竟有着那麼多的孤魂野鬼。
埋葬堂哥的地方是一處專屬的偏僻荒山,這裡人跡罕至,卻密密麻麻地隆起一些長滿荒草的小土丘,全是一些埋人的野墳。伯父說,這裡埋的全是死得不好的年輕人。
這時,我才真正知曉鬼村的秘密。原來,在鬼村的荒山密林下,埋藏着諸多恐怖的秘密,大人是輕易不會讓孩子們知道的。
這個秘密是幾百年來在鬼村自發形成的。
鬼村大多是張姓人家,祖先自明末清初在重慶落難,返回湖南老家途中,來到此地,錢米用盡,旅途勞頓,再無力前行,見此地人煙稀少,雖有豺狼虎豹威脅,卻有平闊土地可以耕作活人,便將此身寄託山野,繁衍生息。
從此,張氏一門便在與豺狼虎豹、貧窮和疾病的抗爭中一路坎坷前行,從一人,到兩人,到今天的兩千之眾。
但其間的曲折悲歡,沒有歷史記錄,一些苦難卻已深深嵌入了張氏群眾的集體記憶。
過去很多時候,飢餓和疾病的兇狠超過了豺狼虎豹,張氏人口出現過負增長。張氏族譜記載,在清朝初年,鬼村曾爆發過一次大瘟疫,張氏一族幾乎被滅門,子孫無力埋葬,便把張祖葬於自家堂屋之中。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鬼村再次遭受瘧疾橫掃,一天之內,僅我們長房一族一天就死去十多個人,我的奶奶就死於那年的瘧疾。
再加上鬧饑荒和被豺狼虎豹奪去生命的,鬼村意外死亡和夭折的難以計數。這些人,死後屍體不能進入堂屋祭奠,不能進入祖墳,在鬼村人的眼裡,他們便是無家可歸的流浪鬼。但鬼村人從沒放棄他們,另外安排他們長眠在人跡罕至的荒僻之地。
在鬼村,除了祖墳山之外,還有童墳山、壯墳山和孕墳山,分門別類安葬鬼村的孤魂野鬼,那些偏僻荒涼的墳山令人望之悽然、慘澹而恐怖,在我整個的孩童和少年時期,我都不敢涉足這些禁地,連大人們也不敢輕易走進去。
鬼村的鬼節,年年歲歲的七月十二日,他們把最好的食品奉獻出來,祭祀鬼村的孤魂野鬼,以安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