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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火(李正君)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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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火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荒火中国当代作家李正君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荒火

那个晚上停电,外面刮着风。父亲和表叔隔着炕桌对坐,不怎么说话。焟烛的光焰摇摇晃晃,他们脸上明暗变幻。墙上的阴影比他们的身体更大、更沉重,偶尔晃动一下,墙也跟着无声地扭动一下。风声一直没有停过,时不时扯出一声长长的啸叫。母亲和表婶头对头斜靠在被子上,用低哑的气声说着什么。

表婶低声了说一会儿,又哭了一会儿。

“黄叶儿要落,绿叶儿也落呢。”母亲这么说。

表婶说,每到晚上,都能听到她家的东房子里有个孩子在哭。半夜也哭,顺着声音找过去,什么也没有。

我对着烛光比划手指,墙上一会出现个狼头,一会出现个老鹰......

表叔打算找人做场法事。

在表叔没有修新房子之前,和我们家是隔壁。母亲说我经常拖着尿湿的裤子,爬到表叔家,找他的大女儿去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这段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感到羞耻。说的次数多了,我脑子里也有了一幅画面:一个小男孩,穿着湿湿的开裆裤,一边哭,一边努力想要爬上一个土坡,眼泪、鼻涕和尘土糊得满头满脸......

在我们村,两胎是男娃的不少见,一男一女也很多,还有一家三个男娃的。只有表婶的两胎都是女儿,这很奇怪。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事和别人吵架。吵急眼后,对方说:把你个只能生赔钱货的,能啥呢?表婶噎了半天,才面皮发紫地回应:你以为你生个孤拐高的娃子就日能了?我看你能养到几岁。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了男娃就可以日能,如果大人们真喜欢男娃,不会总是打他们。哪怕是女娃干了坏事,挨打的多半也是男娃。

表叔是个很和气的人,在路上遇到谁家的小男娃娃,笑嘻嘻地一把抓过去,要摸牛牛。踢他咬他,还是笑嘻嘻的,顶多骂上一声“狼吃的”。他晚上有时候会过来找父亲喝酒,我离他远远的。

有很长时间我没见过表婶,只听说去外地看亲戚了。晚上表叔找父亲喝酒,说表婶怀了三胎,白天一直躲在她家的后院里,和又干又瘦的猪和无精打采的鸡呆在一起。表叔上地的时候,把门向外锁着。有天后院里进了贼,满院子撵着捉鸡,表婶躲到草堆里发抖,一声都不敢吭,眼睁睁看着贼捉了鸡翻墙走了。说着,父亲、母亲和表叔一起低声笑。笑完了,拉下脸交代我不许在外面说。

夏天的中午大人们不让小孩子出去玩,说是沟里有狼,谁家和谁家的娃娃都让狼叼走了。我本来以为阳光之下的世界是正常的,安全的。几十年以后,我活过了父母亲和表叔、表婶当时的年纪,才明白,并不只是黑夜才让人恐惧,太耀眼、太温暖的光明,说不定比黑暗更加荒凉野蛮。中午是个辽阔漫长的世界,植物在疯狂生长,野兽在草丛里潜伏,人们在沉睡。夏天的正午,阳光泛滥,我家的小院子是一座渺小的孤岛。

睡不着觉,在我又一次为怎样打发一个中午发愁时,谁家的狗叫了几声,紧跟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叫声,又尖又冷,我想起冬夜里干树杈撕扯北风的声音,随后远远近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我跳起来冲向大门,踢翻了喂鸡的搪瓷盆子,花母鸡急急慌慌地从我脚底下跑开,扑棱着上了墙头。居民点的东面,表婶的门前聚了一堆人,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拉胳膊的,抬腿的,撕扯着往大队的方向走。

大队——其实应该叫村委会了——在居民点南面,压面房、农机修理站、保健站从东到西一字排开。保健站西面隔了一段距离是听戏开会的礼堂,正对着我家院子。有一天我翻窗户进到礼堂,偷出来一只鼓和一把亮闪闪的铁刀。后来,表叔的兄弟骗走了刀,我就只剩下鼓可以玩。

完了,抓住了。我听见母亲在我后面说话,回过头去,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追着人群跑了几步,又转身交待我回家呆着,不许乱跑。花母鸡还在墙头上发着呆,似乎不相信它能飞上那么高的墙。我决定不听母亲的,抄近路顺着田埂跑过去,青绿的麦穗刷在裤子上,发出刮风的声音。

几个人已经架着表婶进了保健站。我想往里挤,头上挨了一巴掌。表婶还在不停地蹬腿,哭喊和叫骂,嗓音喑哑,像一台永远找不准信号的收音机。

保健站西墙下有一扇窗,窗下扔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盒和空注射液瓶子。青霉素的瓶子最好,拇指大小,瓶口对着蜡烛烤一会儿,赶紧按到身体随便哪个部位,会吸得很牢靠,怎么甩都不会掉。为玩这个,很长一段时间,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我甚至在里面翻出个带着针头的注射器来,吸满了水,再一推,一下子滋出去老远。我用它灌过蚂蚁洞,那些毫不知情的蚂蚁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它们在汪洋里挣扎的模样,很难让我感到快乐。

现在我顾不上翻找好玩的东西,趴着窗户朝里看,表婶躺在屋中间的床上不断扭动挣扎,汗水和眼泪把头发一绺一绺沾在脸上、鼻子上。床边围了一圈人,压胳膊的、按腿的。有个女的一只手把表婶的手压在泛出黄色的床单上,另一只手去解表婶的腰带。一个人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举着针管排气。男人们向另一边迈过脸,其中一个的脸正对着窗户,瞪了我一眼,伸手拉上了窗帘。最后一瞬间,我看到针管在白大褂手里喷出一长串细碎明亮的水珠。表婶裸露出来的身体上,一块肌肉鼓了起来。她还在使劲。

窗帘隔绝了一切。表婶不见了,围着她的人也不见了。我母亲、压钢丝面的人、铁匠铺的人、打针的人,都不见了。连声音都没有了。我慢腾腾走在晌午的太阳底下,踢着青草,不知道去哪儿才好。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再次见到表婶,圆脸变成了尖下巴,眼睛又深又大。表叔倒是经常碰到,不再追着捉男娃娃。他的胡子太长了,看不清楚有没有在笑。

做法事的那天,大人们没有带我过去。天色已经麻下来了,远处的树林半腰飘着一层淡灰的烟气。我坐在门口抱着鼓乱打,声音沉闷、疲沓,摸一摸鼓面,一层薄薄的露水。麦茬地里蟋蟀的叫声又急又响,无数细小的虫子没头没脑地撞在我的脸上、胳膊上,不知道它们忙着找什么。

表叔家的门前生了起一堆火,看不到人。叮叮铛铛的铜铃,笃笃的木鱼,都比我敲鼓的声音好听。我停下手看着,金红色的火焰在暗夜里扭动,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态,一刻都不得消闲。有好几次它很危险地跌倒,还来不及担心,又忽地站起来,顺势向天空蹿上一截距离,照亮好大一片空地。

那个哭泣的娃娃,出没在一个又一个夜里,忽远忽近,又是渴望,又是惧怕。过了这个夜晚,他必将消散,必将离开游荡过的黑暗。

黑夜里并不荒凉,我的身边有蚊虫穿梭;远处,野兽开始出没,万物偏离正轨,种种不可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黑夜里,最明亮的就是最孤单的,那堆火,只能投下梦魇般的影子。

三十年后,我隔着另一堆火向表叔的黑色相框叩拜。他死于一场酒后的脑溢血。烟气和火光里,他的面容飘忽不定,犹豫着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样的表情。[1]

作者简介

李正君,甘肃酒泉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