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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当远风云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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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当远风云侧记》中国当代作家熊平中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荆当远风云侧记

荆当远革命老区,太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好在写家甚众,史、志、诗、文,还有影视、戏曲,早已著述丰备,笔者所言乃其旁末,不为正传,故名侧记。

富豪夸口

李义山的府第,在江汉平原西部,沮漳二水中下游,是荆当远的中心地带,地名西平村,因修有高两丈厚三尺的砖石围墙,俨然一座城堡,乡里人都叫它李家围子。

李家围子占地一百多亩,远山而近水。除朝南的大门楼上建有瞭望台外,在向北的后门和围墙东西两侧也建有瞭望台,台高三丈有余,用来站岗放哨。站在任何一个瞭望台上,都可望见邻近的村落和广袤的田野,却没有任何制高点可以窥视围子内部。因此,对乡里人来说,李家围子有太多的秘密。不过,李家围子大门上的横批和对联儿,却是有目共睹——

光前裕后

每念水源木本 勿忘稼啬

常思春露秋霜 不弃诗书

李义山何许人也?他是荆当远地区显赫的富豪。

他不光拥有良田千亩,还垄断几个县的粮食、棉花、茶叶和木材生意,真的是日进斗金,乡里人叫他财东,商界人称他大亨,名声响亮。李义山三个字,不说在荆当远地区,就是在整个湖北,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和国民党当局党、政、军各路都有关系,而且关系非同一般,说他和他们过从甚密,还不如说他和他们亲如一家。不说县党部主席和县长都是他家的常客,只说乡公所——国民党的一级政府,就驻他家大院之内,他不光管住,还管吃管用管车马。

李义山因有国民党这个靠山,加上富甲一方,自然就财大气粗,不仅管家、账房、男仆、女佣,多达数十人,还有十多名枪手,自称护院小队,请过教官指点操练,就差没有全副武装,为他把守围子。

李义山五十九岁,过六十岁生日。请帖一送,县党部主席、县长和他们下属的头头脑脑,还有车夫、轿夫、马弁、卫兵,再加上亲朋戚友,挨挨挤挤都来祝寿,十分喜气,十分热闹。在庆寿宴会上,兴许是多喝了几杯茅台,李义山竟口出狂言,说:共产党的荆当远挺进大队,今天在这里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又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我李家围子就是不怕,讲软的,我的岗哨警卫森严,他们别想进得来,讲硬的,我的围墙固若金汤,他们别想打得开。一句话管总,他们莫奈我何,我现在是风雨不动安如山,过的是太平日子!说得满堂宾客有的举杯,有的拊掌,表示赞许认同。

李义山的高谈阔论,传到挺进大队大队长郭超那里,不是刺耳,而是刺心。

郭超是谁?一条汉子,四十几岁,共产党人,文武双全,带领着三百多人的一支队伍,番号儿是荆当远挺进大队。挺进大队有时隐蔽,有时公开,打过日本鬼子之后,就成了国民党保安大队的克星和死硬对头,时不时就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不打倒他们几个人,也要缴获他们几条枪。多年以来,挺进大队一直在荆当远地区共产党地下组织领导之下,开展武装斗争。

且说那天,李家围子大门口来了三位外地口音的客人,两位穿长衫戴礼帽,眉清目朗,温文尔雅,拄着文明棍儿,一位穿短衣留长发,宽额丰颐,粗手大脚,提着一口不大的皮箱。客人告知门岗,说有公事要找乡公所办理。门岗拦住,盘查再三,客人不耐烦了,便把封面儿印有青天白日党徽、内页盖有国民党省党部关防的证件亮了出来,门岗瞟了一眼,不敢细看,连忙躬身让进。

三位走进乡公所,适逢乡长外出未归,副乡长热情接待。两位穿长衫的客人让副乡长看了证件,然后对他一番耳语——无非是自己人,为党国效劳,找李义山有事,请予协助,等等。副乡长便吩咐文书去请李义山,让来乡公所一趟,说有要事相商,不用跟随,一个人来方便说话。

李义山一到乡公所,立马被穿短衣的客人铐了双手。两位穿长衫的客人掏出手枪,一人拿枪提在手上,一人拿枪顶着李义山的脑门儿,声音不大,却出语严厉:我们不为难你,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这都是好事,我们也都为你高兴,你就是不该偷税漏税,去年的不说,仅今年偷税漏税就是一千多块。我们今天找你先征收三百块现洋,其余的或征或免,以后再说。这三百块现洋给了,你立马回府,我们立马走人,不给或是少给,就请随我们去一趟省党部,然后到征稽处当面交割。李义山战战兢兢,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穿短衣的客人指了指文书桌上的纸笔墨砚,给李义山打开手铐,让写张支款条子。李义山拂了拂纸,掭了掭笔,惊魂稍定,当即写道:支款凭条——见此条立支现洋三百元整,面交来人,不得有误。写了年月日,便从腰包里摸出穿着金链儿的田黄石私章,在签名处轻轻一盖。两位穿长衫的客人拿着条子,副乡长陪同,到李义山账房拿了三百块现洋。三位客人把现洋装进皮箱,便从容不迫朝副乡长和李义山拱了拱手,连说再会,再会。

这事过去不久,一日午夜,李家围子外面喊声四起,枪声就像生铁锅爆炒干豌豆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围子里的人从梦中惊醒,乱作一团,妇女们更是怕得要死,又哭又叫。李义山明白,有人打他的围子,不是谋财就是害命,便立即指挥护院小队,登哨台上门楼进行抗击。打了一阵,听得外面喊声枪声集中到了北边儿后门,护院小队便向后门奔去。就在这时,南边儿大门突然洞开,打围子的人怒吼着蜂拥而入,朝天打了几枪,朝地打了几枪,连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李义山的护院小队见势不妙,一个个双手把枪横着举过头顶,表示投降。李义山一时六神无主,在扈从帮助下夺路而逃,去了县城。

逃到县城的李义山当即得知,打他李家围子的人,并未多作停留,不到半个时辰就都不知去向,除了护院小队所有的枪支弹药被悉数缴走以外,其他一切秋毫无犯。

李家围子啥事儿没有,很快恢复平静。李义山第二天就回到家来,生意照常赚钱,田地照常收课,照常过他的所谓太平日子。

一日,李义山在书房喝茶抽烟,突然想起前些时发生的事情——收他三百块现洋的是什么人?打他围子的又是什么人?可以断定,不是县党部的警察,也不是县政府的保安,那些人他都有所打点。他认为,不是土匪薛老大,就是溃军麻胡子。薛老大的人枪支不多,只抢富户,不劫贫家。麻胡子是国军里头吃了败仗的逃兵,手下人人有枪,抢劫财物,不论贫富。随即他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对,这两件事情,哪一件都不像是土匪和溃军所为。到底是谁?正在猜测捉摸,门岗递上书信一封。信封正面写着李义山先生亲启,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见落款处写着荆当远挺进大队郭超上,李义山先是一怔,接下来心里像敲小鼓,好不自在,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上,稍微镇定之后才逐字逐句看了下去——

义山先生台鉴:

前些时两次打扰,让先生受惊,今特向先生道歉,并说明事实。

还记得几个月前先生过六十大寿,在寿宴上大夸海口吗?先生说:荆当远挺进大队,今天在这里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又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我李家围子就是不怕,讲软的,我的岗哨警卫森严,他们别想进得来,讲硬的,我的围墙固若金汤,他们别想打得开。一句话管总,他们莫奈我何,现在,我是风雨不动安如山,过的是太平日子。

荆当远挺进大队不信邪,我郭超更不信邪!

找先生送三百块现洋,不是为钱,为钱不会是这个数字,是为证明我们能进李家围子,来软的我们能行。

那天深夜,我们对李家围子开火。李家围子墙真还结实,就是人太差劲儿。我们略施小计,佯攻后门,便向大门挺进,空打了几枪,大喊了几声,先生的护院小队便缴械投降,枪支弹药我们理所当然照单全收。拿些战利品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证明来硬的我们也行。有一事不瞒先生,那天我们佯攻围子后门,围子大门突然洞开,我们迅雷不及掩耳随声而入,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是先生的人帮助我们,与我们来了个里应外合。

先生看到了吧,李家围子,来软的我们进得来,来硬的我们打得开,而且是敞进敞出,连后门都不走的,要走就走先生的大门。

我要提醒先生,今后,不要再在共产党领导的队伍面前吹牛了。别相信吹牛不上税,那是笑话,有时候吹牛是要上税的,三百块现洋不是钱吗!那么多枪支弹药不是钱吗!

李义山喝了几口茶,抽了几口烟,心情平静了许多,继续看信——

另外,先生听我一句劝,共产党的正规部队,现在都叫中国人民解放军,要不了几年,我们荆当远地区乃至全国就都要解放,成为共产党的天下。先生可得认清形势,看准方向。不能为富不仁,更不能伤天害理。千万记住,富不骄人,强不欺众,多行善举,少起恶端。最为重要的,是尽量向共产党这边靠拢,和国民党那边少些来往,最好是断绝来往。在下所言,别无他意。前人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识时务者为俊杰。陶渊明说得更好,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先生是学贯古今的知名人士,对时局不可不察,执迷不悟没有前途,只望先生能给自己留条后路。耿耿此心,以笔代言。

顺祝康宁!

……

在荆当远地区解放前的三四年时间里,李义山做了几件大事。一是让乡公所从他的围子里搬了出去,和国民党开始切割,不再巴结;二是解散护院小队,给足工钱,令那些队员各自回家,从事正业;三是只留下一成儿还不到、把九百多亩水田旱地,白白送给佃户和长工,让他们自耕自种,收获归己;四是捐给荆当远挺进大队一万五千多块现洋,两万七千多斤大米,三百四十多套棉衣。

土匪得名

荆当远地区有一股土匪,为首的姓薛名达,乡里人叫他薛老大。另有一支溃军,为首的姓麻,不知其名,乡里人叫他麻胡子。

土匪乃土生土长,其中青壮年农民居多,乡里人熟悉的面孔也不算少。溃军是外来人口,是国军被打败之后纠集在一起的散兵游勇。

这些年来,土匪和溃军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勾当。

这两个非法团伙,虽然都属匪类,想法和做法却完全不同。土匪只劫富户,不抢贫家,把兔子不吃窝边草奉为信条,老百姓倒不怎么害怕;溃军眼里只有钱财,打家劫舍,不分贫富,不论远近,老百姓畏之如虎。

不论是土匪还是溃军,对他们谁都没有好感。国民党当局和地主武装,不欢迎他们,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和挺进大队,也不待见他们。尽管谁都没有对他们怎么动手,薛老大和麻胡子还是感到前景不妙,心里总觉不安。于是,这两个当管带的,不是你捎话过来,就是我带信过去,几番勾联,几次串通,终于想到了一块儿,决定联合起来,增强实力,希望他们的团伙得以保全。

土匪和溃军,两伙并成一伙,人多了,枪也多了,摊子大了,声势也大了。老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现在,为首的二人不可能平起平坐,只能一人担任头领。

毫无疑问,这个头领,只能在薛老大和麻胡子中间产生,没有第三者可以介入。土匪这边儿,都想薛老大当头领,薛老大想当;溃军那边儿,都想麻胡子当头领,麻胡子也想当。嘴上谁也没有明说,心里却都这么想着。

怎么推举这个头领?有人说画条子(投票),有人说抓阄儿,有人说划拳,还有人说干脆就石头剪子布,一时争执不下。麻胡子手下有个叫辛哲的年轻人,他提议:比武艺,比本事,谁武艺强本事高,谁当头领!

怎么比?薛老大说比刀,麻胡子说比枪,为这又争执起来。

最后,辛哲等三人作为裁判,协商一致,说爱用刀的就用刀,爱用枪的就用枪,各展其长,各逞其能,不过,在靶子上必须有些讲究,不能使用坚硬的物件儿。

第一局比武,刀枪所向是两个苹果。在百步之外,竖立一块木板,木板前面放一条高脚板凳,板凳上一头儿放个茶杯,茶杯口儿上各放一个鹅蛋大的苹果。枪击一个苹果,刀击一个苹果,中者当选,不中者落选。

谁先来?两个人互相推让。又是辛哲说话:先左后右,老规矩。正好,麻胡子站在左边,先来,薛老大站在右边,后来。

比武开始,只见麻胡子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嚓子弹上膛,瞄了苹果一眼,拿枪一指,叭——的一声,左边的苹果如灯花一闪,皮肉纷飞,茶杯同时粉碎,枪弹洞穿木板。

裁判宣布:中!

接下来是薛老大用刀,他从绑腿处抽出匕首,瞟了一眼苹果,一挥手臂,右边的苹果倏然不见。裁判近前一看,苹果整整齐齐比着杯口儿削了个干净利落,大半边儿被削去掉在地下,小半边儿还在茶杯口儿内,匕首插在木板上。

裁判宣布:中!

双方都击中苹果,算是平局,还要再比。

第二局比武,靶子不是苹果,而是番茄。裁判把板凳上的茶杯换成酒瓶,再在酒瓶口儿上各放一个鸡蛋大的番茄。

麻胡子抬手一枪,左边的番茄不知去向,酒瓶也成了几块玻璃碎片,木板被枪弹射穿。

裁判宣布:中!

薛老大运了运气,一挥手,右边的番茄刚好一刀两半,半头儿飞了出去,酒瓶口儿上还有半头儿,匕首插入木板,端端正正。

裁判宣布:中!

两局比武,薛老大的武艺和本事似乎要高那么一点儿,说击苹果就是苹果,没损茶杯,说击番茄就是番茄,不坏酒瓶,不像麻胡子,打苹果把茶杯打了个粉碎,打番茄把酒瓶打了个稀烂。

裁判宣布:又一个平局!

第一局比武,靶子是鹅蛋大的苹果,第二局比武,靶子是鸡蛋大的番茄,第三局比武,靶子换成了鹌鹑蛋大的红枣儿,靶子一次比一次小——红枣儿的蒂把儿用丝线系着,挂在横挑着的竹竿头儿上,微风吹过,红枣儿摆动。

麻胡子放下手枪,拿来三八大盖儿,蹲着马步,肩抵枪托,凝神屏气,瞄了又瞄。枪声响处,红枣儿晃荡了几下。裁判一看,红枣儿被擦去指甲大小一层薄皮,依然挂在竿头,枪弹把木板穿了个窟窿。

裁判宣布:没有正中!没有正中!

薛老大放下匕首,拿出两片飞刀。那两片飞刀一模一样,长宽不足一指,形如柳叶,收藏时,合二为一,使用时,一分为二。薛老大站稳身架瞄着红枣儿,突地两抖衣袖,不闻声响,只见竿头的红枣儿也还挂着。裁判跑到跟前一看,不禁惊异,那颗红枣儿,左边儿的枣肉被齐崭崭切掉,右边儿的枣肉也被齐崭崭切掉,中间枣核儿和枣肉还在,丝线仍然系着红枣儿的蒂把儿,挂在竿头,随风摆动,两片柳叶飞刀插在木板上,相距半指,不歪不斜。

众裁判异口同声:神了!神了!两刀全中!两刀全中!

薛老大的武艺和本事,一百多号人无不拍手称赞,麻胡子双拳一抱,当面认输,连说佩服,佩服。

名正言顺,薛老大当了头领。

副头领,麻胡子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薛老大征得麻胡子同意,增加一个副头领——前不久投奔他的、当过中学老师为他们的联合出过不少点子的吝有才。

土匪们把头领称作掌柜,叫起来便省掉掌字,把薛老大叫大柜,把麻胡子叫二柜,把吝有才叫三柜。

晚上,土匪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祝贺三个掌柜,表示服从三个掌柜,听命三个掌柜,掌柜指到哪里,打倒哪里!

三个掌柜都不简单,论才气则以吝有才为上。吝有才果真有才,薛老大对他言听计从,麻胡子也很看得起他,两个人开玩笑,称他吝军师。

没错,吝有才真像是土匪的军师,当上三柜不久,这伙土匪便开始变样儿。

吝有才征得薛老大和麻胡子同意,提出一个口号:劫富济贫,惟仁惟义!他对薛老大和麻胡子说:合符这个口号的做法,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不坚持这个口号,不把这个口号当作规矩遵守,我们就会犯众怒,犯众怒就难以立足,更别说生存!

吝有才提出这八个字来,这伙土匪就多少有点儿像水泊梁山了。

麻胡子很快被感化,和薛老大一样,完全认同吝有才的看法和做法。他亲自对部下讲解八个字的口号,他说:劫富,只是向富人索取钱财,不要人命,我们不论是谁,胆敢谋财害命,就得以命相还,决不宽贷!济贫,也不是直接救济穷人,一伙百把多人的土匪,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们说的济贫,是拿出一些钱来,捐赠给附近的学校,让贫家子弟免费读书,不另交钱,或是拿来修桥补路,让父老乡亲拉车挑担行走方便,少些磕碰颠簸。我们这么做了,就叫劫富济贫,就叫惟仁惟义!

那天,吝有才问薛老大和麻胡子:我们这伙土匪要不要取个名字?我觉得有个名字大家好称呼,说个什么事儿才会方便。

薛老大和麻胡子说:要呀,三柜,你给取个名字吧!

吝有才说:在西汉末年,即王莽改制不久,湖北京山的王匡和王凤二人,拉起来一支农民起义队伍,在绿林山建立根据地,号称绿林军,荆当远一带是绿林军活动的一片地域,绿林军还在当阳远安交界的山区建过军营。时间过去一千九百多年了,如今,我们三个人管带的这帮土匪,虽然不敢和绿林军相提并论,可也在荆当远地区活动,也在当阳远安交界的山区待过。我想把绿林军的两个字借了过来,把我们这帮土匪叫作绿林兄弟,不知大柜二柜意下如何?

薛老大和麻胡子听了,不光同意,还说:很好,很好,这个名字很好!父老乡亲把我们叫土匪,我们自己把自己也叫土匪,太难听了。今后,我们就叫绿林兄弟!绿林兄弟!

绿林兄弟此前不仅没有名字,也没有个根据地——土匪窝子,好像水上的浮萍,老是那么漂着,自然也多了些困难。

吝有才对薛老大和麻胡子说:有了八个字的口号,又有了绿林兄弟的称呼,接下来最为重要的就是根据地了。这个根据地,必须是在深山老林,一来柴方水便,二来隐蔽安全。

绿林兄弟多方寻找,那日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荆门、当阳、远安三县毗连,山深林密,远离人户。最让他们高兴得又蹦又跳的是山林中间有一古寺,却没有僧人,连神像也没有——好像是搬走了的,殿宇僧房大大小小好几十间,虽有残破,经过修整打扫,绿林兄弟正好安营扎寨。

吝有才到处转悠,发现山门石额上有字,多已风化剥落,只有漳神寺三个字依稀可辨。他想,洛水有洛神,是个美女,曹植写有《洛神赋》,这漳水难道也有漳神,也是个美女?可惜寺里神像全都不在,不知漳神是不是一个妖娆妩媚的水上仙姬?再看四周,既有青松绿竹,溪涧溶洞,又有菜地稻田,水井石臼,茅厕柴房,不仅风景清幽,还可以居家兴业。吝有才对薛老大和麻胡子说:大柜二柜,仔细看看吧,我觉得这里真是一处风水宝地,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们绿林兄弟一定会有好的归宿,好的前程。

薛老大和麻胡子满心欢喜,连说:但愿如三柜所言!但愿如三柜所言!

绿林嬗变

1946年春,麻胡子一病不起,去了天国。薛老大和吝有才安葬了麻胡子,为麻胡立了墓碑,并让麻胡子生前呼为小弟的辛哲当了二柜。

一日,三个人在一块儿议事,吝有才说:我在入伙前听人讲过,说淮北有一股土匪,他们把活动范围内的富裕人家登记造册,向他们轮流索取财物,有条不紊。土匪居然学习国民政府税务部门儿的办法,还真聪明。薛老大听了,说:这办法还真是个办法,我们也可比照办理。不过办理这事,就是三柜要多辛苦些,二柜识文断字,一起办吧!

吝有才和辛哲立马行动,用了两个多月时间,通过明查暗访,确定了荆当远地区连同邻近的南漳、江陵、枝江、宜昌等县的部分乡镇二百三十多家财东的名单。然后,把每个财东的宅院、田庄、店铺、烟馆、赌坊、放贷的数额和每年收租、取息、盈利等等进账,记录清楚;连财东家庭的户主、人口、管家、雇工,甚至连有无抽大烟的、害大病的、遭大灾的以及开支花销,等等,全都记录在册,一目了然。

有了这本册子,绿林兄弟行事就少了乱碰乱撞,找财东索取钱物的遭数和钱物的多少,就有了准头儿。

吝有才和辛哲还注意平时查访,若遇事实有变,便及时修改登记,尽量做到精准。

吝有才把向财东索取钱物叫作打抽丰,兄弟们听成了打秋风,吝有才说:都一样,都一样,打秋风就打秋风。不过,不能乱打,要智取为主,一般不得强抢硬夺,翻箱倒柜,尽量让财东自己掏腰包儿。一定记住,只许动口,不许动手,绝对不许动刀动枪,伤及人身!

一天晚上,吝有才和辛哲带着几个兄弟,到了六十多里外的黄家湾黄老财的府第。

一见黄老财,吝有才便双拳一抱:黄先生近来可好?打扰了。兄弟们衣食有些短缺,不好意思,又想请黄先生帮衬帮衬?

黄老财见吝有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一个个横眉竖目,有的手按枪把,有的手按刀把,哪敢迟延怠慢,便说:你要多少?

吝有才微微一笑:黄先生看着给吧,我知道黄先生是一位慷慨大方的长者,不然,乡里人背后怎么把黄先生你叫黄员外呢。

辛哲补充说:还有人背后把黄先生叫黄善人哩。

好漂亮的花帽儿,吝有才和辛哲现编现送。

黄老财一听,乐不可支,立马叫来管家,吩咐:快到夫人那里去,说是我的话,拿两百块现洋来,交给这位大哥!

吝有才收了现洋,几次抱拳,几遍感谢,然后拿脚走人,连夜回山。

吝有才和辛哲起初设想,能拿到十几块现洋和一把纸票子就谢天谢地,没想到黄老财送了两百块白花花的现洋。

吝有才和辛哲去黄老财家打秋风,是给绿林兄弟做个榜样。可荆当远地区的一些财东听说,无不倒抽一口冷气,说绿林兄弟手里有他们的生死簿子。

绿林兄弟有了富余,便捐资助学,修桥补路。没过好久,受益的父老乡亲就把绿林兄弟呼为义匪。义匪二字,让绿林兄弟都嗨了起来,当作荣耀,撞碗碰杯庆贺,热闹了一个通宵。

吝有才趁聚餐之机,给大家来了个布告周知,他说:大柜决定,绿林兄弟除了练武,还要习文,光会用刀用枪还不够,必须识文断字。练武,大柜当师父,习文,我吝有才当师父,二柜文武两兼,协助大柜和我讲课外带练习。他还要求绿林兄弟不忘农事,栽瓜种菜,喂猪养鸡,捞鱼摸虾,都要搞,都要会,为的是改善伙食。他特别告诫绿林兄弟:打秋风的事,不可经常,半个月二十天才能一次,由大柜下令,选准对象,明确目的,一般是下午出发晚上行动,不允许任何人擅自出山!

绿林兄弟正在接受调教,突然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少妇,一个美丽的姑娘。少妇是吝有才的老婆,名叫谢家玉,姑娘是李义山的女儿,名叫李枝。

李义山养了一儿一女,都有才有貌。儿子李树,娶了县长王丙的千金、他师范学院同窗王玉为妻;女儿李枝,年方十九,正待字闺中。

县长王丙见李枝天生丽质,又知书达礼,心甚喜之,便派秘书来李义山家作媒,说两家正好以亲换亲,亲上加亲,让李枝当他的儿媳妇儿。他还骑马登门,向李义山提亲,并拿十根金条作为聘礼。

李枝听她哥说过,王丙的儿子王少达,都三十多岁了,不光是个傻子,还是个瘸子,加上头大身细,口眼歪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李义山没想到,这位座上常客王丙竟然有这么个打算,太恶毒了,什么以亲换亲,亲上加亲,简直就是无耻!无赖!仗势欺人!他怎么能把掌上明珠投进火坑呢?可他不敢也不便直截了当推脱,只有说女儿李枝死不愿意。

王丙恼羞成怒,竟然翻脸,当着李义山说:李枝她不愿意坐着大红花轿去我王家,那我就只有派兵到府上来请,到时莫怪我礼仪不周,打扰府上!

李枝听说王丙要来抢亲,便哭告母亲,准备离家逃走,躲避一时再说。

李义山的夫人刘氏无奈,想起了拐弯儿抹角儿的表亲谢家玉。刘氏是个有见识的女人,认为,不论逃到哪里,都难逃出王县长的巴掌心儿,只有绿林兄弟待的那个三县不管的地方,最为安全。刘氏找到谢家玉,求她帮助。

谢家玉一口答应,这不,果然把李枝送到了绿林兄弟的营盘。当然,顺便慰劳慰劳自己久别的夫君,也是美事。

漳神寺突然来了这么两个女人,最是那个逃婚来的李枝,直接让这个土匪窝子躁动不安,有些人还心猿意马。她苗条的身材,微圆的脸蛋儿,白额粉腮,一头乌发剪得刚好盖住耳朵,四六中分,发梢儿略卷,一字眉下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随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有时,她上穿一件毛蓝色白碎花儿的斜襟短褂,下穿一条大红色的长裤,深灰色的丝鞋,有时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下穿一条花格子的长裙,黑色浅口的皮鞋……不论穿什么样儿的衣裳鞋袜,都适身合体,线条儿明快柔和。这么个绝色的李枝,像一位女神从天而降,一个清一色男人的土匪窝子能不躁动?有些人能不心猿意马?

吝有才告诉老婆: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你回去了,李枝一个女孩子怎么办?横直家里没有太多牵挂,你留下来,当我们的火头军,帮厨做饭,顺便照顾李枝。还请你留心留意,我们这一百多号儿绿林兄弟中间,有好些个英俊的读过书的小伙子,你看中了谁,可以撮合撮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有机会我找李义山和他夫人解释,只要李枝乐意又过得幸福,他们便不会怪罪,说不定还要感谢我们两个哩。

王玉从婆婆那里知道一切,便对父亲王丙撒谎:李枝去上海上大学了,三年五载不会回来,你放手吧,我哥不配,不能坑害人家姑娘。

过了大半年,通过谢家玉穿针引线,李枝和辛哲有了那个意思,说到婚姻,你情我愿。绿林兄弟里头有那么几个楞头青,硬是羡慕得要死,嫉妒得要死。可这不像馒头包子,土豆儿红薯,你抢我夺。

吝有才商量薛老大:兵荒马乱,我们当个家,把辛哲和李枝的喜事办了,今后有个什么行动,就不用为个女子多操心了。

薛老大同意,说办就办。

辛哲自然是积极张罗,跑进跳出,热汗湿衣。

新房门上,吝有才写了大红的横批和对联儿——

绿林同喜

美矣 和风倾心抚柳叶

快哉 微雨着意润桃花

这伙绿林兄弟,开天辟地办了一场婚庆大典,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有人便借着酒劲儿大骂辛哲,二柜:你个狗日的艳福不浅!你个狗日的太占便宜!你个狗日的二柜,消受得起!你个狗日的二柜……骂得辛哲面红耳赤,只有一遍遍地抱拳拱手,感谢兄弟们关照。

随着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的溃败,人心也跟着大变,全国城乡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谈论解放。

就在这时,吝有才对薛老大和辛哲说出了自己的主张,他说:现在西北、东北和华北,大片国土都解放了,我们这里,短则一年长则两年也要解放。我要告诉大柜二柜,共产党绝对不会允许土匪存在。为今之计,我们得变。怎么变?往共产党那边儿变,共产党是为老百姓战斗为老百姓服务的,往共产党那边儿变,就是往老百姓那边儿变,否则,我们绿林兄弟难逃剿灭!

根据当时的形势,薛老大和辛哲同意吝有才的主张——变!并让吝有才先与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荆当远地委)取得联系,再进一步暗通款曲,主动请战,监视几个保安大队的动静,有必要又有条件,就各个击破打垮他们,消灭他们,为荆当远地区的解放减少障碍。

过年不久,吝有才又同薛老大和辛哲一起商议,认为共产党信任他们,包容他们。事到如今,不如索性就归顺了。归顺不是投降,是投诚,一字之差,性质不同,要给大家讲明白,目的是为大家有个好的归宿好的前程。薛老大和辛哲觉得别无选择,弃暗投明,大路一条。同意再变,接着变,继续变,归顺就是彻底地变!

吝有才及时说服绿林兄弟,又与地委取得联系,作好安排。

次日上午,薛老大亲自率领绿林兄弟,向解放军(荆当远挺进大队)投诚。当日天黑,挺进大队开了个篝火晚会,热烈欢迎绿林兄弟,大家还半生不熟地一起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投诚的绿林兄弟一百多号儿,经荆当远地委批准,编入荆当远挺进大队。挺进大队的编制由营级升为团级,原大队长郭超还是大队长,另任命吝有才为大队政委,薛老大为大队副,辛哲为分队长。

吝有才担任政委,辛哲不无疑惑,私下问薛老大:政委只有共产党的人才能担任,他原本是个共产党?

薛老大说:他放着按月拿薪水的中学老师不当,跑来当土匪,这不蹊跷吗?你回忆一下,这两年多来他费了多少心力,一步一步的,不就是在改造我们,最后把我们引上正道吗?

辛哲说:原来你早就知道,就我蒙在鼓里?

薛老大说:不光是你,所有的绿林兄弟都不知道,都蒙在鼓里。就我,也是猜想,从他的所作所为猜想他是共产党,因为是猜想,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李家疏财

大半个中国解放了,武汉解放了,荆当远和鄂西解放了,老百姓和社会各界无不欢欣鼓舞。

这个时候,还是战争年代,解放军一般的干部战士,是不准家属随军的,谢家玉和李枝必须离开部队。因此,在千头万绪和极其繁忙之中,部队首长批准吝有才和辛哲休假,送爱人回乡,当然少不了再三咛嘱:安顿就绪,马上归队,不得延误!

吝有才和辛哲各自带着老婆离开军营,高高兴兴到了李义山家。

一别三年,李义山见女儿越发出落得花朵一般,又见女婿英俊帅气,高兴得先是呜呜地哭后是嘿嘿地笑,一迭连声感谢吝有才和谢家玉,说他们二人成就了一桩美满婚姻,胜造七级浮屠。李树和王玉从隔壁屋里赶了过来,一口一个妹子的叫,一口一个妹夫的叫,亲热异常,又教牙牙学语的儿子叫姑姑,和姑姑亲一个,叫姑父,和姑父亲一个。李义山家里,一时其乐融融。

听说辛哲和吝有才很快就要归队,李义山和李树父子急打急,要给李枝和辛哲补办个婚礼,吝有才夫妇也表赞成。父老乡亲和亲朋戚友,还有乡的和村的干部,闻讯来贺,络绎不绝。

婚礼简单而又隆重,十几张大方桌,摆在院坝里,红烛焕彩,美酒飘香。辛哲换了一身新军装,格外精神,李枝经过她嫂子一番打扮,如仙女下凡。吝有才夫妇,既是司仪证婚,又是伴郎伴娘,领着一对新人拜过天地,拜过父母,夫妻对拜,然后再向所有来宾行答谢之礼。席终人散,婚礼告成。

解放之初,地方党组织和新建的人民政权急需充实,上级决定,从部队选拔一批有一定文化的干部战士到地方任职。吝有才和辛哲回到部队不久,正准备开拔,参加解放大西南的军事行动,决心书都写了,誓师大会都开了,突然接到命令——脱下军装调地方工作!

吝有才没被调回本县,到隔壁县的当了县委副书记,辛哲到下面一个区里,当了公安特派员,两个人还是上下级关系。

吝有才和辛哲工作的地方,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一解放紧接着就是两大运动,一是清匪反霸,一是土地改革。这两大运动,加上土改复查,在时间上互相衔接又彼此重合,前后三年多才告完成。

在这两大运动中,李义山怎么来怎么去,根根梢梢,枝枝叶叶,吝有才通过在地委开会听领导讲话,通过参阅运动简报和有关文件,慢慢就都知道。

李义山这位富豪,几年前听信了郭超的肺腑之言,向共产党靠拢。除了前面说过已做的那几件事情之外,接着他又有几个大的动作,让许多人感到诧异,对他硬是没能看懂,甚至有人说他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一个动作,拆除李家围子。他先请人工拆除了朝南的大门和北边儿的后门,又拆除了四个瞭望台,把一对偌大的青石狮子搬到西平村道口儿,稳稳地一边蹲了一个。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父老乡亲,说建房也好,造桥也好,铺路也好,搞任何建设也好,都可来拆李家围子,要板砖的就拆板砖,要块石的就拆块石,他李义山只有两个字,感谢!李义山这么一说,大伙儿马上就动了起来,錾子、钢钎和大锤,叮叮当当就响成一片,用扁担来挑的,用杠子来抬的,用车子来拉的,日夜不歇,比当年修建时还要热火朝天。没过多少日子,李家围子便在江汉平原完全消失。

再一个动作,搬家。女儿李枝去了绿林兄弟的驻地,他便和妻子刘氏搬离禧和堂豪宅,住进了原乡公所占用的三正两偏的那套房子,让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家三口,住进了紧挨着的三间平房。其余连禧和堂在内大大小小所有的房舍一百多间,全都交给荆当远地委管理使用,还特地栽了一溜木槿作为篱笆,与自己的两套住房完全隔开。

还有一个动作,学当农民。几年前,他曾让人不可思议,将九百多亩田地无条件分送给佃农和长工,只留下离家近些的几十亩田地出租收课。这回,他和儿子商量,从留下的田地中拿出几亩,自耕自种,向父老乡亲学习使用犁耙锹锄。工作队进驻西平村,同时就选出村干部,他又特地当众表示,接受工作队和村干部领导,他们家就是西平村的一个普通农户。

李义山是真真正正向共产党靠拢了,到荆当远地区两大运动开展起来,他的不动产,就只剩下几十亩田地和两套住房。

因为李义山与匪霸不搭界不沾边儿,和国民党亦已完全断绝来往,加上他主动做的那些事情,与清匪反霸毫无涉及。就是土地改革与他有关,他被工作队划为地主,不过,经上级特批,在地主前面给他加了开明二字,称为开明地主。他和儿子自耕自种的田地,工作队给填发了土地所有权证,其余出租的田地依政策没收,分给没有田地的农民。当时有个政策规定,土改前超过三年,卖售、典当或是赠与他人的不动产,视为所有权丧失,可不作划分阶级成分的依据,亦不计入没收之列;不足三年的,视为转移财产,一律无效,应当依此划分阶级成分,该没收的都得没收。李义山白送穷人田地,已是土改前五六年的事了,因所有权丧失,与划成分和没收无关。把他划为地主,是因他在自耕自种之外,还有几十亩水田旱地出租收课,这与其他地主一样,是一种剥削,靠土地剥削农民,是划分地主阶级的主要标准。

当时满墙上写着标语:打倒地主,孤立富农,团结中农,依靠贫农!李义山是开明地主,工作队在群众大会上讲,开明地主不仅不算敌对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交给群众批斗,政治上还要作为团结对象。这么一定性,不光李义山未受冲击,他儿子李树和儿媳王玉,这两个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校学生,还被招到县立中学当了老师,按月拿薪水,连李枝也当了西平村的妇联主任。直到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佩服李义山的先见之明——财产算什么,算个狗屁,狗屁都算不上,只有人才是最为重要的,最为宝贵的!

吝有才工作的这个县,情况和形势很是复杂。县委书记郭超领导县的全盘工作,日夜操劳。他分管政法战线,重点是清匪反霸,也不轻松,直到几十起案件包括伪警局局长和伪法院院长的案件终审,只剩下一个伪法官,而且这个伪法官还自招自供,没有费多少心力案件即有突破性进展,他才松了口气。

这起案件的始末,说起来还有些新奇。

一个二十多年审判别人的伪法院的法官,在取保候审期间,竟然把自己的父亲认作阎王。

法官姓谭,单名一个成字。运动开始时他突然患病,获准取保候审。虽经中医西医诊断治疗,谭成的病情终是有增无减,接着意识和精神又出了障碍,先是怔忡屡见,再后来真的像是鬼神附体,直接言行失常。

那天,谭成父亲来到谭成床前,关心谭成的病情。谭成突地翻身下床,跪在父亲面前,磕头如同捣蒜:阎王陛下,我认罪,我招供,恳请陛下饶恕,别押我去十八层地狱,我怕刀砍斧劈,更怕水煮油烹。他哭得三把眼泪四把流:我说,我罪恶深重。我过去办案,不是凭的《中华民国六法全书》条款,也不是凭的天理良心,而是凭的个人好恶,凭的私人感情。谁个对我好,谁个的官司就赢。他抹了一把眼泪:陛下问什么是对我好?不瞒陛下,这个好字里头,有钱有物,有酒有色,以钱为多。陛下问钱都在哪里?我家院子桂花树旁埋有两坛现洋,我退出来,一块不少我退出来。他又抹了一把眼泪:陛下问我是怎么做的?很简单,只要我对当事人打个手势就成。当然,前提是当事人确实是有,能够办得到。比如索要现洋,我就拿大指和中指指尖儿那么掐着,鼓起腮帮子一吹,再放在耳旁装听,当事人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要不了三天,就有钱来……

谭成父亲每见谭成一次,谭成就要下跪一次,把他如何制造冤假错案和索贿敛财的种种情状陈述一次。

听了谭成父亲反映的情况,公安局长黄伯湘认为,谭成病中胡言乱语,未必是真。县委副书记吝有才却深信不疑,断定谭成病中所说不会有假,谭成要是没有病,说不定就不会那么坦白。

过了些日子,谭成的病完全好了,没有病了,生活行动一切正常了。办案人员讯问谭成,问他病中对他父亲讲的那些问题是否真实。谭成莫明其妙,所答非所问。办案人员提醒他,问他有无制造冤假错案索贿敛财的行为,他一概否认,还说他收到过两块金字大匾,写的都是清正廉明,那匾如今都在。

吝有才和黄伯湘听了办案人员汇报,立即决定:带上谭成,出动干警搜查谭家!果然,在谭家院子桂花树旁挖出两坛现洋,倒在簸箕里清点,计三千八百六十二块。谭成这才低下头来,谭成父亲和谭成老婆他们,直接就傻眼儿了,在没收财物清单上签字,手都发抖,谭成也是。

黄伯湘对吝有才说:还是你分析的对,谭成在病中没说假话,病好了反倒不说真话了。

吝有才说:谭成迷信鬼神,因连日高烧产生幻觉,把父亲认作阎王,真就进入阴间人角色了。他特别害怕十八层地狱,民间传说,地狱里有刀砍斧劈和水煮油烹种种刑罚,专门用来惩治坏人,所以,他在阎王面前忏悔求饶,是绝对不敢讲假话的。他病一好就变了个人了,回到阳间换角色了,这也不知道,那也记不得,还标榜自己清正廉明,想的是政治上蒙混过关,经济上保住现洋。

黄伯湘说:我们办案经常说铁的证据,铁证如山,两坛现洋是什么证据?是银的证据,银证如山,他不认罪过得了关吗!

吝有才嘿嘿直笑:下次提审定有突破。

谭成认罪

办案人员和公安干警,提着现洋押着谭成才走一会儿,谭成的老婆便恶狠狠地埋怨公老,公老不服,一老一少便争吵起来。

儿媳说:婆婆死了,不知道你究竟是丢了魂,还是糊涂油蒙了心。两坛现洋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反倒跑去向政府反映。这是多好的事呀,你若不反映,谭成不交代,政府不知情,那现洋不就是我们家的吗。谭成坐几年牢,运动也就过去了,你想想,那时候我们家是不是发大财了!拿人民币比着说,到银行一块现洋可兑二十多元,去市场一块现洋可换八十多元。钱哪!那是钱哪!你不知道那是多少钱吗,现在后悔不?我不相信你不后悔。你想过没有,你哪天百年了,棺材在哪里?寿衣在哪里?孝服在哪里?出殡上山的费用在哪里?我们用什么买纸烧给你?你让我们在阳间受穷,我们就让你在阴间受穷,你莫怪罪!

公老确实后悔,听着儿媳机关枪似的一番扫射,说那多不孝不敬的话,只有捶脑袋,出长气。好一会儿了,他才幽幽地说:我以为谭成疯了,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哪里知道他讲的全是真话!

儿媳说:胡言乱语,那你为什么还要向政府反映呢?人家办案的人怎么就把它当作真话呢?一进院子就在桂花树旁开挖,两坛现洋一会儿就挖出来了。酒后吐真言,疯子说实话,不是一个理儿吗?你这么个岁数儿,应该懂的呀!

我不懂,你懂,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公老送出一句,

事后诸葛亮也是诸葛亮,总比你这个马谡强,你失街亭,坏大事了!儿媳回敬两句。

公老说:你这么数落我,我现在到哪里去找后悔药呀!你怎么就不晓得在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呢!你一进门就闹分家,我和你婆婆住在那边,看不见,听不着。你和谭成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同在一个屋檐下十多年,他在屋子里藏现洋,在院子里埋现洋,这么大的一笔洋财,总有一些动静吧,你连一点儿影子都不晓得?难道你先就丢了魂,教糊涂油蒙了心了!

你养的是个傻儿子,每天回家他的东西我都检查过,现洋他根本就没有往回拿,一定是趁我回娘屋了,或是出门做什么事了,才拿回家偷偷埋下的。我先要是知道了还会怪你?还会让政府挖了去?儿媳口气略软了些。

我的儿子不傻,一点儿也不傻,他得现洋又埋现洋都不让你晓得,肯定有他的想法。公老说。

他有什么想法?儿媳有点儿疑惑。

你到如今不给他生个儿子,女儿也不生一个,这就是他的想法!公老说话有点儿带气。

儿媳说:你是说他想换老婆,换个能生能养的老婆?

公老说:我可没有这么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儿媳说:你就是这么说的,哪个人听不出来,还用想吗?再说,不生孩子能怪我,是你儿子没有用!

公老说:我不相信,哪天我问他,看到底怪哪个,是他没有用,还是你没有用……

翁媳二人没完没了,一直吵得邻居都来劝架。

且说吝有才晚上回家,才一会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辛哲。辛哲是来县参加公安工作会议的,趁晚上来看望他们两口子,同时报喜——李枝生了个胖嘟嘟的儿子。吝有才把辛哲按在沙发上坐着,冲了杯茶,连忙把在厨房忙着的谢家玉拉了出来,指着她鼓起的肚子说:你看,我马上也有儿子了!两个人开怀大笑,笑得谢家玉满脸通红。

辛哲和吝有才许久不见,喝着茶,说着话,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辛哲说:我家在河南许昌附近的农村,十六岁刚读高中二年级,没想到被抓壮丁,在国军里头给一位团长当卫兵,鞍前马后。在鬼子一次扫荡中,这个团几乎全军覆没,团长战死,只有麻胡子的警卫排且战且退,最后突围成功,这其中有我。我们在高粱地里躲了几天,才安全脱险。麻胡子真名麻辅哉,因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大家都叫他麻胡子。他不想去寻找国军,但又无家可归——他是河北济源人,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没有部队没有家,怎么活命?他就带着我们打家劫舍。和薛老大合并以后,遇上了你这个共产党员,我才跟着走上正道。我特别庆幸,因为你们两口子帮助,我娶了李枝这个有文化又漂亮媳妇儿,又得了儿子。我可能是上辈子积了德行了善,这辈子才遇上你们两口子。辛哲喝了口茶:现在,我心里头只有一件事纠结,全县六个区和一个林场,七个公安特派员,有六个是党员,就我不是。

吝有才说:你这么年轻,只要有这个理想,又有决心和信心,努力工作,很好表现,迟早会成为共产党员。我本身就是个例子,读完高中,考起师范,毕业后在本县中学教书。时值日本鬼子侵略我们,通过读书看报,加上耳闻目睹,初步了解共产党的思想主张,但不明确不清晰。我们校长是党的人,与荆当远党的组织多有联系,我开始毫不知情。课余时间他经常与我交谈,谈理想谈抱负,也谈共产党和国民党,谈两党的区别,时局的走向,国家的前途,让我逐步萌生了一种信仰,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仰。当我向他袒露心迹、他知道我想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时,便带我去了荆当远中心县委,就是后来的荆当远地委,地委的同志,看了我的入党申请,还让我写一篇为什么要入党的文章,我花一个星期写了送去了,半年以后,校长作为我的介绍人,才领着我入党宣誓。当时党组织交给我一项任务,就是注意学生动向,教导学生学好知识,培养学生抗日救国的思想,自觉抵制国民党的反共宣传。吝有才给辛哲茶杯冲了开水,接着说:麻胡子和薛老大两个团伙,对荆当远这个革命老区带来妨害,组织上便派我做土匪的工作,争取土匪倒戈,然后收伏麻胡子。我便投奔薛老大,当了一名土匪。我找机会接近薛老大,通过宣传鼓动,促成土匪和溃军联合——土匪和溃军联合,我是起了作用的。薛老大发现我能办事,可以信赖,联合后让我当了三柜。我利用三柜身份,逐步改造、引导和感化大家,化阻力为助力,最后让大家成为解放军地方武装的新生力量,事半功倍地完成了党的任务……

辛哲和吝有才谈到半夜,才告辞离去。走了老远,他又折了回来:明天上午在大礼堂听你管政法的书记作报告。

吝有才说:我就是讲一下形势和我们县政法工作的情况,主要是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阶级斗争的一些情况,没有什么别的。明天郭超书记的讲话很重要,他才从省委开会回来,有中央和省委的指示精神要在会上传达。

且说伪法官韩成,在白花花的两坛现洋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表示愿意坦白交代问题,争取从宽处理。

吝有才开完政法会议,便在黄伯湘陪同下,旁听办案人员审讯谭成。

谭成这回是竹筒倒豆子,讲了如何制造冤假错案索贿敛财的许多事实。

谭成讲了一个叫毕维的案子,他说:毕维,原是县交通科的一位科员,负责管理车辆。上级给了我们法院一台无牌号的旧车,我让司机去找毕维核发车牌。车牌倒是发了,可牌号儿是250。我当时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250不是二百五吗!我要毕维换个牌号儿。毕维说,牌号儿全省统一,排到什么号儿就是什么号儿,县里无权决定牌号儿,当然也就无权调换牌号儿。再说,不就一个车子牌号儿吗,没有必要那么讲究,更没有必要作那种莫明其妙的毫无意义的联想。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没过好久,毕维被捕入监,三转两弯案子到了我的手上。通过阅卷和提审,我发现毕维不构成犯罪,可我硬判了他三年徒刑。毕维上诉,上级法院改判无罪,可毕维已经被关押半年有余,该受用的都受用过了,我心里舒坦。当时有人问我,为什么明知毕维无罪偏判有罪?我说,毕维给我一个二百五的车牌,我就给毕维一个二百五的判决。深层次的原因,是毕维的仇家找我,送了我两百块现洋,还有好烟好酒。仇家的最终目的,是在牢房里把毕维弄残或是弄死。

讲了毕维的案子,谭成又讲了何胜的案子,他说:就为鸡毛蒜皮,何胜家和隔壁肖林家发生纠纷,竟至打起架来。肖林一纸诉状就把何胜告了,说何胜打了她八岁的女儿,她女儿头部被打,耳朵聋了,连老师讲课都听不见,法医鉴定说是重伤,诉请法院判决何胜坐牢赔款。何胜因此被捕,案子由我审理。肖林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不仅卖弄风情,主动投怀送抱,还给我拿来一百块现洋。我了解了案情,知道两家打架,何胜根本不在现场,在现场的是何胜他哥何良。肖林一口咬定,说打她女儿的就是何胜。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何胜是中学老师,拿公家的薪俸,判决何胜坐牢赔款,她肖林就有钱拿,那个何良乃是短工一个,杀无血剐无皮,判也是白判。还有个原因,何胜不光是何家的顶梁柱,还为何家撑着门面,中学老师嘛,受人敬重,只有告倒何胜,才能把何家打垮。她还起心赶走何家,何家承租的住房和他家的住房共山合脊,她好接手承租,连成一体,然后争取买下,永远为业。一句话,就是借我的手死整何家,以解她肖林心头之恨。我还知道,根本没有人打肖林的女儿,耳聋是装的。肖林只有说女儿被打,教女儿装聋,打雷都听不见,让法医定个重伤,何胜才构成犯罪,才能判他坐牢赔款。我不隐瞒,我硬是昧着良心制造了这起冤案,完全按照肖林的意思下了判决,判处何胜三年徒刑,赔偿一百块现洋。何胜年迈的父母,受不了这样的冤屈和打击,一病不起,先后去世。我把一个好人,一个中学老师送进监狱,又造成他父母双亡,一个好端端的家让我全给毁了……

县人民法院经过审理,根据罪行和民愤,认定谭成为坏分子,判处谭成有期徒刑五年,送往农场劳动改造。

王丙获释

吝有才领导清匪反霸,区、乡一级的一般案件,他只听汇报,传达党的方针政策和国家规定,同时交代一些工作方法,不审查个案;县一级的大案要案,虽有公安局局长黄伯湘会同检法部门负责办理,他却还要亲自过问,不敢疏忽。县的大案要案一共四起,除了伪法官谭成以外,先行结案的已有三起。

一起是伪警局局长李盛,抓人关人,捆绑吊打,刑讯逼供,敲诈勒索,在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更为恶劣的是滥杀无辜,残害妇幼,经查证属实,几年时间,他枪杀贫苦农民三人,打伤致残四人,强奸民女十六人,其中幼女三人。李盛被认定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恶霸分子,决定判处死刑,交群众批斗,让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诉苦,而后执行枪决。

一起是伪法院院长林大志,徇私枉法,呵富欺贫,贪污受贿,他一样不少,只是情节都不太恶劣,后果都不太严重,被认定为反革命分子,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还有一起是伪保安大队大队长陈富,狗仗人势,横行乡里,欺行霸市,被认定为反革命分子,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谭成被押送劳改农场三天,衣服上便印上了793的编号儿,分到棉花生产大队干活儿。没想到,在棉田碰上了他原来的顶头上司、衣号儿是615的林大志,谭成叫了一声院长,二人便张开双臂相拥一起,又高兴又激动,泪水在眼晴里直打转转儿,差点儿就流了出来。

打歇的时候,二人坐在树阴底下,喝水体息。

林大志告诉谭成:你才来还不知道,这一年我可是领教过了。棉花生产大队的农活儿,从做营养钵下种移栽棉苗儿开始,直到秋天抹布袋捡棉花,冬天踩机器轧棉花,可以说样样都是又苦又累。特别是挖猪粪舀人粪肩挑下田,给棉花施肥,要一棵棵的壅,一棵棵的浇,搞得两手都是屎尿不说,肩膀都磨破了。夏天,棉花长到半人高,田里没有一丝丝儿风,蹲着扯草,站着打尖儿,太阳火辣,下蒸上炕,连裤腰都被汗水湿透,还有咬牛的绿虻咬人,一咬一个红包,还会就此长疮。林大志说着,把衣领扒开,让谭成看他的肩膀,果见几个红肿的大疮。

谭成说:世道变了,就像共产党说的,天翻地覆。国民党没有用,怪谁呢?我们自认倒霉!

林大志说:我在农场认识了一个名叫王丙的人,他的衣号儿是650,原是我们隔壁县的县长,他分到水稻生产大队,那就更苦。因为做事都得下水,不得不经常打着赤脚卷着裤管,不是腿被刺条子划伤,就是脚被石碴子踢伤,弄得皮破血流。水里面有一种咬人的东西,像钓鱼的蚯蚓,黄不黄黑不黑的,说叫蚂蝗,怪得很,只要听到水响,嗅到血味儿,立马就那么漂闪漂闪地来了,趴在腿上吸血。蚂蝗咬人,开始不疼不痒,让人浑然不觉,直到血吸饱了胀成一个圆疙瘩了才肯松口。这时伤口不仅血流不止,而且疼起来疼得咬牙,痒起来痒得钻心,血味儿还会引来更多的饥饿的蚂蝗。蚂蝗在干处也照样存活,太阳都晒它不死,有时人回到了屋里,发现蚂蝗还趴在腿上,扯都扯不掉,得用巴掌使劲儿拍打,它才蜷成个坨坨儿掉在地下。

谭成听了有些毛骨悚然,便说:当县长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去哪里不骑马就坐车,平时有事也不过动动嘴皮子,如今这个下场,肯定十分痛苦。

林大志还说;我们县保安大队的大队长陈富,也在这里劳改。我原来跟他打过些交道,你该认识的,大个子,长瓢脸,喜欢把手枪斜着挎起,在屁股上一摆一打,走到哪里嘴上都叼着烟。他的衣号儿是703,在副业大队养猪。

谭成说:陈富我仅是认识,不太熟悉。过去,他就靠一百多根烧火棍抖抖威风,在我们县也算个人物。

林大志说:那可不是烧火棍,有的是美国造,有的是日本造。哪天有机会我带你见见他们两个,今后,我们几个人要抱成团,能照应的就互相照应。

谭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和林大志一年多不见,没想到命运让他和他在劳改农场碰上,便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心里也想见见那两个难兄难弟。

农场的犯人,每半个月轮休一次。两个月后的一天,就陈富没到,林大志、谭成和王丙三个人同时休息,好不容易凑到了一块儿。

刚好,谭成的老爸那天探监,带来卤牛肉、豆腐干儿、猪肉包子和腌菜,三个人美美地吃着。林大志说,有佳肴,无美酒,真乃憾事。王丙说,监规第三条怎么写的,喝酒,你敢?谭成的老爸说,我带了酒的,被门岗扣留了,答应出门时还我。几个人都说,门岗还你,你不能真要,就说他们辛苦,送给他们解乏,不然,你下次来,他们不让你进,刁难你,你可就白跑路了。

这天吃得舒服,一个秘密行动就像一粒种籽,也在这天开始萌芽——谭成的老爸一走,林大志就扇动谭成和王丙越狱。他说: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除了劳动受苦受累,蚊子、绿虻、蚂蝗和血吸虫,真的太厉害,一但得了打摆子和大肚子病,那就只有数着日子等死,而且死得非常凄惨!我不相信,二位愿意在这里咬紧牙关硬熬。听说国军还有一支队伍在湘西活动,招兵买马,特别是为党国效劳未去台湾的人,他们一律欢迎,我们县县党部主席和县长都在那里。长沙有他们的联络站,我们到了长沙,就算到了家了。

谭成说:我听从院长安排。

王丙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说:岗楼,电网,探照灯,还有巡逻哨二十四小时盯着,再就是我们的衣服,每件都有监号儿,老远就能望见。这两个难题,怎么个办法?

林大志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大家都动动脑筋。我再找机会见见陈富,他肯定是想离开这里的,我知道他的秉性,他不会逆来顺受,说不定他还有些好的点子。

谭成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王丙再没有说什么,支吾着就去了厕所。

林大志觉得王丙不大可靠,过去他是外县人,没见过,现在他是外队人,不常见,对他,不知道心性,不了解脾气。因此,林大志除了与陈富加紧联络,便是与谭成进一步勾结。谭成原来是伪警局监狱的一名狱卒儿,可以说连牢头儿都算不上,是他林大志找警局调人,谭成才到法院,从当押解员记录员最后当到法官,这个关系他必须利用。

谭成对越狱也曾动摇过,他在心里说:我们过去监狱关押共产党,是怎么样搞虐待的,别的不说,就说吃的米,不是变质的,就是最次最差的,沙子硌得牙齿掉末末儿,那样的饭也不管饱,弄不好不打就骂,还脚镣手铐,那才叫受罪。这里也是监狱,一日三餐饱饭,小菜有得吃,一个星期打一回牙祭,自己养猪自己杀,肉让吃够,就是劳动累点儿苦点儿。要说劳动,乡里的农民一辈子都搞劳动,冬冒寒风,夏顶烈日,在土里刨,在粪里扒,不苦吗?只是,在这里是坐牢,不自由,他林大志要在这里待十二年,确实难熬。自己要待五年,也是够呛。又想到林大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便豁出去了,决心跟定林大志,越狱!

林大志真的了解陈富,三言两语,就把陈富说得陀螺转,嘎嘣脆地答应:说逃就逃,这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你们不逃,我一个人也会逃的,这个心我早就有了!

说到电网岗楼等等,陈富说:我们要走就走大门,农场经常请外面的工人做事,我们装扮成外面的工人混着出去,或是硬冲出去,翻墙越网绝对不行,那只会成为哨兵的活靶。说到衣服上的监号,陈富说:养猪场附近,经常有干部晒衣服,说准那天走,我偷几件换上不就行了。

他们具体怎么越狱脱逃,在农场是保密的,不许对外说道。人们只晓得在离沙市不远的长江码头,那天公安干警逮住了三个越狱脱逃的犯人,除戴了手铐,还加了五花大绑。这三个人,正是林大志、陈富和谭成。

这时已是1951年夏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业已颁布施行。经过侦查起诉,人民法院在农场开庭,参照条例的规定,以反革命越狱脱逃罪,判处主犯林大志有期徒刑八年,加原判合并执行二十年,判处从犯陈富有期徒刑六年,加原判合并执行十六年,判处从犯谭成有期徒刑四年,加原判合并执行九年。三个人被关禁闭十天之后,林大志和谭成还是干原来的农活儿,陈富被调到了水稻生产大队。

越狱脱逃的案子审结,王丙被农场认定立了大功,因他提前举报,林大志等人越狱脱逃未能得逞。经人民法院审查裁定,王丙获得减刑二年。裁定书送达当日,王丙便从水稻生产大队调到了劳动生产办公室,专搞生产统计,绿虻、蚂蝗和血吸虫,再也咬不着他。

林大志他们,都对王丙心怀仇恨,尤其是陈富,硬是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报复王丙,把王丙弄死,以解心头之恨。

-日,王丙到水稻生产大队找监工老刘核对进度,填写报表,陈富看到,分外眼红。后见王丙进了厕所,他觉得机会来了,便快步跟了进去,拿起门旁的长柄粪瓢,照着王丙的脑袋就砍。王丙一边招架,一边呼救。老刘赶到,喝令陈富住手,救起王丙。陈富想王丙就死,便又撵上去照王丙太阳穴猛击两拳。见王丙满头鲜血再次倒地,这才冲向大门,妄图脱逃,一番搏斗,终被哨兵制伏。

农场诊所安排担架,急送王丙到附近的人民医院,住院抢救。

陈富被脚镣手铐关在禁闭室里,等待处理。经侦查起诉,人民法院认定,陈富因越狱未果,反被加刑,深怪王丙举报,便起心杀害王丙,还想再次越狱,虽然二罪未遂,但其主观恶性已足够严重,确系顽固不化不堪改造的反革命分子。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的规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王丙已服刑四年,立功减刑两年,这次被打,造成严重脑震荡,又是因公负伤,再减刑一年,余下三年。人民法院根据农场建议,考虑王丙年已六旬,立过功,又因公重伤,剩余三年刑期,裁定监外执行。

翌日,王丙出狱,乘公汽回家。

亲家和解

王丙的老家本在乡下,地名王家山,当了县长,全家才迁至县城。

他与姜老财的女儿姜英青梅竹马,二十八岁结婚成家,养下一儿一女。儿子王少达,先天性既傻且残,读书不会,劳动不能,闲人一个。女儿王玉,靓丽惊人,1945年大学毕业,嫁给了李义山的儿子李树,伉俪情深。

荆当远解放,王丙县长垮台被捕,姜英便带着傻残儿子回了老家。土改工作队把他家划为地主,没收了多余的土地,按人口留给他家四亩水田。因为没有劳动力耕种,姜英只有把田交给王家山村作了公产,生活靠女儿女婿供给。

王丙出狱回到老家不久,儿子王少达一病不起,医治无效,不幸身故。白发人送黑发人,王丙伤心,姜英更是大病一场。王丙商量姜英:我和你现在是一伤一病,与其要女儿女婿寄钱寄物养活,两处锅灶冒烟,不如我们就去县立中学,和他们一起生活,不仅节省用度,我们还可招呼外孙儿,岂不两便。

女儿女婿就在县城,王丙姜英说来也就来了

王丙和姜英对两个外孙儿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个孩子也非常喜欢从乡下来的外公外婆,放学回来,女孩儿要他们讲故事,男孩儿要他们讲作业。王丙读过十几年私塾,姜英读过高中,平时都阅读广泛,招呼两个孩子学习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学校领导找王玉和李树谈话,开门见山,说得直截了当:你们的父母,一个是历史反革命,一个是地主,和你们住在一起,不仅妨碍你们的晋升提级,对你们孩子的成长不利,对我们学校也会产生负面影响,趁现在宣传部和文教局还未查问,你们看怎么办吧,越快越好……

李树和王玉无奈,便去城郊王庄租了两间民房,将两个老人安顿住下。

好在王丙和姜英会过日子,也会为人。特别是王丙,当年强迫李枝做儿媳妇儿那种锋芒已不存在,其他方面的棱角儿也都磨去,变得随和小意,谦卑低调,加上一笔难写两个王字,不久就和左邻右舍建立了良好关系。村里人见两位老人都有学问,女儿女婿都是中学老师,无不敬重。

正好,国家前两年有个规划,要求用三年左右时间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基本扫除文盲。王庄因缺少老师,老村长也重视不够,扫盲夜校办了垮,垮了办,办了又垮,没有完成上面布置的任务,受到乡里批评。新任村长便找到王丙和姜英,请他们担任夜校老师,说村里负责他们的烧柴和蔬菜作为报酬。王丙告知村长,他当过国民党县长,解放后判过徒刑,担任老师不大适合,就让他老伴儿担任,他到校陪同。村长同意,知道到校陪同就是接受任务,只是对外不说他是老师。

王庄重新开办夜校,不久就有了名气。学员由十几人增至六十多人,其中有十多名学员来自邻村。这名气是怎么来的?因为姜英除了按照《农民识字课本》教学,对部分学员加了些内容,把王丙默写的《四言杂字》也当教材,什么牛马骡驴,猪羊鸡鸭,犁耙锹锄,箩筐扁担,锅碗瓢盆,酒壶茶杯,油盐酱醋,包子馒头……这么些饲养的、使用的,还有吃的喝的,天天都在眼面前看着,口头儿上说着,却不知道字是什么样儿的,怎么个写法,现在对照学习,先认后写,进步很快。

一年以后,村长用了个心思,把王庄扫盲夜校的牌子换了,换成了王庄文化夜校,不说扫盲,牌子一换,识字的上过几年学的青年男女,也来夜校学习。李树和王玉对夜校非常支持,买来许多浅显读物和中小学课本。学员选择阅读,兴趣大增,除了认字写字,还学了许多社会和文化知识。王庄的扫盲工作不光得到了乡的肯定,还受到了区的表扬,村长开会拿回一面大红锦旗,上面七个大字:王庄民校办得好!村长把锦旗挂在黑板的旁边,又到街上做了一块牌子,白漆刷过,让王丙用红漆写了四个隶体大字:王庄民校——夜校又升级改叫民校了。

王丙和姜英,在王庄扎下根来,便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在王庄新砌了三间瓦屋。因为路近,女儿女婿隔三岔五带着孩子过来,一家人快乐团聚。

再说隔壁县的辛哲,理想终于实现,经过区委书记和组织委员介绍,1953年7月1日,在锤镰旗下他举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入党次年,辛哲被调到县公安局,担任预审股股长。工作由生疏到熟悉,也算顺风顺水;接着单位又给分了住房,生活更是方便安定。

一日,岳父李义山、妻子李枝和儿子辛幸,突然来公安局了。因事先没有告知,搞得辛哲手忙脚乱,连忙让进屋里,说了些见面的话,搂着儿子亲了几口,便去食堂买来饭菜,还买了瓶好酒。

李义山对辛哲说:你来信说分了房子,我才把李枝和辛幸给你送来。李枝在村里当了妇联主任又当会计,前几天都给辞了,因为辛幸到了上学年龄,要让他在城里上学。我不让李枝事先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辛哲说:真的给了我一个惊喜,喜出望外,感谢你老人家。因为房子才分不久,家具什么的都没来得及添置,厨房连锅灶都还没有,所以就没回家接他们娘儿两个。李枝辞掉村里的工作是对的,把户口迁来再在这里找个工作。辛哲望了一眼李枝,接着说: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老人家是否同意?李树哥和王玉姐,把王大伯两老接到了身边,都安顿好了。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你们两老是李枝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搬到这里来和我们共同生活吧?一来帮我们招呼孩子,我们工作少了后顾之忧,二来我和李枝也可对二老尽点儿孝心。县与县之间的迁移我负责办好,都快七十岁了,没有个年轻人相帮,田地的力气活儿就不能再干了。农村马上就要搞合作化,横直土地都要归公,把家里那些田地都交给村里算了,你老人家解放前把九百多亩水田旱地送给他人,这回就再送一次,寸土不留,我和李枝赡养二老没有问题!

李义山同意辛哲的安排,说对李树夫妇讲一声就和老伴儿迁过来。

过了一天,李义山回到本县到了李树家,把个李树和王玉乐得手舞足蹈。

李树忙给老爸泡了杯茶,乐呵呵地说;你老人家来得正好,两个孩子都等着爷爷取学名儿呢。

李义山说:我早想好了,你叫李树,你妹叫李枝,你儿子就叫李叶,你女儿子就叫李花儿,老根都在我这座山上。

李树和王玉笑得合不拢嘴,连说:这名字取得好,这名字取得好,有你老人家这座大山扎根,树、枝、叶、花,一定会欣欣向荣,繁茂鲜艳!

李义山笑着说:还有个李果,我正等着呢!

李树笑得嘴角扯到了耳根,望着王玉。王玉不好意思喊了声爸,一张粉脸立马通红。

李义山见状便换了个话题,说:辛哲和李枝向你们学习,要我和你们的老妈迁移到他们县城去,和他们共同生活,你们说行不?

李树和王玉说:这么也好,我们县城到他们县城非常方便,今后我们互相走动,互相照顾,各尽各的孝心。

县立中学的老师们早就听说李义山,把他当作传奇人物。说他仗义疏财,把九百多亩田地分送给贫苦农民,等于解放前他先就在老家西平村搞了一次耕者有其田;又把李家围子拆了,把上万立方的板砖块石送给贫苦农民砌屋修房;还给荆当远挺进大队捐过大量钱物。因此,解放后被工作队称为开明地主。有人了解过,说荆当远地区,开明地主就只有他一个。这回来学校了,大家都想见见这位老者。

果然,晚上就有几位老师到李树家串门儿来了。王玉让坐泡茶,李树陪着父亲欢迎诸位光临。老师们说到李老的过去,无不表示钦佩。李义山说:不像诸位说的,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实际上我很自私,为了家,为了保全我和家人,我听了挺进大队郭超大队长的规劝,才那么做的。郭超现在是我女婿他们那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时写信给我,说未来的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嘱咐我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援引陶渊明的诗句——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是他这封信,我肯定执迷不悟,不瞒诸位说,那我就是荆当远地区最大的恶霸地主,那我会有今天吗?我妻子会有今天吗?我的儿子儿媳很可能就当不上人民教师,女儿也不会有今天的幸福。说到底,我得感谢共产党,是共产党挽救了我。

李义山一席话,说得几位老师不住的点头,大家无拘无束,你言我语,聊得十分投机。

李义山在儿子李树家住了两天,李树提议,说全家陪他去郊区王庄一趟,去看望看望王丙他们二老。

李义山想起王丙横蛮无理,硬逼李枝当儿媳的往事,便有点儿不太情愿。

王玉说:我爸当时就后悔了,还说他是狂躁妄言,你老人家要肯见他,他一定会赔礼道歉的。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李义山和李树他们,去到了王丙家。

王丙老两口儿激动得热泪盈眶,一面让坐,一面叫王玉泡茶。

果然,寒暄之后王丙对李义山说起了往事,他说:我当时有点儿得意忘形,我见李枝那孩子才貌双全,喜欢得不得了,就没想过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王玉当时就极力阻止,说爸你放手吧,我哥不配,你别坑害人家姑娘。我当时就有些后悔,也就真的放手了。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请你原谅!你是老哥,你得原谅小弟!

李义山说:事情已过去这些年,说开了就行,别再提了。你这些年苦也受够了,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真的带残疾了吗?

王丙说:劳改农场嘛,就是当农民,干活儿苦点儿累点儿,干部对我们犯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主要是隔壁县的三位,林大志、陈富和谭诚,串连越狱脱逃,我怕受到牵连便举报了,不料陈富起心报复,对我下毒手,想的是我死,把我两次打倒在地,我没死了,他自己被判了死刑。我住了二十多天医院,在农场休息了一个多月,法院裁定让我出狱。我被判十年徒刑,真正服刑只有四年,减刑三年,剩下三年,说是监外执行,再有一年多时间我就刑满,没有事儿了。我如今已在这里安家落户,这边同意接收,老家乡里给我开了迁移证。我和姜英身体基本康复,没觉得哪里不好。这一年多,帮村里的年轻人学习文化,晚上两个多小时。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儿,不光村里感谢,乡里和区里也给好评,我很知足

李义山说:你们两口子做的是正事儿,对后代对国家有利,应给好评。我要向你学习,只要对群众有益,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喝了口茶把话锋一转:我还得感谢你王县长嘞。

王丙错愕:啊,你感谢我?你感谢我什么,还王县长嘞,瞎叫瞎叫的?

李义山说:你促成了一庄美满婚姻,你不知道?我的李枝逃到土匪窝里,嫁给了文武双全英俊帅气的辛哲。辛哲现在在隔壁县公安局工作,我外孙儿都快上小学了。

王丙听了,喊了一声王玉:王玉她当时骗我,说李枝到上海读大学了。

王玉聪明,她要说李枝逃到了漳神寺,躲在土匪绿林兄弟的营盘里,你派兵攻打,那麻烦不就大了,她说去了上海,你的兵敢打吗!李义山笑着说。

我的兵不光不敢打上海,绿林兄弟的营盘也不敢打,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打不赢,真的,我们打不赢。王丙说着哈哈大笑。

李义山和满屋的人也不禁大笑起来。[1]

作者简介

熊平,男,律师,湖北省作协会员,宜昌作协前副主席。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