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送收购站(杨盛龙)
作品欣赏
缴送收购站
乡下农村那个时代的收购站大致有三种:粮食收购站、生猪收购站、杂物收购站,与农家生活密切相关。市场贸易受到严重的压制和紧缩,原来每天一个街镇赶场,几个街镇天天轮流赶场,紧缩成各街镇每十天统一在一个日子赶场,农民的油盐钱和零用钱只能是大多出自收购站。
所谓缴送,即:上面额定有任务,每个生产队每年必须足额上缴多少。收购站收购粮食、生猪等,付给相当于市场价五六分之一的金额,所以叫公粮、派购猪,说是白送么还是收了点钱。比如稻谷,市场价每百斤四五十元,收购站每百斤九元多。
往收购站缴送东西,完成上缴任务,是必须的。其中的忧愁与完成任务后的苦笑,只有经历的人内心知晓。
喜气洋洋缴送爱国粮,是人民公社那个时代的一大景观。我们县那年代还没有通公路的洛塔公社,农民挑背粮食,上山20里,下山30里,翻越几重山连山,将粮食送到通公路的粮食收购站。送粮队伍蛇行“之”字形山路,有人拍摄出照片,发表在报纸上,题目是“喜送爱国粮”,很有时代感。我们那几个大队没有长途挑运那么远。我们县1958年通公路,在那之后的第三年一条盲肠公路就通到我们乡,为了向外运送公粮,我们那一带良田多产量高。我们生产队挑运粮5里到粮站。缴送公粮的日子,每天各生产队几十上百人送粮,放下担子一大片,等待收购员查验。他坐在那里抽烟,不紧不忙的。送粮人点头哈腰,送上香烟,以便他高抬贵手。农民的时间是金钱,没赶上季节种的苗就不能成熟,送公粮日子正是忙着种麦子等小秋作物的季节。收购员的金钱是时间,他不管干多干少每个月工资都有固定的那么多。他抽完一支烟,慢慢走过来,手拿一根带凹槽的戳子,插进箩筐里的稻谷深处,抽取带出的一戳子里不同层的谷粒,取一粒放进嘴里,一咬;再取一粒,咬开,看是否脆响,是否干透。如果没干透,打回去再晒。稻谷干没干透,是晒谷员的事情,是生产队干部的事情,原担子挑回去,是会给加记工分的,我们送稻谷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连年减产,每年秋收打下的粮食,除了上缴公粮以及其他提留,只有一半作为口粮分配给大家,不够吃半年,只有瓜菜代、挖蕨打葛,我们那个历史上盛产稻米地区的人们到山外去借红苕,翻越几重坡,没有人给我们照相发表。
明争暗夺的收集,那是一个家庭内部的芝麻粒小事。家里平时有破铜烂铁等可回收的废品,可卖到收购站换钱,兄弟姊妹们争先搜集。谁捞到手就归谁,可卖得几分几角钱,用以买铅笔、纸张、水果糖之类的。那些杂碎,不包括鸡蛋等“大宗”。鸡蛋是家庭内的“公共财产”,是要集中汇集卖掉用于买油盐供全家调味和照明的,养鸡下蛋被叫做农家的“鸡屁股银行”。从棕榈树上割下的棕片也是“大宗”,大人割下棕片后除掉的叶柄,谁抢得归谁,晒干后可卖到收购站。还有就是靠自己小勤快采集,放牛打柴时在山上剐的野麻皮、构麻皮,采的白芨、半夏等。挖野百合,大老远看到一棵百合几支白花花的大喇叭花,脚下展暗劲,奔上坡,冒着刺勾抓,穿扯葛蓬茏,看哪个先拢边,挖到那个百合球茎。翻山越岭穿刺蓬,从满山挖到的野百合弄回家,潦、晒。放牛或打猪草时每看到金银花,金的,银的,采摘,收集,积少存多。那些野生药材以及杂物,多捞多得,各人各晒在一处,不要有意弄混了,沾别人的油。谁勤快,谁平时多个心眼,卖东西得钱,谁的手边就宽裕。
认㞞哀告的强求,那是我和我爹的无奈。那些年,我家每一两年就得上缴一头派购猪,额定的任务必须完成,一头猪要达到一定重量,还必须达到一定的肥胖度,否则够重量也不行。生猪每百斤毛重50元,市场上(叫黑市)大约可卖得三百多元。上面分配的派购猪任务必须完成,不能随便上市场交易。那年深秋,我家的猪达到重量了,但是不够肥。考虑到十几里路程的公社收购站标准严,县收购站可能活泛一点,我和我爹舍近求远,抬着那头猪翻山越岭。我个子矮小,上山,我走前;下山,我走后面,两个人拉拉扯扯,抬猪行走45里,好不容易将猪抬到县城收购站。收购员嫌猪不够肥,拿腔拿调的。我爹苦苦哀求,做个好事吧,菩萨保佑啊,祈求收购员高抬贵手。否则,我们再翻山抬回去,我的天哪,简直不敢想。那份凄楚的可怜,感动收购员大人开恩收下。按毛重算的猪,抬了几十里山路,还得除掉一定重量的毛和屎。也罢!阿弥陀佛! 硬气有理的售卖一次,那是我爹的过关告捷。那一次,我和我爹到收购站卖魔芋。共有八十来斤魔芋,收购员说得除掉五斤泥土。“要是能洗,我就给你洗了送来(魔芋皮比蝉翼还薄,洗了就不能放,会坏掉)。就是泥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已经刷干净了,还能有多少泥土?”我爹义正辞严,“你身上看起来有不少腻嘎汗垢,剐下来能有几斤?!”说得收购员没有话说了。这可不像我有一次往收购站卖芍药,收购员硬是说没干透,除掉几斤,我急等交学费,只有任他宰。我爹那一次满是快慰,多年后还在说那事。
作者简介
杨盛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