硷畔上的人儿瞭大路(崔子美)
作品欣赏
硷畔上的人儿瞭大路
坐在土窑洞里向外张望,门外尽是驰奔的梁峁,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就会感到憋屈,庄户人家必然滋生热望,讲究起居的细节。除了把硷畔上的柴火摞整齐,还会种上树木。暮春时杏花儿开得粉红妖娆,给荒凉的山野平添一道新嫩;夏天里,可以坐在树荫下纳凉,伸手采摘黄玉样的杏儿,吃一颗便酸去了心火。或者在硷畔上种了桃树,秋风一起,果子像铃铛,摇出了满院的声音。还有,刺槐挂出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灯笼,大叶杨树在风里欢快地长笑不止。
少年的记忆里,硷畔就是看风景的最好地方,经常有人坐在树下。妇女安详地绣鞋垫,娃娃出神地用眼睛瞄大路上的行人,感觉他们在守望,仿佛会有赶着牲口的远方亲朋踏步而来,或者探亲的儿女忽然就笑格盈盈地出现了。大路上未知的内容勾起了庄户人家的悬念,等待新的故事和新的人物上演。总是,太阳闪出山梁,就会有人赶着驮了水桶的驴儿,走下硷畔,弯弯转转地下沟里去驮水。上午,壮劳力上山作务庄稼了,老人就坐在树下,慢慢地抽着烟,守护神似的看护庄院。黄昏时分,硷畔才见热闹,烈日伏过山后,男人女人端了饭碗在硷畔上吃出一片响声,观望村前村后的风景,似乎很舒心,也很安妥,直到月上中天,方散了回窑睡觉。
爷爷家老窑院的硷畔比较讲究,用河滩的石片规整地砌起来,那些石片一撇一捺,折来折去地十分好看,上面铺土种植了一排大红花,整个夏天就会红彤彤地开放,让人一看就是务实勤谨之家。在穷乡僻壤的深山里,爷爷和奶奶恩爱了一辈子,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两人坐在硷畔上排遣寂寞。爷爷不抽烟,却爱喝酒,身边始终放着一海碗土酒,隔一会儿吱吱地喝一口,微醺了就躺在树荫下的毛毡上小睡。这时候,奶奶拉过一件棉袄盖在爷爷身上,软软地骂一句:喝不够的酒鬼。又低头一节又一节地串豆角。有天傍晚,爷爷从毛毡上醒来,起身看过菜园子,又到羊圈看过木栅栏里的羊儿,回窑里往被子上一靠,就过世了。奶奶摇了几次爷爷身子,用手在脚腕一摸,亲切地骂:你个老东西,不等我就走了。家里人大惊,哭声顿起,奶奶从容地把一串钥匙从怀里掏出来,往大儿媳手里一放,说:以后你去掌管吧。她指使儿子儿媳料理丧事,等把爷爷的寿衣穿好,放在地下的干草上,记起奶奶还没吃饭,再看奶奶,她枕着爷爷的棉袄不会说话了,家人又叫又摇,奶奶只是耷拉着眼睛送气。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在那个远天远地,没有医药的村庄,迷信神鬼是解决灾难的唯一方法。几个叔伯跪在黑糊糊的硷畔上,点香烧裱,对着星空歃血祈求,每人给奶奶捐出十年阳寿,请求上苍让奶奶再活四十年,可惜,奶奶还是走了。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去琢磨,我大为感动和震动,尽管叔伯们愚昧,却敢于消减自己的生命,真的需要勇气和赤诚,这无疑算得上是一种无私,值得敬佩和尊重。
村人都说,他们俩感情深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真夫妻。爷爷奶奶劳苦功高,从毛乌素沙地拖儿带女,一路逃荒,女换田地才得以落脚,繁衍了一大家子人。儿孙们感恩,丧事就格外隆重,请了七八个纸火匠人,做了半个月纸火。出殡那天,前后岭上来了几百人帮忙,只见幡竿和开头的纸火已经上了对面山梁,最后的纸人纸马才刚从硷畔上拿起。葬礼后,酬谢宾客的筵席摆了三天,好比热闹的集市。
由此,我想到了外婆,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陕北四十里铺的满堂川,那儿的庄户人家讲究,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清爽,锅台和水缸锃亮鉴人,哪怕是穿一件旧衣服也能精神齐整。家家户户的硷畔一律用青石条砌起来,院子面临大路,路上络绎不绝的商旅和行人,是他们看不完的风景。赶牲灵汉子的民歌一路唱过来,又豪放地远去。来来往往,打尖歇店,青年男女的眼睛里就碰出了火花,凄婉哀怨的民歌在硷畔上生长:“走头头的骡子哟三盏盏灯、大路上的那个铃子呀哇哇的声辕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你若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太阳落山羊进圈,为看哥哥硷畔上站辕竹篮担水两头空,十回照你九回空”“远远瞭见好像是个你,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辕羊肚子手巾脖颈上围,不是哥哥他能是谁?”
三哥哥和四妹子的爱在歌声里,挣脱了封建束缚,走到了一起,成为陕北民歌的经典,跨越世纪传唱到了今天。在那个媒婆吃香的年月,爱的自由只属于眼睛,还不属于现实的时候,他们像两只小鸟挣脱了羁绊,飞到一起,爱得灿烂而美丽。
外婆从小到外爷家里做童养媳,挣扎了一生,和那里的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受气忍辱一辈子、累死累活一辈子、寒苦穷困一辈子,最舒心的时候就是可以坐在硷畔上,一边做针线,一边望风景。如果可能,就是和村里的其他女人相互倾吐委屈,发泄心里的郁闷。外婆死的时候很孤独,坐在硷畔上就咽了气,稀疏的白发在夕阳下银白发亮,月上中天时变得惨白,佝偻着身子仿佛打盹。外婆一辈子都在守望,儿子在抗战前线打仗,永无音讯;女儿远在异乡遭受政治迫害。直到大限来临的那一天,外婆还在坚定地守望,守望儿女,守望下一辈子嫁个好丈夫,守望成了一尊枯瘦的雕塑。想到这些,我心里极为酸楚,木木地站在硷畔下,触摸那个年月带给生命的伤害。经历了许多事情,明白了生的欢乐和死的艰难。硷畔是一个人的起点,也是一个人的终点。出生下来,村里人热热闹闹地走上硷畔,祝贺婴儿的满月之喜,吹鼓手坐在硷畔上奏出笑声般的曲牌,主人在院子里摆席设宴,好不高兴。孩子长大成人了,在嫁娶的仪式上,请来助兴的吹鼓手依然坐在硷畔上吹吹打打,制造欢喜的气氛。人老了,硷畔就成了唯一可以瞭望世界的地方,靠着回忆和羡慕打发余生,死了,入殓的棺木摆在院子里,吹鼓手还是坐在硷畔上奏着哀哀婉婉、如泣如诉的旋律,直到把死者引领着埋入山上的坟茔。
在偏远的深山,我曾目睹过老两口为了孙子的慢性疾病康复,早晚之间,双手举着一把香火,跪在硷畔上向虚空的神灵祈祷,天天如此行跪礼,要四十九天。我也见过颤颤巍巍的母亲,站在硷畔上,目送探亲返程的儿孙越走越远的背影,滚落了难舍的泪水。也许这是生前最后的一次送别,也许就是骨肉间的永诀,此刻,孩子们少小时的情景是否会像洪水一样泛滥心头?人的亲情,有时像千年大树的根,牢牢扎地,飓风难撼。有时感觉它像脆弱的瓷碗,一不小心呵护,就会失手掉在地下破得粉碎。
路过乡村硷畔,我总爱观望坐着的老人,从他们脸上备受苦难的皱纹里,感受他们的幸福与孤苦、寂寞和安详。大多数的时候,他们给我一个善良微笑,我知道,他们都在为儿女活着,坚定地为儿女们的奋斗活着,和院子里的狗为伴,忠诚地看护着家,看护着属于自己最后的日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