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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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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之上》中国当代作家苏敏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白云之上

而此时,前方一片片白云,如一匹匹战马,似一道道海浪,正迎面而来。

白云之上

图/网络 文/苏敏

想必它的每一次飞行,都是从倒退开始吧?机舱已经关闭,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拍照,写字,发朋友圈。这是我特意选定的一个位置,对此我蓄谋了快两三天,在手机上,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选座的信息,生怕错过靠窗的位置,生怕这样的位置被别人抢了去。快四十岁了,我还是头一次坐飞机。很多年前,一家人乘飞机去成都给弟弟举办婚礼,我由于手头的事情脱不开身,错过了那次举家的飞行。这回,因工作需要,终于等来了我的首飞。上飞机前,有过一阵小小的激动,激动之后,在手机上写下了一段分行——我的首飞/如同我的初吻/就这样给了你啊/济南。

飞机向后缓缓移动。不远处,另一架飞机停在原地,纹丝不动。我知道,它们不是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尽管它们一定滑行过同一条跑道,飞翔过同一片蓝天,但注定彼此间是不能同行的。它们各有其属,各有自己的前程。

而在机场,在蓝天,每天都会有无数架飞机滑行,起飞,降落;有无数名旅客,从一个城市登机飞入蓝天,然后从另一个城市着落。人们在机场或挥泪,或欢笑,或紧拥,然后在落地之后,开始或漫长,或短暂的思念。

飞机经过几次大的转弯,终于滑行到跑道。我觉得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它的速度也实在不敢恭维,某个瞬间,我竟有一种它飞不动的错觉。鸟儿的飞翔都会有双脚猛力后蹬,翅膀迅速张开这样充满美感与力学的动作,而飞机这样笨拙的滑行,能够获得入天的能量么?机舱里有些闷。我拧开头顶那细小的出风扇,摸摸额头,竟湿漉漉的,有一层细汗。

终于,广播里响起温柔的提示声音:旅客朋友们,飞机就要起飞了。——是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这将是我人生第一次暂时离开地表面。这并不是我肌体自身获得的能量,我无法像一只小鸟,更无法像一只雄鹰,我没有那样的翅膀和骨骼。我只是大致花了几百元钞票,借助飞机引擎的高速转动,依靠飞机轮胎高速的转动,以及气流对机翼地托升,暂时让我摆脱了地心的引力,向蓝天而去,像我从不所及的空间而去。但是,这也足足值得我在将来的某段时间里,去慢慢地去咀嚼,去细细地回味。

我知道,在这星球的表面,还有很多的人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许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的飞行,依然能从容、平淡地度过他们的一生。但我想,在他们中间,一定也有像我这样的,总期盼着某一天,有这样的一次蓝天之旅。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住在乡村的老家,度过着一些无聊而又胡思乱想的日子。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高山,每一户炊烟四起的白墙黑瓦人家。多年后对故乡的那一些怀念,并不表示我当初对这里曾经有过热爱和依恋。每当天空中有一架飞机飞过时,我都会丢掉手中的农活儿,脱下紧裹在身上破旧的衣衫,蹬掉脚下已经快烂掉的鞋子,光着膀子,赤着脚,沿着山间崎岖的小路,追赶那架高高在上的飞机。我一边用瘦弱的胳膊摇动手中的衣衫,一边仰起头朝轰鸣的飞机大声呼喊,我希望飞机上能有一个人,他正透过机窗俯视,他一定能看到:在贫瘠的大地之上,有一个面色苍黄的男孩,正在疯狂地奔跑,他用脚底下的尘土飞扬,追赶着属于他那个不着边际的蓝天梦想。我还希望他能听见,有一个稚嫩而又声嘶力竭的声音,一个在山间回荡却又被无情淹没在飞机巨大轰鸣里的声音,正在大地上弥散,上升,飞奔,和消失。——坐在机舱里,我闭起眼,仿佛看见,那个遥远的,懵懂而又热血的少年。

飞机起飞的速度很快,远在我的想象之外。我略知一点点物理知识。连续性定理和伯努利定理让我知道,因为机翼上下气流的速度不一样,从而产生不一样的压力,这样的压力差,使飞机迅速获得翱翔蓝天的能量和动力。读书时,我喜欢体育课,曾在三级跳远的过程中,尝试着张开双臂,蹬起双腿,紧眯双眼,想象自己也能获得这样的压力差,可尽管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等待我的,依旧是“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沙池里,摔出一个深深的印迹来。 此时,发动机的轰鸣如万马奔腾,如巨浪咆哮,如响雷翻滚。不到一会儿功夫,机身便脱离了地面,开始了它的贴地飞行。机窗外,地面的建筑,平地,河流,湖泊,山岗,不断往下沉去,它们慢慢变小,变矮,变低,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可就在此时,刚起飞的兴奋感竟不小心溜走,怅然若失却渐渐浮上心头。

机身呈爬坡状。飞机持续地向更高的天际飞去,刚才我还不能目及的整个陆地,像一幅画卷,徐徐铺展开来,展现在我的眼底。我从未以这样的视角俯视过我生活近四十年的地球,它广袤而深沉,辽阔而壮美,喧嚣而又不失宁静。它的沟壑,山川,田野,城市与村庄,以及一条条人工修建的道路,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底。岁月的长河里,它曾平静安宁,也曾饱受战火,它曾落魄失意,也曾辉煌灿烂。一代代人,用他们的血肉与和汗水,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也或许有他们的愚昧和无知,在那里劳作耕耘,生息繁衍。

在这其上,那些活着的人,他们在劳作,在歇息,在行走,在停驻,在仰望,在沉思,在大声地喧哗,在低声地私语,在爱,在恨,在伏枥,在归隐,在欢笑,在哭泣,在不断地成长和不断地衰老。而那些已经逝去的,在这大地之下,早已化作尘土,白骨。他们中间,有名门望族,权高富贵者,他们被当作文物开采展览,供游客观赏,受香火祭拜,亦或被唾弃咒骂;那些黎民百姓,无名小卒,有的被挖机掏刨,然后整体迁移,尸骨已不完整,也可能有的依旧盘踞着某一小块生前劳作过的偏僻的土地,在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包里长眠。

这些闪闪隐隐的身影,汇聚,凝结,混同,层层叠叠,时空交替中,构建着我们所谓的文明与历史。而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在某一个不确定的时间里,也都将步入这样的一种轮回,进入这样一个或曾害怕、恐惧以及欲想逃避的空间。

在飞机上,望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地面之上,那些再高耸的楼,再繁华的场所,再奢侈的宴席;或者再低矮的房屋,再破旧的村庄,再俭朴的饭食,他们之间相比起来,也就都不算个事儿了。天空的“空”字,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假如天上真有神仙,他们在白云之上,腾云驾雾,云游四海,他们能否将这人世间的一切看得透彻和清楚呢?可我知道,我仍是凡夫俗子一个,只要回到地面,我又将会步入滚滚红尘。

天与地的交界处,是一抹白色的天际线。这只是我肉眼给我的假象,她应该五彩缤纷,多姿多彩,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当你靠近时,它其实一片虚无。远远望去,那巨大的,如此绵长的海天相接之处,似乎有无数的高楼林立,莫非那就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我曾经几次出海,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而我终于知道,在这一抹匀称,如丝绸一般的天际线之下,我们日夜工作与生活的地球,是一只真正的球。——此刻,我可以确定,天文学或者地理学告诉我们的无比正确——地球是圆的。想必它也印证了,很多人常说却又并不能真正领会的那句话吧?——地球离了谁都可以照常转动。这些人里面,包括我吗?

虽是寒冬,南方的地表,除去被城市侵吞占领的地带,大地依旧葱绿,一座座山丘,如一道道苍绿色的褶子,淡然自若,丝毫没有争锋的意思。即使有,我往下看去,估计也是看不出的。当飞机继续往北,机窗外,大地呈现一片荒凉苍茫,肉眼望去,几乎看不见一抹绿色,巨大的枯黄萧瑟感扑面而来。我并未由此悲伤。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不过,那些一条条如黄鳝乱扭的河,它的浑浊,那是大地浑浊的泪水么?此时,那些城市的繁华与热闹,仿佛恰恰可以解释苍白,荒芜,以及混沌。经过太湖的时候,我想它应该是太湖吧?我望见一潭碧绿得发蓝的湖水,那又是谁如此孤独和忧伤的眼睛?直到飞越泰山时,我才看见,有一道道的绿褶子,重新映入眼帘。

整个飞行的途中,机身异常平稳。年轻漂亮的空姐送来中午的快餐。她们的笑容尽管有职业的味道,但我依然觉得好看。前些天,我刚坐过一趟从九江开往温州的火车。火车上,我曾遇见过一位中年的列车服务员大姐,我想找她换票。在列车的上铺,我不小心歪了脖子,想换一个下铺。而邻近的车厢里,下铺正好有许多的铺子空着。我想,我这点小小的愿望,她应该是可以满足的。但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将我打发到列车长那里去。

列车长在8号硬座的车厢里。硬座车厢与卧铺车厢中间隔着一道厚厚的车门,我无法过去。我扯嗓子,使劲地拍车门,希望能让列车长听到,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喊列车长的声音,我拍车门的声音,全都被隆隆的铁轨撞击声淹没,然后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旷野之上。就这样,我来来回回三次,直至大汗淋漓。我几乎以央求的口吻请这位大姐帮助处理,可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找列车长去吧!只不过,她的语气越来越生硬,甚至开始有些生气。后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索性自己找了一个下铺,脱了衣服躺了下去,准备睡我的大觉,做我的春秋大。可还没等我的眼睛闭上,这位大姐便走了过来,说,谁让你睡这里,起来,起来。她一连说了两声“起来”,只差掀我的被子了。无奈,我只好穿起衣服,拖着行李箱,在过道里来回游荡。而等了几十分钟过去,等我转回到刚才躺下的地方时,却发现这位大姐和另一位大姐已经和衣躺在了那里。后来,终于在另一名列车服务员大姐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列车长,她帮我打开了那道隔在硬座与卧铺之间的门,我顺利地补到了一张票,然后迷迷糊糊地躺了下去。

之前没坐过飞机,但听说过飞机上提供快餐。想象中,那应该是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的美味佳肴。可当我从空姐手中接过那只锡箔纸包裹的饭盒时,我才知道,原来也不过如此,真所谓相见不如怀念啊。在平时,我对饮食并不挑剔,但对食物的分量却有一定的要求,那就是不管吃什么,得管饱。一小盒饭菜,一小包酸菜,一个小面包,一小杯果汁,算是我中午所有的食物,说实话,它们仅仅能填饱我肚子的一个角落,远远不能满足我巨大的空空的胃囊。这点,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我们都是一个对饿或者不饱有强迫症的人。记得小时候,每次吃饭,哪怕母亲少做了一点,父亲总是埋怨,又没吃饱,又没吃饱。我三下五除二,以快速的咀嚼和吞咽,消灭了我面前所有的带“小”字的食物。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我的胃囊对首次飞行的体验,算是我的首次飞行对我胃囊小小的熨帖和安慰。

回温州,同样是乘坐飞机,缺少了一点点刚从温州飞济南的兴奋。但依然对这趟旅程充满遐想。我重复着从温州到济南的流程,取登机牌,过安检,候机,登机,我继续忍受着飞机起飞和降落时耳朵里的难受。白云之上,我一遍又一遍看着我飞行过的脚下的大地,像是在翻阅一部浩如烟海的书卷。那些大地之上的纵横,沟壑,山川,田野,城市,乡村,河流,湖泊,来回穿梭的车辆,像是书卷里一行行或者一段段散发着油墨味儿的方块字儿,这些字里行间的屈辱,的荣耀,的欢腾,的落寞,的喧嚣,的宁静,的欢笑,的泪水,仿佛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无。在这茫茫的太空之上,在这广袤的大地之上,在这芸芸的众生里,谁不都是一个真实的虚无,一个短暂的过客呢?

快到温州的时候,受气流影响,飞机并不平稳,机身时常晃得厉害。有小孩稚嫩的哭泣声传来。这样的声音,是一个幼小的生命对外界不安的恐惧,他用本能的哭声,表达出耳膜承受高压的难受和痛苦。我并不觉得孩子的哭声吵闹,反而觉得,在如此巨大的呼啸声中,它最真实,最温暖。我也没有第一次坐飞机的那种紧张与不安感。这一生,经历过很多的事情,对于我自己,我想,假使飞机真的不能着陆,我也并不觉得害怕。如果真有意外,我只是觉得,我可能来不及给我的亲人通最后的一个电话,我只是想要告诉他们,不必难过。而已。

而此时,前方一片片白云,如一匹匹战马,似一道道海浪,正迎面而来。但等飞机靠近,那些云海开始渐渐飘散,漫不经心地游荡在飞机下方,看过去,它们此时又好似并不起伏的冰山,一堆堆晶莹洁白的雪,一团团被弹开的棉花,或者一丝丝缭绕的烟雾。白云之上,想必此时的飞机是孤独的,但也可能是温暖的。金色的阳光抚照,云海漫游,整个大地,以及大地上所有的一切,正如沉浸在一片清澈的湖水之下,那里,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魔幻。

飞机终于落地了。它的轮胎,在宽阔的跑道上,划出几道长长的、黑色的印痕。从白云之上,我又回到人间。[1]

作者简介

苏敏,男,79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新荷人才计划,获温州散文家奖,出版散文集《我的右眼没有泪水》《重生》。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