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文字情结(范薛鲁)
作品欣赏
父亲的文字情结
父亲是有文字情结的。
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做过通讯员,写过一些小文章,发表在部队自己办的报纸上。那个年代,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也是相当不简单的事。父亲当时一定是受到过赞扬并因此博得了尊敬的。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他一定也酝酿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梦,幻想着有一天,他的文字能够借助散发着墨香的报纸杂志,插上飞翔的翅膀,走进千家万户,在万千盏或明或暗的灯光下获得永生。
父亲带着这样的梦复员了。刚回到家乡的那段时间,他还断断续续写些文字,相继发表在《邢台日报》上。每当拿到印有他文章的报纸,父亲显得异常兴奋,他会不失时机地把报纸拿出来给身边的人分享。爷爷不识字,不知道报纸上写了什么,只是一脸懵懂地笑着。奶奶却把嘴一撇说:“登了报能咋?能当白面吃?还是能当糖水喝?”
父亲也不分辨,他低着头拿着奶奶那把王麻子剪刀,把仅属于自己的那一方豆腐块从硕大的报纸上剪下来,贴在一个黑色塑料皮笔记本上,贴得小心翼翼,那个本子上已经大大小小贴了许多张。
后来父亲结婚了,再后来三个孩子相继出世,父亲一步比一步深地陷入了烟火人生,上有父母渐渐年迈,下有三个娃娃嗷嗷待哺,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能让一大家子人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忙起来了,除了起早贪黑忙地里的庄稼活,他还跟姑父学了一门手艺——糊纸扎。三里五乡,家里老了人,就上门定制那些花花绿绿的童男童女、纸屋金马。
农闲时节,父亲也舍不得闲着,他学了一套制作蜡纸花的技术,他让母亲用各色的彩纸剪出花样,贴花,翻花,穿花心,贴花叶,做成一朵花的模样,然后熬一锅石蜡,把做好的花朵往蜡锅里一蘸,一朵蜡纸花无比鲜亮地出脱了。父亲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发了,后座上满满一纸箱鲜艳的花朵。他走街串巷,一路高声叫卖,他也顾不上难为情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都在他唇边长长短短的吆喝声里等着呢。
他还承包了一大片芦苇塘。白露过后,芦花飘飞,父亲穿一双黑色高腰雨鞋下了苇塘,他拿着一把大弯刀,站在冰凉刺骨的水里,成片的芦苇在他眼前随风摇荡,父亲把一批芦苇拦在怀里,熟练地挥动着手中的弯刀,成批的芦苇在他的弯刀之下顺从地倒下,他把芦苇扎成捆,装在路边的排子车上,芦苇堆得高高的,为了避免中途散落,父亲用一条大绳把车勒紧了。天色暗了下来,他挎上套绳,两手抓紧车辕,拉起冒尖的一车芦苇,在黄昏里出发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山道,他像一匹马一样,低着头拉车。过于负重的车子左右摇晃,吱吱扭扭不肯前行,他闷着头吃力地往上拉,脚尖勾紧了地面的一撮土,套绳把他的肩膀勒出了一条暗红的深沟,他的脸憋得通红,一阵北风撩起他额上垂下来的一绺头发,晚霞打在他身上,他与满车的芦苇在黄昏里有一层怀旧的光芒。这是他辛苦劳作的一个剪影,也是他人生爬坡阶段的真实写照。
生活重压下的父亲已经做不起他的文学梦了,奶奶说得对,那些文章当不了白面吃,他不得不把宝贵的时间分割开来,他成了一匹沉默的马,套进各种各样的车里,以负重的姿态承受命运的重负,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爬坡。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去了内邱县公路站工作,他十分珍惜命运的垂怜,在工作中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成为他标志性的品格。后来单位委派他到河北农大土木工程系进修,他成为一名工程师。再后来,父亲一直战斗在河北公路建设的第一线,一条路修完了,他又打起行囊进驻了新的工地,他的文学梦彻底束之高阁了。
1991年正月初二,表哥来给父亲拜年,他除了提了点心酒水之外,还特意给父亲带来一打《邢台日报》,那上面有他写的文章和他拍的照片。表哥长我一岁,他没有考上大学,先我一步在税务局谋得一个差事,他开始写稿了,也迷上了新闻摄影,几年之后,他也开始陆续在报纸上发文章。父亲那天异常高兴,外甥能拿报纸给他,说明父亲早年的那点文采在亲戚间是众所周知并广为传颂的。他有种得遇知音的亢奋,也有种被认可的荣耀,还有断了的文学梦终于后继有人的宽慰。那天他让母亲多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泸州老窖,他要跟外甥好好唠唠关于文字的一些久远的往事。他的文学梦沉寂得太久了,已经长满岁月的绿毛,因表哥的到来,才获得了重新凉晒的机会。
那天父亲显然喝多了,他跟表哥聊了很久,都是关于文字的。当然在这期间,他不只一次地鼓励表哥要坚持下去。他又翻出了那个贴着他早年剪报的笔记本,一一讲述那些曾经让他血脉贲张的往事。
后来表哥每次来看他,都会带报纸给他。他对表哥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亲如手足,又情同知己朋友。
2007年的春节,父亲收到了表哥送来的最后一打报纸。春节过后不久,表哥时常咳血,他根本不知道,人生的路已到尽头。几个月后,表哥丢下年迈的老母亲和一双未成年的儿女,还有他未完成的文学梦,撒手人间。那段日子,父亲表情凝重,他失去了一个至亲晚辈,同时也失去了一个知已朋友,他后续的文学梦,从此又折断了飞翔的翅膀。
我也有文字情结。
与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中学期间,每次作文本发下来,总有语文老师用红笔画了带圈圈的段落。作文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年少时也做过几天文学梦,工作之后,结婚生子,过起了俗常生活,文学梦便像天边的流云一样遥远了。1999年我调入高速公路从事文秘工作,一篇小文刊登在当年的交通内刊《石安通讯》上,从此我便又开始与文字结缘。那个时期,我的名字频繁出现在交通系统的报纸杂志上。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小成绩带来的小惊喜足以使我在写作的路上扬鞭奋蹄。有一次回老家,母亲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情节。
一个下雨天,父亲去交通局办点事情,路过局长办公室时,老局长突然从窗户里看到了雨中匆匆行走的父亲。
“老范!来来来!”局长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
父亲走进了局长的办公室。
一屋子人,像是在谈事情。老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河北交通》报递给父亲,指着一篇题为《像树一样活着》的文章给他看。
“老范,这是不是你家闺女写的。”
父亲眼花了,把胳膊伸得老远,从高举着的报纸上,他分明看清了我的名字,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的笑。
“大概是吧。”父亲谦逊地笑着。
“可以啊老范!闺女写得不赖!《河北交通》报可是咱河北交通系统最高规格的报纸啊,能在这上面登文章,了不起呀!”
局长的几句话让父亲有了足够的面子,那张报纸也在老局长的一片赞叹声里争相传阅。后来局长总把有我文章的报纸单独拿出来,给父亲攒着。
父亲那天很高兴,他没想到他断了的文学梦又有了后继之人,那天他让母亲炒了几个菜,他独斟独饮。他喝多了,喝得很伤感,他又拿出那个黑色笔记本和一打发黄的旧报纸,他又想起了去了天堂的表哥。
关于文字的事情,我与父亲很少交流,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在写文章,也没有把近年来我在文字上取得的小成绩向他汇报过。可是有些事情总是猝不及防。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退休后又返聘到交通局,仍然奋战在公路建设的工地一线。我们哪里知道,这只是个假象,其实那时的父亲已经走近生命的终点。有段日子,他老觉得嗓子疼,其实那时他已是食管癌晚期,很快他便无法正常吞咽了,2015年的春天,我们带着许多愧疚和遗憾送走了父亲。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白色塑料袋,打开来里面是那个黑色塑料皮笔记本、一打《邢台日报》、一打《河北交通》报,用一根黄色的皮筋崩着。我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其实,一直以来,我根本不了解父亲的精神世界,他如此看重着文字,却又有着无力飞翔的无奈。其实,他一直都希望我能接过他的接力棒。
父亲的离去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死亡的冰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总是想一些跟死亡相关的事情,好象我也要马上死掉一样,一个愿望在我心中膨胀起来,我要替父亲完成他的文学梦。
这个愿望使我倍感时间紧迫,我得加倍珍惜,我愿意像一匹马一样套上文字的车,装上文字的芦苇,以负重的姿态肩负起梦想的重任,低头,用力拉车,默默前行,无论风霜雨雪……
我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弥漫着我的气息的文字,会借助散发着墨香的报纸杂志插上飞翔的翅膀,走进千家万户,在千万盏或明或暗的灯光里获得永生……[1]
作者简介
范薛鲁,笔名芦苇,毕业于河北农业大学,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