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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字(嚴雨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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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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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字》中國當代作家嚴雨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與字

年已然走進深處,街上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人們匆匆的腳步里,無不透露出趕年的節奏,年味便由此四起、蒸騰,以致很有些喧囂的意思了。立春就在眼前,妻子便着急了。因了疫情,時時曝出冷鏈的陽性,諸多牛羊海鮮類年貨再不敢像往年一樣雲裡霧裡的選購,卻又抽不出時間上街**,瞪着手機里百般「攻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而我也一如往年一樣,隨着年關日益臨近,一股不安、焦慮、煩躁的情緒,再次與日俱增。 過年過年,其實過的就是這個臘月。少了臘月的關心,或許年味果真就淡了。

從記事起,每當進入臘月,父親是最忙的一個人。他幾乎別的什麼事都不干,成天給人家寫對聯。三鄉五里的鄉親從供銷社買來紅紙,路過或沒路過我家門口的,都會把紅紙拿來,交給父親。家裡地上是一摞一摞的紅紙,凳子、樓梯、曬衣竹竿、竹叉等等上面掛滿了寫好的對聯。屋裡屋外也站着等拿對聯或湊熱鬧的人,因了這份熱鬧,母親雖然心裡是有意見,但還得熱情地召喚着鄉親。父親仍然如平日裡一樣的一臉不拘言笑,但他比往日明顯要溫軟多的言語,以及一個勁自誇他的旱煙怎麼好怎麼來勁,並時時請來人嘗嘗,就感覺得到他的那份暗藏的得意與愉悅。這時的我必定是要打下手的,幫着拉紙、攤掛,兼折裁紙張等等。這樣一直要忙到除夕日,常常是母親催着準備年夜飯了,還有人急吼吼跑來或等着父親給寫。

父親給人寫對聯當然分文不取。在我老家那一帶,父親的毛筆字很有些名氣,但凡農具物什需要號字,遠近都來請他。父親貪的便是這份名氣。一年一度寫對聯就成了他獨享的盛大節日。

一介農夫的父親,粗通文墨——當年確實讓人不可思議,他7歲成了孤兒,流浪乞討為生,直至而立之年像一張不知從何方而來的樹葉,飄落到了我外公家,從此落地生根,做了一輩子地地道道的農民,他的那點文墨(算盤也打得很溜)到底從何學來。父親自己說是流浪的途中跟一個貨郎擔學的。鄉親姑且信之,我當然堅信不疑——父親一直以此教訓我——他討飯都讀書,你專門的學堂還學不好麼!可是,當父親作古後的十幾年裡,我是越來越懷疑父親的這個「粗通」了。因為曾經是聽外公外婆怨言過,當年父親來他家時,除了一隻洋鐵碗和四大樟木箱的書籍,其餘光身一個。可惜那些書在文革時被燒了,這也是父親晚年要嘆息的事。

我小的時候還偶然會從櫥櫃深處翻出幾本線裝的古書,父親見了便大驚失色,挨一頓揍是難免的。母親見父親揍得狠,便相吵,一氣之下就把書給撕了扔於灶頭裡燒了。如此,在父親去世時,整理遺物尚有六本線裝古籍,四本《東周列國志》,兩本民國時期編印的函、契、楹聯等大全。因此我常常匪夷所思,流浪討飯,何至於惜書如命?在那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流離失所,不斷奔命,何以一定帶着沉重的書籍而不舍?文革時期有過「查三代」,結論是來歷不明,列於我外公那些地富反外右一類。後來以我一個中文系科班出身的直覺(與父親交流實在少得可憐),父親對古代歷史、文學,似乎知之甚多。很遺憾,我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從來不會主動去探尋父母的身世,更不要說去讀懂父母。當有一天想弄清楚時,父親已經作古了,而母親居然也一無所知。

這些都姑且不說,單就寫毛筆字而言,在不停的流離輾轉之中,那怎麼個學法呢?父親的字到底寫得咋樣,我一直是不以為然的。總以為當年那個窮鄉僻壤,識字的人都寥若星辰,或許能寫便是傑出的了。當然,父親對寫毛筆字卻是格外看重的。在我剛剛上學認字,他便教我寫大字(毛筆字),沒什麼訣竅,只有一句「坐端正筆抓緊」。並說明,從前的先生教學子寫字,往往悄無聲息從學子身後突然去拔筆管,拔不走便算是寫字的基本功成了。而我心底里就十分討厭磨墨以及那個烏漆墨黑,還有更烏漆墨黑的字帖。無奈之下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每年臘月父親寫對聯,免除我砍柴幹活之苦,專事給他打下手,很大程度上還是想着教我認字習字。對聯大部分是從那每年一本,日曆兼作記工分用的小本子上,扉頁首頁當年新出的「新春聯」里抄的。但父親常常要對照他古書上楹聯,作些結合改動。比如「梅花時到自然香」一改就是「革命梅花自然香」等等,並和鄉親細細講解,為什麼要給他家大門今年寫這幅聯。一半說與客,一半講給我聽。我是常常似懂非懂

正月里到遠方的親戚家拜年,父親一路上走過村莊,都要看看人家門上的對聯,偶然停在哪家門前還要端詳一番。記得不是在正月,應該是初夏時節的某天,跟着父親到大山里采木料,遠遠地從山裡人家門口過,父親突然就拐過田塍跑近人家門口,湊近去看那家門聯。見了一眼,便悻悻跑回來,自言自語說:遠看很好,近看就一般了。那時不知道父親眼睛近視。我考上大學配了近視眼鏡,假期回家時,父親偶爾趁空要偷偷把我眼鏡拿去戴上看書報。後來不知啥時起,父親自己也去配了眼鏡,出工幹活也都戴着。

大約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每年過年自家大門小門的春聯,父親就叫我寫了,漸漸擴大到外婆舅舅家的春聯。至於別的鄉親那都非得父親自己寫。而這時卻是我最為遭罪,幾乎從提筆蘸墨開始,父親就不停地糾正,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筆要提起來,不能拖拖拖------不管父親怎麼教,可我總也不得要領。於是父親便火冒三丈,甚至就敲打。父親一打,母親就幫着跟父親吵架。然後,父親就獨自生悶氣。那時村里大點讀初中高中的孩子,也常常來家裡跟着父親學寫字。看他們長進快,父親更是對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等除夕上午,我那「八腳喜(蜘蛛)」(父親對我寫的字的評語)貼上大門,父親又是一番搖頭嘆息。以至於年夜飯常常在沉悶中吃過。

彼其時,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此起彼伏,公社與村裡的大字報鋪天蓋地。父親自然是村里抄寫的主筆,每天從村里領回白紙和墨汁,叫我也抄寫。其實那稿上不少字我都不認識,只能依樣畫葫蘆,不管囂張還是囂張,歪歪扭扭,墨塊成堆。大字報層層疊疊糊滿了大隊民兵室的那面外牆。村里識字的不多,可每天歇工後,那牆前總圍滿了人,認不到字讀不懂意思,就憑感覺評說那字寫得咋樣,一人說好眾人稱是,一人說孬大家喊差。父親的情緒也跟着陰晴雨雪。那大字報簡直就是對我的批判。

應該是讀初中時吧,那年父親進城備年貨,買回來一本周慧君的《毛主席詩詞書法字帖》,視如葵花寶典,喜形於色給了我,叫我好好臨。母親是心疼原本買雙新襪子的錢卻買了本那玩意。於我,只是父親不在場時,抄寫抄寫詩詞,毫無臨摹之意。要不然父親看着我寫,那手就抖得厲害,他更是難受,索性眼不見心不煩。但父親自己是常常夜深人靜時,細細翻看那字帖的。

此後村里那幾個大點早先跟父親學寫字的,漸入佳境,字也越寫越好。加之每年來請父親寫字,常常免不了碰到父親訓斥我的尷尬。於是,紛紛請那年輕人寫了。如此這般父親就很是落寞。偶爾還有幾個「老客戶」請父親寫春聯,那宛如請他喝酒一樣的歡喜。尤其人家等寫好了,奉上一句:字還是老的辣。他更是要陶醉半天。遇此我得趕緊退避三舍。

參加工作第一個寒假回去,春聯是我學校寫好帶回去的。當除夕日貼上大門時,恰好有許多左鄰右舍鄉親來家玩,看我寫的對聯,都說字寫得好。可父親站那端詳了片刻,脫口就說:這八腳喜,是你用腳寫的麼?!霎時,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火氣上來就頂:不就一副對聯麼,至於這樣啊?你自己寫得好,那你自己寫不就得了啊。父親氣得要去撕對聯,被鄉親給攔住了。

從此,過年我就不再自己寫了,都去買幾幅現成的帶回去。那年老家舊屋改造,新屋立成。過年前我早早請了本市書法家寫了幾幅聯,放假帶回去,除夕貼上時,父親頓時眼睛一亮,說:哎,長進這麼大啊?看來這幾年你是花了不少苦功的,值得值得。我苦笑着對父親說,這是市里書法家給我寫的。父親將信將疑,但他仍然很高興,說不管誰寫的,這春聯就是要手工,印刷的再精美,字都是木的。書法家能給你寫,那你得跟人家好好學。我知道他心底里還存有幾分那字可能就是我寫的希冀。

我知道晚年的父親一直偷偷在家裡臨帖練字,用舊報紙練,正面反面,寫了再寫,每張廢報紙都成漆黑一團。有次到城裡來我家,估計我不在家他到閣樓書房去看過了,吃飯時他似漫不經心地問:嚴嚴(他孫子)的毛筆字寫得不錯?我以為他指門上的對聯,那確實是他孫子寫的。我說是的。父親接着說,不過還是要臨帖,這麼信手塗鴉寫,一輩子寫字都不正經,長大了木已成舟就改不掉了,寫字是最需要老老實實幹的事;我一輩子最遺憾的是字寫得沒有別人好,我不羨慕別人什麼,別人的字我是很羨慕的。我突然明白,他是到閣樓書房,看了我那塗鴉的東西。還明白他這話多半是在怨恨我。但不明白他所指的「別人」是誰,便支支吾吾應和。

我知道一介農夫的父親愛字,但我不清楚父親對書法如此看重。父親去世時,料理後事,母親拿出一大袋父親生前自己準備好的物事,叫我按父親叮囑做。一是將父親用了一輩子的硯台,墊在父親頭下作枕頭(我那鄉俗一般是用瓦的);二是那支寫了一輩子的毛筆,放他手裡,一併火化;三是他用了一輩子的那本《康熙字典》,要燒給他------ 父親走了十五年了。開始幾年我不願不敢去碰筆墨,後來一度想好好練練字,而拿起毛筆就心慌意亂。想想也罷了。退二線前,發狠要靜下心從頭開始習字,還去拜師求藝,然終究還是沒有長進。或許是過了「立春」了吧?或許自己的心性不夠。很無奈,習字不成也就罷了,只是每年春節這個自家(包括老家)門上對聯卻很揪心。前些年外甥女字寫得很棒,都是她寫好送來的,近幾年外甥女學業重,暫時擱置了,我就請市里書法家寫,每每他們都要笑,說春聯也不是書法展,你也可親自操刀啊。小區物業每年春節前是要備好筆墨紙張,組織書法家或書法愛好者,給鄰居寫春聯的。常常也被他們叫去寫,濫竽充數,更多的是感受一下當年父親為鄉親寫聯的那種氣氛。但從來自家的對聯,自己是萬萬不敢寫的,都請別人寫。別人有時很奇怪,我也說不清,只好一笑了之。

一笑也難了之,不禁會想起父親當年的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還有「八腳喜」,還有他說的羨慕等等。尤其一進入臘月,年味漸濃,那種悔恨交加的焦慮、煩躁就襲上心頭。咋幾個字都寫不好啊?何時才能為自家寫春聯呢?

心緒不寧,近日想起父親一生對寫字的教導,總結如下(父親的話還是不敢忘懷,謹此請父親大人在天之靈恕兒不孝)。父親說拿筆如拿鋤:一是,開始拿鋤挖地,必然是手要抓緊捏死鋤柄的,生硬歸生硬,不如此便沒法揮鋤。世上事,當初都是生硬的。抓而不緊不如不抓,這叫練苦功。二是,熟練了,那便運斧成風,揮鋤如同繡花針。人與工具的完全融合一體。三是,挖得快是能力而非功夫,挖得慢與巧才是功夫。快則快,慢則慢,隨心所欲。此欲為意,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啊,這個想就是思想。勞動改造人,寫字也改造人,都是種修行。

或許父親不是怪我字沒寫好,當是怨我做事不重修行。

[1]

作者簡介

嚴雨龍,浙江衢州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