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暮雨子规(一)(黎乐)
作品欣赏
潇潇暮雨子规(一)
民国初年三月,扬州城,正是清风细雨好时节。扬州素来富庶,以商为主少于政战,是以比其它省份的城市要祥和安宁得多。临着小秦淮河的埂子街上,香料铺、盛酱园、药店、笔庄、绣庄、丝绸.....官商行旅往来叫卖说唱,行人往来,热闹非凡。
在街尾的一处后院里,一群女声绵绵软软。
女子们各拿着自己手上的一张绣品,围坐一起,众星捧月般,齐刷刷地看着一场讲解。讲解的人,就算是坐着也明显身材高挑,着月白色旗袍,眉眼精致如画。她手持绣花针,端端正正绣架前,技术娴熟地飞针走线。
女子时不时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语速不疾不徐,温温吞吞讲解一些针法与技巧,细细致致做着一些示范。等到大家交流得差不多些,习惯又自然地翘起兰花指,继续绣她的未完成品。再去看她身后的一堆绣品,图示上见着一张名签:解文雨。
茑茑吟吟的女子们头顶,琼花开得欢快,叶子青碧衬托成一树底色,盛大的花朵莹白如玉,片片花瓣环绕着再环绕,聚伞花序中间颗粒似的小珍珠,簇拥成一团蝴蝶似的花蕊。琼花在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曳宛如一片一片的蝴蝶戏珠,每一角落都能成一幅生动的景致
也是当庭的东南位置,一张古色古香的茶海,一溜儿绣品齐整的方位,坐落于琼花树的边角上。走近了才知道,是凳子上铺开的坐垫,一眼看得出精细的成色。移不开眼的是精心绣上的小动物,憨态跃然,形态各不同,它们几贴一组,不明所以就能让人走入其间,欲抚不敢抚,绣坊里的人儿坐了,才敢将个欲坐不敢坐之身给小心放上去。至于客户过来,那就真是不舍直接坐落,将个坐垫沦为怀中可抱之物,细细品摹。坐墩孔雀开屏一列排开来,像一个小小的精品陈列馆,管家自说这是非卖品,从来不给任何商户开口的机会。
到了休憩时间,梅初,绣坊里的另一位先生,将个双手平举波浪一样散发开去,再看了一眼绣架,绢上杜鹃朝着北方,声声鸣叫,好像盼人回归,作品的题款正是苏轼的《浣溪沙》:“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此时满院子里淡雅的、娇艳的,姹紫嫣红花儿次第,一种喜悦盈于心间。梅初长发如瀑如云服贴于腰尾,不见特别声色,往檀质茶海边那么一站,压成一幅整体的点睛之笔,院子里的东西再精美,全部成了烘托,带得一列儿绣品动物和人儿一起,活色生香之极。
梅初聆听完花开,惬意柔柔地整理着茶具,再将一手茶儿泡制得阳光中带着幽幽的浅香,一边自是有人闻香而动,声音绵绵软软:“梅先生的茶可以喝了耶!”
女子们便在这喝茶的时空里,听风吹过,伸伸腰踢踢腿揉揉眼;在香气的无垠里,把平日纠结的心事理一理;此中女子攻于刺绣,倒是很少有人东家长西家短,近一段却喜拿捏起解文雨来。
“文雨啊,今天有么收到信札啊?”
“文雨啊,是不是杜生想他的小媳妇早一点嫁过去了,免得你跑了啊?”
“文雨啊,你说不可能是杜生,杜生没有离开扬州,那他也可以叫他的朋友寄给你的啊,你是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啊?”
“文雨啊,你说,还有谁会知道你的名姓与地址?可想不通的是,如果是杜生,干嘛只有绣品图式和外省的风土习俗类物什啊?这确实不像那么那么痴情范儿的杜生。”
“文雨啊,几时何地留下的风流余韵啊?”
“文雨啊,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啊,人在哪,人品常识如何,为何一点儿都不知情,你就不怕你那娃娃亲啊?”
面对姑娘阿嫂们的发问也好逼供也好,解文雨那一双完全不知情的无辜大眼,睁得浑圆,尽管了诅咒发誓往狠里放了话:“真请大家别玩我了,是谁是谁只要谁告诉我写信人是谁我就请大家去西桥园开洋荤啊。”
聊着的人们,成天笑笑呵呵,倒是习惯地要笑着一场,好像那个信札是应该要成全起一个暧昧结果的,不拿出来聊聊一天里倒少了什么似的,她们比文雨还要期望一个结果的到来。大家也就是了然于解文雨的性子,哄笑打趣着,除了绣事反正也整不出什么事,一个一个帮着文雨分析,从有限的圈子中排除起人员,结果个个可疑。
解文雨在空隙里停了手,必是梅初将茶端得方方正正,或者递过来,或者自已伸手去接。握着茶,暖暖地泯一口,风清处就无端出神。她老是想起一年前的栖灵寺,寺内那棵清朝康熙年间的琼花。
琼花开的时候,她和秋月坊的女子们一起去栖灵寺,之后拜佛的观花的四散分开来。文雨手持着栖灵寺内刚刚祈福而来的签纸,有着一份不介意,往外走来,远远就看到琼花树下,立着的男子。
那个男子,三十几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腰板挺直,没有中年男人过早的肥胖臃肿,也看不出半点的浮躁与不定,大有阅尽沧桑经历匪浅的气质。当时的那个女子,不知道怎么就那样大胆,对住了那树下楞楞而立的男子,说了声:“最喜它叫栖灵寺,大约百年后,如果得以留在此处,栖灵栖灵,倒真真甚好。”
“那,前边还有平山堂,堂前花木扶疏,庭院幽静,凭栏远眺江南诸山,恰与视线相平,最是欧阳修。”男子一点儿没有拒绝的意思,也没有迎上来的意思,只是那样平平地:“还有西园。”
“蒲松龄笔下的妖与书生,报恩也好,得了男子的疼惜才是真好,百年之后,栖在这棵琼花树下或者就这寺里。”
“哦,这个解释,倒也甚好。”
许多次她都自嘲于自己,栖灵寺去过多次,竟不如人家这么了然寺中风物。去到那男子说起的西园,无由来地,文雨觉得那一处御苑,本该是哪朝哪代王侯将相最是儒雅的那个人,陪着自己最爱的女子出行游玩或是散步的一片场所。她当时回头再寻,那个男子似乎有其它事情,早就离开了。
她想如果遇上了他,一定是要问问男子姓甚名谁家居何处的。可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这么巧呢?她去了一次也没应验的时候,有些嗤笑起诚心不够来,只好去怪琼花,那般枝繁叶茂总是让人向往的。可树下人儿的风姿,不知道是否如故?
在这个绣坊里的琼花树下,还有一位男子。这个男子,大约是整个扬州城里,最少是他们梗子街上,唯一一个拿着绣花针还能看出和谐美的。这男子掌管着这个绣坊良久,是女子们没有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存在。不知道是谁开始叫他总管的,后来的人们就一直一直这样叫着他。很多时候,面对着这一位男性绣花的先生,特别是他亲手盘座而下,飞针走线的模样,女子们哪怕研磨铺宣纸,焚香抄心经,亦淡定不了,一声声赞叹。
这男人只要一回来,女子们铁定扔了解文雨的绣本梅初新泡的茶,有事无事靠过去。问题也多:塞北的市场如何?那边的人们会喜欢江南的这些柔情似水么?这次有什么收获?南边那些姨娘们的绣品衣服喜好如何?胭脂花粉怎样?总管啊这里这里,总管啊这些那些,莺声混着燕语,有问必答。只有解文雨与梅初,一个雁过无声一个水过无痕。解文雨,是比较开朗性子急些但对于技艺却严谨,在别人不走过去打扰的时候,只会两手上下翻飞,曼妙如蝶,神色间从容镇定,是个除非总管自己走过去找她聊的主。梅初是性子原本就清冷,有着绣进骨髓里的静水流深。
这一次,总管回来时,蜂拥而至的女子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叫,他便将同行的男子推上来隆重介绍:“叶先生,叶氏企业的少东家,这一次来只为他们其中的一家商行采购,我们绣坊的东西,有多少要多少。”
作者简介
黎乐,原本学的是工科,可能驾万吨巨轮劈风斩浪驰骋于大海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