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家园和记忆中的年味(王雪梅)
作品欣赏
消逝的家园和记忆中的年味
母亲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午休起来,她突然问我,睡醒了,该吃早饭了吧...... 母亲的记忆就像我们曾经生活的那个小站,被时间的长河冲刷,逐渐荒芜。
窗外灰蒙蒙的,是记忆中腊月的天气。树木依然葱茏,可挡不住冬日的萧瑟。时空也被冰冻了么?凝固成没有生气的世界。我正准备贴春联,忽然,“嘭”的一声爆响传来,母亲竖耳倾听,片刻看向我:“爆米花的?”,那一瞬间,似乎有无形的冰块哗啦啦碎落,鲜活的记忆潮涌而出.....
我似乎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飞奔着跑回家中,“爆米花的来了,爆米花的来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正在赶制的新衣服或者新鞋,起身找来面盆, 用蓝花大碗舀一碗米,上面放几块老家寄来的年糕片,如果夏收的时候我和姐姐捡拾的麦子够多,还会有一碗麦子,然后我就会抱着面盆奔向爆响传来的方向。
那“嘭”的一声爆响,好像吹响了集结号,四面八方的孩子们,瞬间在爆米花的摇炉边排起了长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爆米花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眼巴巴等到队伍排到了自己,压抑内心激动,热切的看着爆米花人一手拉着风箱,一手熟练的翻转大肚胃一样的爆米花锅,等呀等,终于等到爆米花人站起身来,把爆米花锅埋进早已准备好的大布袋,用脚一踩,就听得“嘭”的一声爆响,一股雾气袅袅娜娜升入空中,米花的香气随之在空气中弥漫,爆米花人捏着大布袋的后角,把米花倒进面盆,迫不及待的伸手抓上一大把蓬蓬松松的米花放入口中,嗯,香甜松脆,满满的满足感......
我的父母当年是从浙江来到宁夏支援建设的支宁青年,父亲在大武口站工作,这个站是绵延大西北沙漠中一条铁路线上的一座小站,这条铁路线延伸至贺兰山深处,它为运输埋藏在深山中的煤炭而铺设。这种被称为“乌金”的煤炭,就像金子一样闪着乌亮乌亮的光,是世界极珍稀的资源。我的家就坐落在铁道旁边,是铁路家属院中的一幢,蜿蜒的铁轨就像一条长长的手臂将铁路家属院护拥在臂弯里,住在这里的都是像我父母一样的支边青年,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支宁人。
支宁人的过年各家有各家的习俗,各家有各家的独特美味。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可是在当时经济、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回家过年对于支宁人来说只能是奢侈的梦想,只能是,远方的父母用家乡的土特产遥寄思念,远方的儿女用家乡的年俗慰藉乡愁。
老家寄来的年糕、麻糍、榨面、番薯片,父亲烧的鸡蛋麻糍是等待一年才能吃到的美味,是记忆中最难忘的美味。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爆竹声,父亲把四四方方,白色的麻糍,放进加油烧热的平底锅里,硬邦邦的麻糍渐渐变软,渐渐变成金黄,变得软糯了,父亲把加了葱花的鸡蛋打匀,倒在软糯的麻糍上面,不一会儿,香气四溢,那香味馋的邻居家的小孩子找各种理由跑来蹭吃,当然,我们也会去邻居家蹭属于别家的美味,我吃到过南方的汤圆和粽子,北方的豆包、兔包和水饺,其中最刺激难忘的要数老鼠水饺了。那家的媳妇是山西人,擅做面食,我曾吃过她家的美味兔包,耐着性子等到饭点,没想到端上来的是老鼠水饺,老鼠捏的活灵活现,还带着一条长尾巴,那媳妇笑眯眯的说:“一时兴起,捏了老鼠水饺,是芹菜馅儿的,来,尝尝!”尽管芹菜馅的水饺是我最爱吃的,可这老鼠实在难以下咽,忍着要吐的冲动,匆匆逃离了这份黑暗料理。
年少的我们并不理解母亲抚摸外婆寄来的包裹时眼里的泪花,父亲烧鸡蛋麻糍时对家乡年俗的絮絮叨叨,我们开心的享用着只有过年才有的美味,并在疯跑和串门中留下关于过年的独特记忆,或许孩子们的快乐也慰藉了父母们思乡的寂寞和生活的艰辛吧。
大武口古称“打硙口”,武士们曾经在这里打过仗之意,这里是长城古塞,边防重镇,在我小时候,家属院附近还有边防哨所和教导队。哨所距离我家不到百米,每年的大年初一他们会升国旗,在土坯围成的院子里,3个哨兵军姿挺拔,升旗、敬礼。我和姐姐透过窗玻璃上斑驳的冰花,好奇的看着他们,内心充满了崇拜和敬畏,他们挺拔的身姿留在记忆中,成为有关过年的独特记忆的一部分。
距离家属院稍远的古长城脚下还驻扎着一支教导队,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们跑步、训练、还能听到他们练习射击的枪声,平时见不到他们外出,只有大年初一,会看到他们三两个人穿戴整齐,穿过教导队和铁路家属院之间的麦田,往市区方向走去。那个年代没有追星,他们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明星,大年初一我们会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等着,只要见到他们,必会热烈的围着他们喊: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带手表,一枪打死个美国佬......一些调皮的男孩子会用恶作剧来表达喜欢和崇拜,他们悄悄在田埂上挖陷坑,军人们有时候也会着了道,只好无奈的看着被弄脏的鞋子,不知道调皮的男孩子长大后会不会还记得这些?
多年以后,部队裁军,哨所和教导队都裁撤了,父亲工作的车站整体归并了银川站,父亲也不在了。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就这样如烟尘般消散在了历史的天空下,当我最后一次回到那里,砂石遍地,不知名的野草在风中摇曳。张惶远望,但见天苍苍,野茫茫,曾经的一切如同幻影。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那些久远的过去是否会随着家园的消逝,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地面,抹去了痕迹......
这个春节,当爆米花的炸响唤起曾经的记忆,我知道那些左邻右舍的支宁人,那些戍边的军人,那些童真的快乐都如曾经那样,在记忆中鲜活着..... 即使岁月让它变得遥远,即使过去的老屋已经不复存在,在心灵深处,永远都泊着那个清晰的影子!
“嘭”的一声爆响再次传来,我看向年迈的母亲, “妈,我们贴好春联,去爆米花好不好?” “要过年了么?” 母亲问道:“嗯”,我应道, “好”,笑容在母亲脸上荡开, 孩子似得念叨“红红火火过大年”![1]
作者简介
王雪梅,女,浙江台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