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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送我一件黄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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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送我一件黄军装》中国当代作家谭兴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朱老师送我一件黄军装

1976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县武装部陆政委的爱人朱老师随政委到公安县,分配到我们服装厂当保管员。

朱老师中等身材,眉眼清秀。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双排扣黄军装,蛮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女志愿军战士王芳。

黄书记在欢迎大会上,请朱老师讲话,原来朱老师曾是一名从朝鲜战场上回国的文工团宣传员。我们使劲鼓掌欢迎朱老师。

“五一”劳动节,我们镇文艺宣传队要参加全县文艺汇演。我独唱《黄军帽战士戴》这首歌。朱老师不但热心辅导我唱好这首歌,演出那天,还把她的黄军帽给我带上,黄军装让我穿上,朱老师给我系上皮带,镜子里的“女兵”精神抖擞,英姿飒爽!这是我朝思暮想的样子!

文艺汇演在剧场拉开大幕!我在幕后看到了朱老师和厂里的大师傅小徒弟们坐在台下,我又兴奋又紧张!节目一个接一个热火腾腾上演。

听到报幕员在台前说: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黄军帽战士戴”,演唱者谭心国。我定定神,照着朱老师教我的,雄纠纠气昂昂正步走到台中央,并步立正、抬头挺胸、敬军礼!台下掌声一片!乐队起板,我开嗓唱起来:“黄军帽战士戴,红五角星咱最爱,咱最爱……”我越唱越带劲,平时练唱高音部有点难,今天也一点不费力唱上去了。

台下朱老师和观众使劲为我鼓掌!我红着脸向观众鞠躬谢幕后跑到台下,感谢朱老师教我对音乐的体会,感谢朱老师的黄军帽和黄军装为我壮威添彩!

朱老师对服装裁剪很感兴趣,她请我教她裁剪小孩儿的背袋裤、娃娃衫,我请朱老师教我识五线谱,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告诉朱老师,我特别想当兵,当年看见公安县第一中学黄金梅考上了女兵,穿军装在大街上走,我好羡慕她!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

朱老师看我特别特别喜爱黄军装,她送了我一件。我高兴得连忙给朱老师鞠躬,朱老师和蔼地笑着,我慌忙立正给朱老师行了个军礼,朱老师笑着教我敬正规军礼。

那天清晨,小鸟儿在树上唱歌。我把齐耳的短发梳的顺顺溜溜,洗脸后抹了一砣“雅霜”牌雪花膏,把叠的四角棱正的军装穿在身上,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好,把领子摸平服,再把下摆抚顺,我对着镜子左看右瞧,睁大眼睛对着镜子傻笑。母亲扶着门框眯着眼笑直点头,说: “好!我的心国蛮像个女兵!”

母亲催我快点去上班,我害怕去上班,因为去厂里,要穿过长长的老街,街上好多都是街坊熟人,我怕她们笑我是“二流子兵”。母亲说:“她们爱笑你,只管让她笑,你规规矩矩走你的路,清清白白做你的事,怕哪个笑?”

有母亲壮胆,我大步大步穿过了几条巷子,刚拐进老街口,就碰到几个熟人,她们拉着我上下左右边看边说:“哎哟,心国好神气呀!从朝鲜回国的女兵!好威风哟!”我红着脸,连连摆手摇头。加快脚步向厂里跑去。

朱老师送我的黄军装穿脏了要洗。我想照着女军装的尺码,自己做一件轮流换着穿。

男军装或女军装,很多有名的裁剪师傅模仿它的板型裁剪,总没那个魂。

我为了求个真经,把朱老师送我的军装拆成衣片,再临摹成板样……我用军黄色的咔叽布依葫芦画瓢做了一件,到省服装公司去开产品评比会,我身上的黄军服成了评比焦点。

仿做的“黄军装”穿在身上没有朝鲜战场上的硝烟味。我把拆散了的军装衣片重新缝合,正牌的黄军装伴着我到广州开春季交易会,陪伴我到省服装进出口公司签订合同,诸事顺畅,感谢我钟爱的黄军装为我加分!

岁月流逝,朱老师和陆政委已是白发翁媪,他们回到山东老家安享晚年!

当年穿着黄军装的“二流子女兵”已是白发染鬓。

挂在衣柜里的黄军装,静静地记录了一段平凡清纯的岁月

弹匠陈秀菊

那年菊花开的时候,老街上祥福杂货铺陈老板中年得子。小千金叫秀菊。

秀菊读过一年私塾。《增广贤文》、《女儿经》、《百家姓》读得有腔有韵。

她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翻扬叉、扳手腕,老街上的男伢都服秀菊。

父亲拗不过她,带秀菊拜街上的刘师傅为师。每天清早跟师傅习练太极拳,站桩、走太极步……秀菊毫不含糊,二个时辰练下来,白里透红的脸上已是汗水涟涟。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个从天门躲壮丁的邹姓年轻汉子到祥福杂货铺打短工。秀菊看上他的厚道和弹匠手艺,偷偷和他私订了终身。

陈老板也喜欢憨头憨脑的弹匠伢儿,收他做了陈家的上门女婿。

弹匠在红粮坊给老丈人打了二十斤红高粱酒。

弹匠倒满一盅酒,双手捧给老丈人。陈老板接过酒盅一口闷,打着酒嗝说:“有秀菊咧个酒坛子……是我的福气哟。”弹匠忙给老丈人倒酒,秀菊呵呵笑着给父亲拈了一块他喜欢啃的卤猪爪子。

做了“新姑娘”的秀菊出落得更加鲜亮水灵

秀菊放下绣花绷子,要弹匠教她弹棉花。

弹匠说:“弹棉花是我们男子汉的事,女人帮忙牵牵纱网,打打下手还差不多。”

秀菊小嘴巴噘得老高。

弹匠拗不过她。他把棉花铺在木板上,帮秀菊系上红腰带,帮她背上大木弓,要她右手拿着弹花木槌,教秀菊用木槌连连击打木弓上的牛筋弦来沾取棉花。秀菊蛮听弹匠的话,不一会儿,她把木板上的棉花弹得像雪花漫漫飞舞。

秀菊挥舞着木槌,牛筋弦发出柔和婉转的声音。像一首古老的曲谣。弹匠听得有滋有味,憨憨地点头笑。

“四季好絮”店门口围了不少大人伢儿,女人挥槌弹棉花,他们像看西洋镜。

弹棉花是个力气活,不一会,秀菊脸上直冒汗,拿弹花槌子的右手酸软无力,“嘭嚓嚓、嘭嚓嚓”的击弦声慢慢的弱下来。弹匠赶紧帮她取下大木弓,轻轻为她揩脸上的汗水,心疼地说:“哪有女人弹棉花的?”秀菊咯咯一笑,说:“有啊!有我陈秀菊啊!”

弹匠憨憨地笑。

冬天的太阳把老街捂得暖暖和和。

弹匠把秀菊弹好的棉花用竹杆拢成长方形后,教秀菊把纱线用竹条子

轻轻挑给弹匠,弹匠接过纱线,网住蓬松的棉絮,再用磨盘均匀压磨平服。

两人正在为一床棉絮忙活着,忽然传来凄厉地哭叫声:“救命呀……我的老皇天啊……”秀菊对弹匠说:“是豁嘴哑巴又在打他的姑娘嘎,这个狗日的。”

秀菊提起弹花槌,噔噔噔向老街西头跑去,挤进看热闹的人堆。果然是豁嘴哑巴骑在他的姑娘嘎桃儿身上,他左手抓住桃儿的辫子,右手用砣子朝桃儿的背心狠命捶打。秀菊气得柳眉倒竖,双目圆睁。她一把拽住豁嘴哑巴的膀子,用力一扯,豁嘴哑巴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看热闹的人拍着巴掌连声喊:“好!好!好!”

豁嘴哑巴三十有余,是老街上徐氏棺材铺的幺老板。

幺老板结发的姑娘嘎梅珍嫁到徐府三个春秋,梅珍猫子狗子也没揣一个。

幺老板想儿子想得心里发躁,筋骨发痒。太阳刚落土,他把门一关,变着法子整梅珍。白天稍不顺眼就揪住梅珍的长辫子往墙上撞,邻家赶来解交,他叽哩哇啦比划着,说梅珍是个不会下儿的母猪,要打死她。梅珍实在忍受不了幺老板的拳头,偷偷跳进了堰塘。

桃儿二十不到,是从四川逃荒来的。她先是在棺材铺做杂工。

一个大风大雨的夜晚,幺老板摸到桃儿房里,强行把桃儿占了。

幺老板歪着脖子横着眼对桃儿比划着:“你快点给我生一个儿子,我的棺材铺归你。”

可是,桃儿的肚子不争气,老是个瘪拉壳。

只苦了桃儿,幺老板不信邪,卯足劲整她。

豁嘴哑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他摸摸后脑壳,又摸摸屁股,一对金鱼眼睛鼓得圆圆的,嘴巴“叽哩呱啦”吼吼声,白泡子顺着豁嘴直往下流。他卷起袖子,朝秀菊一步一步走来,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街坊要秀菊快点躲开,豁嘴哑巴发起凶来,门板都挡不住,鬼都怕他三分。

秀菊朝豁嘴哑巴招招手,把木槌往红腰带上一插,双手叉腰望着他。豁嘴哑巴猛地一声吼起,挥舞着双拳,朝秀菊来了一个“饿虎扑食”!看热闹的人都替秀菊捏着一把汗,连连喊“快点消开!快点消开!”只见秀菊一个跨步迎上去,一把反拽着豁嘴哑巴的膀子使劲一扭,抡起木槌向豁嘴哑巴的屁股正要狠狠地砸下去,豁嘴哑巴的姆妈跑来一把抱着秀菊,求她槌下饶了哑巴儿子。秀菊一笑:“我是吓唬吓唬他的”!秀菊松手,要豁嘴哑巴把桃儿扶起来。以后再不准打她。桃儿无父无母是个苦命的人。

秀菊当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说: “哪个再敢打姑娘嘎,陈秀菊的大槌不认人!”

豁嘴哑巴低着头,眨巴着眼,歪着脑壳,撇着豁嘴,扶着桃儿赶快进屋,关上大门,他在门缝里朝秀菊直吐涎水。

天刚煞黑,秀菊来到棺材铺,见豁嘴幺老板睡在床上正气哼哼,桃儿端着一碗饭菜站在床边劝他吃。

秀菊用手比划着告诉幺老板:“打桃儿是打不出儿子来的。听说孟溪镇上有位送子老郎中,我明儿把你和桃儿带去找老郎中拿脉看看,说不定就给你送儿牯子来哒!”秀菊笑嘻嘻地伸出大指嘎,幺老板听懂了秀菊的比比划划,他咧着豁嘴直笑,连连点头。

徐家几代是单传。那年幺老板的父亲病得还剩一口气,他握着幺老板的手交待:徐家……不能……断后……呀…………父亲说完,咽下最后一口气,深陷的双眼任幺老板怎么安抚,始终睁着,望着幺老板。

幺老板扯着喉咙干嚎着,惊醒了一条老街。

秀菊带着幺老板和桃儿从孟溪回来,月亮已升起来了。

秀菊帮忙把熬药的砂罐洗干净,把老先生开的中药倒进罐子,交待桃儿用小火煨。秀菊比划着告诉幺老板:“老先生开的药,一天三遍要扎实喝,不要喝酒,一个月之内不准和桃儿睡,也不准打桃儿。你如果听话,老先生说,明年保我们有红蛋吃。”幺老板嘿嘿直笑,连连点头。秀菊又交待桃儿:“你心里少想烦人的事。扎实喝药,老先生说夫妻有毛窍一起诊,见效就快。我和街坊等着吃你们的红鸡蛋。”桃儿抹着泪水说:“菊姐是菩萨心肠。”

秀菊一笑:“桃儿也是菩萨心肠。”

幺老板和老郎中有缘。

第二年桂花开的时候,桃儿给幺老板生了个胖墩墩的儿牯子,小名叫牛伢子。

喜酒那天,锣鼓点子、唢呐鞭炮热闹了一条老街。

幺老板在店铺门口摆了四张红木雕花八仙桌,桌上用竹筲箕装的红鸡蛋,请街坊亲友们吃!

幺老板站在阶檐边上,看见秀菊牵着儿子小虎,翠英牵着女儿小蝶喜呵呵呵来吃红鸡蛋,他连忙端了一钵红鸡蛋喜蹦蹦地迎上去,把红鸡蛋往小虎小蝶荷包里塞。

秀菊对幺老板比划着:“不要忘了给孟溪镇上的老先生送红鸡蛋吃哦。”幺老板笑着比划着:“不会忘记,昨儿就给老先生送红酒、红鸡蛋去了。老先生喜得直摸胡子。”

幺老板跑进房里把牛伢子抱出来现宝。秀菊接过牛伢子,哈哈!牛伢子大头阔脸,鼻正口方,秀菊连连伸出大指嘎,比划着:徐府的牛伢子是大老爷哟!幺老板喜得伸着大指嘎,咧着豁嘴笑。

桃儿笑着说:“孟溪的老先生给牛伢子取了一个学名,叫四安。老先生说有二个意思,牛伢子四季平安,街坊四邻们四季平安。另一个意思是我从四川到公安落脚安家,四季安逸顺畅。街坊们都说牛伢子有福,“四安”名字取得好!

街坊邻居都说秀菊为豁嘴幺老板做了件大好事,菩萨保佑秀菊四季平安顺畅!

秀菊和桃儿喜笑颜开给乡亲们奉红鸡蛋。

祥福杂货铺斜对门是杨氏绣坊。

秀菊和杨氏绣坊的翠英是老庚,无话不说的闺蜜。

翠英生得玲珑清秀。从小在母亲的调教下,精于刺绣女红。

谭家湾来的谭姓汉子入赘杨门,和翠英成了一家人。血气方刚的谭姓汉子,在老街东头选址,从湖南请来工匠造屋。把“利农花行“的牌匾挂出来。他豪爽大气,做人抻吐。湖南湖北的棉农都把棉花往利农花行的花仓子送。

谭老板赚了钱,买了院子,开了铺子,上下左右有了人气。

日寇入侵中国,铁蹄贱踏孱陵城。鱼龙混杂,谭姓汉子性刚暴烈,得罪了狠角,遭人算计,陷入泥淖。

1951年,谭老板入牢。 1956年的深秋被没收。

翠英带着小蝶出去找住的房子,鸟儿归窝了才回家。

秀菊和小虎给翠英娘俩端来一钵饭菜。看她急得六神无主,宽她的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急坏了身子,你的小蝶就更遭孽了。”秀菊对翠英说:“明儿我带你和小蝶去镇上找领导求求情,看能不能开恩把一间房子让一家人挤哈。”翠英听了,泪流不止,要小蝶跪下给秀菊庚妈磕头,秀菊一把扯起伢儿:“我们是一个窝里的,留着明儿给他们领导多磕几个头。”

太阳好圆好红。

翠英牵着小蝶跟着秀菊走进镇政府的朱漆大门,穿过一条走廊,是一间敞亮的屋子,秀菊停住脚步,朝屋里瞄了瞄,转身朝翠英点点头。秀菊牵着小蝶向屋里走去,秀菊敞敞亮亮说:“邱镇长,今日有事来求你啦!”邱镇长三十多岁,齐耳的短发,穿一套蓝颜色列宁服,很精神。她放下手中的笔,端起茶杯,问:“你是……”秀菊一笑说:“我是老街上“四季好絮”弹棉花的陈秀菊,镇长家的盖絮、垫絮、秋絮是我和弹匠……”秀菊笑着没往下说。邱镇长笑脸“嗯”了一声,问:“有耸事?”

秀菊弯着腰,小心翼翼把昨儿杨翠英一家被赶出利农花行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求镇长开恩……。”

邱镇长站起来,走到秀菊跟前,一字一句慢慢说:“你少管闲事。”

秀菊说:“都是老街坊,我不能看她们母女住露天里呀。”

邱镇长喝了口水,说:“快回去弹你的棉花,磨你的棉絮吧。”

秀菊把小蝶推到镇长面前说:“她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蛮遭孽,镇长是大善人,就开恩发发善心吧。”秀菊把小蝶的脑壳使劲一摁,六岁的小蝶双膝一软跪在镇长面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秀菊抹了一把泪水说:“镇长,你就开恩,给她们一间屋,一家人挤哈。”

镇长把小蝶拉起来,说:“你把她们先带回去,你先帮杨翠英想办法不在露天住。我把杨翠英家的实际情况,去县里跟县长反映,再看县长哪么说。”

秀菊眼角含着泪水,牵着小蝶,拉着翠英给邱镇长连连弯腰鞠躬。

邱镇长要秀菊先想办法,帮翠英不在露天住,弹匠看秀菊还真的蛮为难,他也帮着想办法。

弹匠牵着秀菊来到后院,指着厢房还没开口说话,秀菊说:“厢房下雨顶棚漏水。”弹匠说:“我明日上屋修,保它不漏雨。“你咧个鬼溜子,还会修屋补漏。怪不得街坊说,天门佬鬼精鬼扎。”

“他们是说别处的天门佬,我是实心岩头。”弹匠憨憨地说。

“街坊是说你心肠好,艺嘎子多,说我的福气好。”秀菊看小虎在门口刷陀螺,她右手一把揪住弹匠的耳根子,左手揽住他的腰杆子:“今日晚上我两个在床上比扳手腕子,哪个输了,睡脚头。”弹匠红着脸直点头,秀菊呵呵笑弯了腰。

吃晚饭的时候,秀菊从蒸笼里端出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粉蒸肉,专门慰劳弹匠的。秀菊给弹匠拈了一大砣要他尝味道,弹匠张大嘴巴一口呑,笑着伸出大指嘎。

秀菊照弹匠教她的天门三蒸之一,粉蒸五花肉,用莲藕垫碗。弹匠给秀菊拈了一大砣,给小虎拈了他爱吃的粉蒸瘦肉,一家人吃得哈哈笑。

老街的早晨清爽安静

秀菊把后院厢房的杂物掀出来,收拣利索。弹匠搭梯子爬到梁上,把厢房顶棚漏雨的地方补好后,秀菊把翠英和小蝶接来住在了厢房。

开春了!

屋前屋后的桃花李花引来蜜蜂、蝴蝶忙个不停。树上的鸟雀子长一声短一声,你唱我和好热闹。

邱镇长要居委会的姜主任告诉秀菊,县委开会决定,让杨翠英回利农花行,住一间屋。秀菊喜呵呵忙放下弹花槌子,跑到后院鸡窝里拣了几个鸡蛋,要姜主任带回去给年迈的婆婆做蛋汤喝。

秀菊蹬蹬蹬跑到菜园子,把好消息告诉正在薅草的翠英,翠英抹着眼泪要小蝶给庚妈磕头,秀菊一把抱起小蝶,她挨着翠英的耳根

说:“等小虎小蝶俩个伢儿长大拜堂成亲那天,再多给我磕几个头哟。”秀菊亲得小蝶咯咯笑。

秀菊和弹匠准备在老街上摆几桌酒席,请邱镇长姜主任还有街坊邻居来喝杯酒,感谢政府体谅翠英孤儿寡母。

日子定在“春分”这天。

说干就干。弹匠的天门“三蒸”做的地道,归他掌勺当焗匠。秀菊翠英跑采买,桃儿和婆婆择菜洗菜切菜传菜当下手。

小虎带着小蝶放风筝。

“春分”是个好日子!

太阳好大好圆,屋前屋后的鸟雀子叫得好听!

“四季好絮”大门口一溜摆放着四张红木雕花八仙桌,好抢眼!好喜庆!八仙桌是豁嘴幺老板从家里背来的。桌上清一色的青花瓷盘瓷碗瓷盅,是老街上“楚华饭馆”的李老板吩咐店小二用箩筐一担挑来的。

唢呐子吹得心里暖洋洋,锣鼓家鎁“咚咚咚锵”,万字鞭“噼噼啪啪”震天响!

雄狮滚绣球,骄龙戏珍珠,老街比过年还热闹。

秀菊抱着牛伢子从堂屋转到灶屋,焗匠拈了一个珍珠丸子往牛伢子嘴巴里塞,烫的伢儿直吐舌头。秀菊嘻着脸赏了焗匠一个冷砣子,呵呵笑笑抱着牛伢子跑到堂屋,姜主任跟秀菊说,邱镇长在县里开会,不要等她喝酒了。

太阳当顶。

秀菊站在阶檐边上大声宣布:开席了

袁爹爹牵着方婆婆,大人抱着伢儿,小虎牵着外公外婆,豁嘴幺老板双肩驼着牛伢子,大家高高兴兴入席。

翠英给爹爹婆婆们盛饭拈菜,秀菊提着酒壶给喝酒的街坊一边敬酒,一边说:“感谢政府关照翠英孤儿寡母,多谢街坊四邻关照翠英和小蝶。请恁那们喝好吃好!”

“多谢!多谢!”街坊四邻举起酒盅表示谢意。

“请恁那们吃天门三蒸啰!”弹匠右手托着长方形的木盘,他从木盘里端出一盘粉蒸茼蒿,颜色翠绿,清香鲜软;

“请恁那们吃清蒸鳊鱼,泡蒸鳝鱼!”姜主任站起来,说:“你把弹棉花的手艺教给了秀菊,还要把天门三蒸教给秀菊哟!”

焗匠笑着直点头,姜主任给他敬酒。

又是一个清爽的早晨。

秀菊着一套青花布衫裤,头上包着青花头巾,系上红腰带,背上木弓,她左手握弓,右手拿槌,不快不慢,敲击着弓弦。弓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均匀振动,发出柔和婉转的声音,在老街上弥漫回响…………

2021年3月初稿于守愚斋

2021年7月再次修改

北京来的女人

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我在黄金口镇,明英幺爷家吃酒。

那天清晨,我发现邻家的后院,有一个高挑清瘦、短发、穿白衬衣的女人。她时而两掌前推,时而单腿独立……这在乡村是少见的。她是谁?幺爷告诉我:"她叫刘雯卿,是从北京遣送回乡的。她无儿无女,政府就把她送到邻家她侄儿家接受改造。"

一个无儿无女的女人要接受改造,我心里沉甸甸的,她一定是有故事的女人。

幺爷很热心,带我去见她。

下午,她在院子的桔树下看书,很专注。我轻轻咳了一声,她抬起头,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朝我友好地笑笑。

"您好!"

我说明来意,她放下书。我记得书名是《漱玉词》。她喜欢李清照的词。她扶扶眼镜,眼里些许无奈迷茫。她带我来到她的卧室,一间不算宽敞的收拾得蛮整洁,有窗户的小房。我们默默地坐着。我害怕扰乱她的平静。

我害怕沉默,几次想起身离开小房,但看到她一双曾经很美丽的眼睛善意地望着我,我只好坐着,希望她先开口说话。

她又扶扶眼镜,站起来。她的白衬衣扎在蓝色的裤子里,一根皮带已很旧。她背着双手,走出小房。她的步伐稳健,后背挺挺的,像个军人!她转身走进小房,问我: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标准的京腔。

我忙答:"心国。

""黄金口人?"

"斗湖堤滴。"

"你父亲是……"


"没有父亲。"

"父亲很早就死了。"我说完赶快低下头。

她说:"我叫刘雯卿。"

因幺爷家喊我去坐席,我握着雯卿老人的手告别。她的手很有力。我慢慢走出小房。她送我到门口。我告诉她,吃完酒我还会来的。她点点头。她不讨嫌我。

坐完席,我把吃酒发的红鸡蛋用手帕包好,敲开小房的门,连忙把红红的鸡蛋放在她手上。她摘下眼镜,抹去眼角的泪花。

我剥去蛋壳要她趁热吃。她慢慢地咽着,像在品山珍海味。

小房的门后有一口旧的皮箱,她轻轻打开,拿出几本像册,一大卷画轴和几本精装笔记本。

她首先翻开像册。一张穿军装,穿战靴,挎战刀,骑战马的女军官飒爽英姿,神采飞扬!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她。五官身材没有变,岁月掩埋了芳华年月,鬓角的白发,已无法留住昨天……

雯卿老人看我一脸茫然,给我慢慢讲照片上挥战刀的女人的故事……

黄金口对河,有个翠竹环抱的小村庄。

庄上刘姓是大户。她十岁那年,陪本家表姐到荆州古城读书。表姐在学堂朗朗读《增广贤文》、《女儿经》、《千字文》……她站在窗下一字一句用心记……表姐记性不好,先生教的记不住,就问陪读的她。她不慌不忙,一篇又一篇,横流倒背。表姐家有田有钱,请她陪读,是望小姐勤攻诗书,刘门沾读书的光。小姐不喜欢读书,喜欢挑花绣朵,做针线。小姐要雯卿去代她读书。雯卿家姐妹多,穷,没钱读书。雯卿背着小姐的书包去学堂,刚落座,就被先生给斥回家了。陪读就是陪读的命。

小雯卿每天换着法子哄小姐读书。一来二去,主仆二人成了读书好友。春去秋来,主仆二人考入武昌女子师范学校,皆大欢喜。

那年,雯卿被选入中国远征军。换上军装的她,青春焕发,神采迷人。她随远征军赴印度缅甸。她主要是做战场护理。一个乡村姑娘,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一点不怯场。她在弹坑里给伤员包扎,冒着炮火背着伤员到救护所。她英勇果敢,医护专业,被嘉奖为"战地天使"。

雯卿老人从箱子拿出一摞荣誉证和军功章。我怀揣敬意,轻轻抚摸沾满历史烟尘的军功章。

中国远征军是抗战期间,为对抗日军,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而组建的出国作战部队。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中国远征军立下赫赫战功!

雯卿和幸存的远征军战友从缅甸回到云南腾冲后,几经周折,来到北京。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她勤于学习,一步一步进入高层管理,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她打开画轴,是她历年画的一幅幅山水国画。她爱画画,爱书法。老人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摞手稿,是她未出版的长篇小说《长堤风浪》。

雯卿老人很直白,她晓得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从北京到黄金口来。

她告诉我,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只说了一句:"是非不可颠倒!历史不容改写!"我牢牢记住了老人的话。

雯卿老人肯定还有好多故事。她的人生中应该有入心的知已,应该有生死相交的战友,也应该有……让她留在老人心中永远为伴。

我要离开黄金口回斗湖堤了。临走,我轻轻来到老人身边,她静静地在做按掌、推掌、翻掌……收势。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问老人在练什么功?她告诉我《太极拳十三式》。我看着白发飘逸,身板笔挺的老人,敬慕之情涌上心头。身陷圄囹,年逾古稀,却对明天负责!对明天充满希望!我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欲语泪先流……

我从雯卿老人那知道了太极拳。每当我疲惫不堪,那个戴眼镜,把白衬衣扎在裤子里,步伐稳健,脊背挺挺的画画,写诗,习拳的老人就出现在我眼前。一缕春风拂面,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的力量,榜样的力量!

过了段时间,因心里挂着雯卿老人,我去黄金口。幺爷告诉我,北京来了两辆车,把雯卿老人接回北京了。

平反了!容归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在先生曾住过的小房里,那张铺着白垫单的小床,那张小方桌上的一支笔,留着先生的气息。我捧着《漱玉词》,是先生临上车交给幺爷留给我的。我紧紧地揣在怀里。

向着北方,我久久的凝望,祈福……

含着泪水写下浅浅的文字,寄托我对雯卿老人绵绵不尽的怀念。天国应该没有硝烟,也应该没有伤痛,您静静地安息吧!

竹 姐 那是个春日融融的上午,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慢慢走着,满眼是垂柳的绿色,远远望去,犹如绿色的烟雾在缭绕、在飘动。这些年,脑子里挥之不去,反复萦绕的是小巷深处醉人的音乐。那音乐里有舒缓的流淌、有激越的潮涨潮落;有让人愉悦或让人痛苦的碰撞。

我凝神:恍惚一阵悠扬的琴声就那么婉转而至凌空而下。犹如久别的知音迎面相撞,是久违了的乐声。我一遍遍沐浴在《长相知》、《喜相逢》、《高山流水》的旋律中。在从容不迫、饱含激情的乐声中,我安静下来,开始聆听,开始被音乐包容。我的心境似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灵魂渐渐消融在激越的乐声中,领我回归久违的以前。

柳浪湖畔有一座古朴的小镇,镇上的柳荫巷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

那年柳树发芽的时候,柳荫巷迁来一位教书的洪先生。先生有一个女儿,十六岁,我叫她竹姐。

竹姐长得比较单薄。一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垂在脑后,两只细长的的眼睛轻轻一笑,就成为两个月牙儿。举手投足间溢出那种天生的灵秀。很快,我和竹姐成了好朋友。

竹姐笑微微地告诉我,她家原先住在长江北岸,紫竹镇是个美丽的小镇,是管弦丝竹之乡。竹姐的小白屋掩映在小河边的紫竹林中。她的父母在镇上的小学教书。

竹姐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甜味。她从小就喜欢哼小曲儿。尤其爱听父亲弹筝。洪先生最爱弹最擅长于弹的古典名曲《广陵散》、《月儿高》、《春江花月夜》。竹姐是听着这些曲子长大的。

竹姐时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练二个时辰的琴。令父亲始料未及的是文静娴雅的女儿竟如此痴爱音乐,痴爱古筝。她的天赋、刻苦令父母吃惊。

竹姐六岁就跟着父亲学弹古筝。竹姐问我,你知道古筝吗?我红着脸摇摇头。竹姐牵着我的手来到她家小院,葡萄架下摆放着一台雕龙刻凤,古色古香,有二十一根丝弦的乐器。竹姐说,这就是古筝。她告诉我古筝的来源和结构。竹姐抚着琴弦说,古筝的所有设计融合了一千多年前我们祖先的智慧。我点点头,像明白了许多。

父亲告诉女儿:"要学好古筝,只有不断丰富自己的文学知识和艺术素养,才能表现音乐作品的精髓。"于是,竹姐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如饥似渴地把父亲书案上的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啃了几遍。她特别喜爱李清照的《漱玉词》。

那时的日子真是美极了。浩月当空,春风拂面,竹姐坐在小竹椅上听父亲弹着他最喜欢的《月儿高》,她无时无刻体会到父亲对音乐铭心刻骨的爱和对筝曲独特的见解,和打通她心径从父亲指尖流淌出来的音乐。父亲也会坐在竹椅上,听女儿弹柔柔的《春江花月夜》。洪先生在教女儿弹这首曲子前,先教她吟诵张若虚的《春江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明月。"竹姐把诗句一句一句楔入心坎。父女俩如同弹琴的妙手和善听的欣赏者,就像欧阳修所说的那样:"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

竹姐的故事像一幅淡淡的山水画。"

吃过晚饭,我们在溶溶的月光下"赶羊儿"、"捉山鬼",疯得满头大汗,歪在青石板上呼呼喘气时,总会听到从竹姐开满金银花的小院里传来悠扬舒缓的音乐声,音乐在柔柔的月光下弥漫,幽深的小巷在我童年的视野里变得光鲜、亮丽,生动起来。这是我一生最初听到的音乐。我们这些"疯"丫头在乐声中渐渐停止嬉闹,安静下来,轻轻走进竹姐的小院。竹姐坐在葡萄架下的古筝旁,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弹拔着。音乐从她的手指间流泻而出,如涓涓溪流。竹姐双眸微微眯着,瓜子脸儿红红的,像喝了酒。我忍不住使劲拍巴掌,竹姐惊喜地睁大眼睛,招呼我们快坐下,她站在小木凳上给我们摘葡萄吃。看我们吃得有滋有味,竹姐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我问竹姐,刚才弹的是幺子曲子?听得心里蛮舒服。竹姐轻轻抿嘴一笑说:"《萧史弄玉》,我弹《陈杏元和番》给你们听。

"陈杏元是谁呀?"是菊儿,她嘴快,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竹姐说:"相传陈杏元是唐代吏部尚书陈日升之女。她貌如天仙,琴棋书画样样精,堪称女中才子。她受奸臣卢杞之害,被迫前往北国和番,走到雁门关时,陈小姐借拜昭君庙为名,在落雁坡准备投涧自尽。但恰好落入邯郸节度使邹伯符院中被救,《和番》这首曲子描述陈杏元前去和番途中的悲愤心情。"说完,竹姐柳眉紧锁,轻轻拨响琴弦。乐曲时而深沉忧郁,时而凄切悲愤。陈杏元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和我们融合在一起。

在以后的日子里,竹姐去省城读书,她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再后来,竹姐带着她的女子民族乐团去加拿大温哥华演出。当我捧着竹姐寄给我的信和加拿大报纸,我的眼睛湿润了。竹姐,你真了不起啊!

温哥华《音乐之声》头版头条报道了中国女子民族乐团在温哥华演出的盛况:东方的音乐使者在演奏完喜庆欢快的《金蛇狂舞》之后,中国民族音乐的经典之作《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夜深沉》、《良霄》那优美的旋律,深邃的意境让欧洲乐迷们了解了东方人的性格和文化。特别是古筝演奏家洪玉竹女士出神入化一曲《月儿高》,更让观众领略了中国古筝丰富的表现力和演奏家的艺术才华。一位满头银发的加拿大太太说:"太奇妙了,我全身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全身细胞如饮了甘露酒,醉在音乐的怀抱中。"

竹姐在给我的信中这样说:"兰妹:在这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欧洲观众对中国民族音乐报以热烈的回报。十几次长时间的掌声不仅表达了他们对中国艺术家的真诚赞扬,也让我们领略了欧洲观众的素养和风度。这里没有发烧友的吼叫声,没有尖锐的口哨声,没有刺眼的手电光,更没有一位欧洲观众在乐曲进行中私自离场。有的只是音乐与心的交流。夜渐渐深浓了,当我和我的伙伴们轻轻步出这精美绝伦的建筑与五彩斑斓的鲜花交相辉映的音乐大厅时,一种幸福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一对温哥华中年夫妇在大厅守候多时,它们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团长,感谢你们,我们仍然陶醉在中国音乐家所编织的音乐画卷中,这幅绚丽多彩的画卷,连同中国朋友的盛情永远珍藏在我们心中。’兰妹,我的眼睛湿润了。此时,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想到了柳荫巷的梅儿、菊儿、荷儿、柳儿,还有你。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柳荫巷,弹一曲《月儿高》给你们听。"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把信紧紧地贴在心口。

竹姐,感谢你!

那最初的音乐楔入我的心坎,浸润着我的骨髓。

抡大锤的女人

老街上的邓家铁匠铺炉火熊熊。邓铁匠左手用铁钳夹着一块刚出炉的铁坯,右手握着一把小锤,他吐掉嘴角的叶子烟,鼓起腮巴骨向铁坯砸下去,火星子直闪。

抡大锤的女人是铁匠的内当家。眉目清秀,就是个坯有点蛮。一头乌发盘成髻,髻上插根吊着珠环的竹簪子。着一套蓝印花布衫裤,干净利索。她叫桃春。

从乡下来卖菜,或赶街的乡民围在铁匠铺门口看桃春打铁,女人抡大锤还真少见。

桃春的大锤是跟着铁匠的小锤打的。小锤点到哪,大锤就打到哪。小锤慢,大锤慢;小锤快,大锤快。桃春的大锤一锤锤下去,溅起火星子直飞,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锤小锤盯着那块铁坯一起一落,一把铁锹在叮叮当当的锤打、淬火中出炉。

方圆几里乡民们的菜刀镰刀、锄头钉钯、斧头扬锹,是大锤和小锤一锤子一锤子锤出来的,钢火好,不卷口。

铁匠放下小锤,抹了一把汗水,把叶子烟点燃,“叭嗒叭嗒”两口,闭着眼睛慢慢吐出一口青烟。

桃春放下大锤,端来一碗三匹罐茶水给铁匠喝,她自己咕咕喝了一大碗。给在门口看她抡大锤的爹爹婆婆筛茶喝。

街坊们都说铁匠在走桃花运。铁匠娶桃春的时候已经四十岁。桃春小铁匠十岁。三十岁的她身坯丰满,眉眼端秀不妖媚。

铁匠当年因为成分高,一直没有对上象。眼看着一伴爬树捕鸟、下河摸鱼的楞头青们已娶妻生子,铁匠着了急。那些年,没有找上对象的,都去山区找,有四川的,湖南的。铁匠托人带了个对象回来,就是这个死了男人的四川寡妇桃春。

媒婆说铁匠是个做手艺的,憨实,是过日子的人。桃春因为想赶快逃离山里的那个狼窝,就从奉节来到了这长江边上的小镇。才晓得投奔的男人是个铁匠,成分不好,年纪大十岁不说,鼻子眼睛长得不抻吐,个坯比她矮一个脑壳,杵在门口像个树桩,不压煞。

桃春横眉鼓眼窝着一肚子火。

她出生在奉节一个小山村,出门就是山。十八岁出嫁到山那边,没有过一天抻眉的日子。

回四川去?已没有退路!娘屋的父母已去世,哥嫂不管她。婆屋的人说她是扫帚星,说是她克死了男人。其实不是,是她男人喝多了酒,和人逞雄讲狠,被人打死了。

桃春想起那个家,想起那个男人,浑身就发麻。男人喝醉了打她,她生了女儿,公公婆婆骂她。桃春忍无可忍,气急之下,学婆婆的样子,站在树下拿菜刀在砧板上一边剁一边骂,解气。

男人回来把她绑在后园的梨树下,用细竹条把她抽得浑身青紫。她想和女儿一起死,抱着还只会笑的女儿,桃春含着泪水活下来了。

铁匠不憨,晓得桃春对他不热乎。

他宠着她。铁匠找木匠打了一张雕花架子床。左邻右舍围着架子床像看西洋镜。铁匠指着床门牙板请邻家们看:左右各雕有二只仙鹤,祥和安宁;花红草绿;外柱上对称雕有双狮戏球,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内柱上雕有龙凤呈祥的图案。

邻家们说老街上除了利农花行的谭老板家有雕花架子床!铁匠在荆州出大价钱请的木匠二个字:值钱!

也有邻家背后汩泡:铁匠单身过怕了,把个寡妇宠上天,值啵?

铁匠给雕花架子床铺上新弹的,白花花软乎乎的垫絮。床上的铺盖全是崭崭新的,枕头是请人绣的鸳鸯枕。

铁匠让桃春住大房,睡雕花架子床。他在厢房给自个开了铺。

铁匠不管张三李四哪么汩泡,他宠桃春是真心!就像大哥宠小妹,更像父亲宠千金。

桃春从堰塘洗衣服回来,发现房里的条案上有一瓶罐头,她不认的字,罐头瓶子上贴着的招牌上是几颗水灵鲜活的荔枝。桃春心里一热,她把荔枝罐头捧在心窝处,长到这年纪,还没有开荤尝过罐头。她拿来剪刀,用力想把铁盖子撬开,盖子牢不可破。桃春把罐头拿给铁匠才打开,她用调羹舀了两颗,要他吃,铁匠笑了笑:“专门给你买的,荔枝养人,你吃。”桃春举着调羹,默默地看着他。铁匠一笑:“我有叶子烟喝,有三匹罐茶水喝,有你做的饭菜吃。我的心窝子蛮知足。”桃春举着调羹,默默地看着铁匠,她举着调羹……眼窝里含着泪水,忍着。铁匠吐掉嘴上的叶子烟,接过调羹,泪水直滴。

桃春抹着泪水,笑了。

铁匠隔几天托人在沙市给桃春买些绣花的七彩线、一块香肥皂、一瓶雪花膏、一盒胭脂。她在深山里没有见过香肥皂,洗头发用皂角树叶子揉水洗,更不说抹雪花膏。

桃春舀了一脸盆水,轻轻关上房门。她捧起一把水,把脸浸湿,用香肥皂从额角到下巴骨抹了一转,十个指头在脸上来回揉摩,房里香气喷喷,鼻子香得打喷嚏;眼睛香得连眨直眨;桃春蛮舍不得把肥皂泡泡洗掉了,抹了一小砣雪花膏,把鼻梁、耳垂、脸上的角角落落细细地抹到了,最后抹了香粉胭脂,呀!镜子里的桃春两腮白里透红,她赶紧捂着脸,闷闷地笑。

太阳已偏西,桃春系上围裙,淘米洗菜做晚饭。

铁匠的徒弟腊狗子今日出师。铁匠要桃春多弄几样菜,红烧蹄子腊狗子喜欢吃,炖满钵让徒弟吃好。

三年前,十四岁的腊狗子从湖南青羊岗讨米到小镇上,求铁匠收下他当徒弟。铁匠看看跪在面前黄皮寡瘦的讨米佬,他收留了他。师傅的小锤打到哪,徒弟的大锤跟斗打。

师徒情同父子。

师徒更像兄弟。

桃春快手快脚,飘着麻辣香味的奉节家乡菜很快端上了桌。腊狗子请师傅上坐,他举着酒盅,泪水刷刷直流,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师傅,恁那喝酒。”滴酒不沾的铁匠,端起酒盅一口闷。师傅给徒弟拈了一大砣猪蹄子。徒弟给师傅把酒盅装满,铁匠举起酒盅,醉得舌头打搅:“腊……狗子,我们给你……师娘……敬酒。”

桃春看着站在面前举着酒盅的两个男人,眼泪不住往下流,她端起酒盅,眼一闭,仰起头,一口闷。腊狗子结结巴巴:“师娘,师傅他是个好人。”

桃春点点头,给腊狗子拈了一块煎麻辣鱼,说:“出师了,不忘了常回来看看你师傅。” 腊狗子抿了一口酒,对铁匠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铁匠的脸红得像关公,他眯着眼给徒弟拈了一砣蹄子。给桃春舀了两调羹她喜欢吃的麻婆豆腐。

月亮升上来了,像是刚刚脱水而出的玉轮冰盘,不染纤尘。

桃春把醉得晕晕乎乎的铁匠扶到雕花架子床上躺下,她端来一脸盆水,用香肥皂给铁匠把鼻子眼睛耳朵眉毛轻轻地洗,洗灵醒。桃春看着这张布满皱纹,黑皮溜秋的脸,心里一酸,泪水止不住流,一个苦命人,一个好人!

桃春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洗干净,抹了点雪花膏,在两腮上抹了一点点胭脂,照照镜子,抿嘴笑了。她轻轻偎在铁匠身边,安稳踏实。

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窗棂上,窗棂好像镀了银。

鸡子叫了。

铁匠醒了。他睁开眼睛,怎么睡在雕花床上?侧身一看,桃春憨憨地偎在身边,一抹笑意还留在嘴角。铁匠心一热,一把紧紧地把桃春抱在怀里,他咬着她的耳根说:“腊狗子说的对,你是我的福星!”

桃春笑着咬着铁匠的耳根说:“我要拜你为师,学打铁,抡大锤。”

铁匠喜得糊糊涂涂,早已分不清子丑寅卯,东西南北。

庚子四月·养愚斋

母亲的寅年卯月

(1)

一九三二年,我母亲九岁。

外婆带着她到月亮湾熊氏粉坊打长工。

粉坊的大当家前些年被土匪绑去,再没回月亮湾。

大当家的女人程三娘精明能干,她撑起了粉坊。重活细活她比男将做得多做得细。累得浑身汗水时,三娘往那院子的草垛子上一躺,眯着眼睛,大呼我母亲: “英姑,快给我把烟点燃。”九岁的英姑忙放下手里的绣花绷子,一溜小跑去堂屋的八仙桌上,拿来檀木烟杆,把铜烟锅里装上烟丝,一溜小跑到灶屋,灶堂里火头正旺,煮着一大锅粉浆。她小嘴含着翡翠烟嘴,右手用火钳夹起一块炭火放在烟锅上,用小嘴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烟丝嘘嘘点燃了。英姑又用力吸了一口,淡淡的清香,香得她忍不住又吸了一口。院子里传来了三娘喊“英姑……”的声音,英姑搞慌了一溜小跑忙把烟杆递到三娘手里,三娘闭着眼睛狠狠地“叭哒叭哒”几口,一缕青烟从她鼻子里悠悠转着圈圈在院子里散开……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把烟杆递给英姑。三娘腾地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渣草,噔噔噔跑到晒台上,和外婆把晒干的粉条从竹竿上一溜溜收下来,打梱装箱,湖南安乡、荆州沙市的几个老板在客栈等着发货。

英姑转身一溜小跑到堂屋,她看看手里的烟杆,瞄瞄四下无人,她含着烟嘴,狠狠地“叭哒”了一口,赶快把烟杆放在八仙桌上。一溜小跑到天井的廊檐下,拿起绣花绷子,把还差几针的牡丹一针一针绣完。

(2)

三娘像英姑这么大的时候,活蹦乱跳,上树摘桃捕鸟,下塘摸鱼 挖藕。回到家,只要姆妈把绣花绷子往绣案上一放,三娘就绵绵的坐在绣案前,穿针引线……窗外一树桃花妖妖灼灼,鸦雀子歇在桃枝上,张着小尖嘴,曲儿唱得又脆又甜。三娘把那桃花儿、鸟雀儿绣活了。

三娘白天在粉坊忙得屁股不沾板凳。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挑灯打夜工帮月亮湾刘府出嫁的珍儿绣嫁衣、绣门帘子……帮程家出阁的程幺妹绣“万年红”帐帘和鸳鸯枕套。

英姑站在三娘身边,来回递茶水、点燃烟丝。鸡子叫了头遍,三娘累了,抿一口茶,闭着眼睛歇哈。

英姑赶忙捡起绣花绷子,学三娘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绣花针,准备递针时,三娘轻轻咳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英姑忙放下绷子,一溜小跑去灶屋把烟丝点燃,一溜小跑把烟杆双手捧给三娘,恭恭敬敬站好。

(3)

三娘悠悠缓缓含着烟嘴“叭哒叭哒”几口,对英姑说:“ 一个乡下丫头,针线活一定要学会,要拿得出手,才有饭吃。我程三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帮我姆妈出绣品了。”英姑弯腰点头说:   “我记住了。”

三娘放下烟杆,端起紫砂壶抿了一口茶,把英姑拉到身边坐下,说: “绣花的针法有很多,有滚针、套针、铺绣……用的最多的是平针。” 三娘抿了一口茶,问英姑: “你晓得湘绣啵?” 英姑连连摇头。三娘说: “我也是听我姆妈说的,湘绣就是湖南的绣品。绣工精细,针法活泛,滚针绣的老虎像活的;用散套针绣的牡丹梅花,像有香味的真花儿。英姑玲珑乖巧,用点心,长大一定比我程三娘傲!”

英姑红着脸忙站起来,要给三娘跪下,被三娘一把拉住。

(4)

绵绵春雨笼着月亮湾。

三娘的粉坊熄火冷灶。她和伙计们高桌子低板凳玩花牌不分日夜。

月亮湾的乡民说,三娘是个牌精,打一场赢一场。只苦了英姑,她站在三娘旁边,一会儿去给三娘泡菊花茶,过一会去帮三娘把烟点燃。没事的时候,三娘不准英姑打野,要专心看她打牌。三娘说: “ 把花牌玩精了,可以养家糊口。”英姑看着三娘手里的一溜牌,云里雾里,像过洞庭湖。

三娘告诉英姑,花牌又叫“十七个”,出自古镇黄金口柳画匠之手。打牌要十七和,(音·胡) 所以花牌又叫“十七个”,还因为花牌是长条形,是柳画匠所创,公安人也把“十七个”叫“柳叶子”。三娘秀眉一扬,朗声而出:“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可知礼……都说十七个门道深,我在娘屋里看兄弟们打“十七个”,一看就会了,遇到三差一,我抢着上桌子。”

那年,三娘才十三岁。

(5)

冬去春来。

英姑要出嫁了。

三娘把绣花的绷子、绣案、檀木烟杆、花牌作为陪嫁给了英姑。

(6)

老街怡绣坊的女伢,她们恭恭敬敬听母亲讲当绣娘的品相:

眉眼要清爽,衣装要洁净、坐相要端正、走路要轻妙、十个指甲要修剪光润、说话要轻言细语。母亲要学绣花的女伢们把《女儿经》读熟。

母亲告诉女伢们: 绣花是一门手工活,是用绣花针引彩线,按花版图样在丝绸或布料上刺绣运针。母亲在绣案上穿针引线示范绣一朵粉色的莲花,根根丝线,穿来绕去,细密的针脚里,交错纵横着一种精致。

母亲那低眉捻线的姿态,安静而美好。

鸟归窝了。

闹腾了一天的老街安静下来。一抹夕阳把翠怡绣坊的招牌抹上一缕缕金色。

母亲拿出檀木烟杆,装上烟丝,划根火柴点燃,不急不缓吸上两口,再轻轻将烟吐出。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透过窗子把绣案上的一幅山水绣品映衬得朦朦胧胧。

(7)

母亲给我和姐姐绣的"百子图"枕头,今天回想起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母亲在洁白的棉布上,用黑丝线,轻挑慢捻用十字绣把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娃娃们,绣得栩栩如生!

“百子图”枕头伴随我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至今仍记着那个秋夜, 一觉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给人绣嫁妆,我轻轻爬起来,坐在母亲身边,母亲放下针线,嘘了口气,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得亏三娘当年教我绣花,绣花是门苦艺,我不嫌苦。”我把檀木烟杆递给母亲,她轻轻地“叭哒”两口,说:“这幅帐帘子是杂货铺王老板四姑娘的嫁妆,她喜欢竹子。你看我绣的好不好?” 只见大红的锦缎上一根根翠竹秀盈挺拔。

我要母亲给我缝一个书包,上面一定要绣竹子。母亲点头答应了,要我快去睡,我摇摇头,坐在母亲身旁,看她在绣案前穿针引线直到鸡子叫

(8)

在漫长的岁月里,绣案、檀木烟杆、花牌伴在母亲身旁,平淡中渗透苦涩。

直到夕阳搀着母亲,疾患扰身,母亲听医生的话:吸烟会加重哮喘病复发;她心疼我,端茶递水说太拖累我;心疼住院的费用,一分一厘凭我做裁缝手艺挣来不容易,母亲悄悄把檀木烟杆送进了灶堂。

母亲当着我的面,把她最爱的“十七个”送进了灶堂。看着纸蝴蝶在灶屋飞舞,母亲抹着泪水笑了,我忍不住泪水直流。

记得母亲有天从荷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对我说:“这是我今日赢的钱,赵妈刘妈她们三家输。只要你不反对我打牌,屋里天天吃肉吃鱼的钱,我包哒。” 我一声吼起:“鬼要你打牌赢来的臭钱,我不喜欢吃肉吃鱼,我喜欢吃萝卜青菜。”

母亲靠在门边,低着头,像个犯错的伢儿。

如今我已奔七,当年伤母之语如针扎我心,悔恨得要死!

母亲早已原谅了我。母亲晓得她每回打“十七个”,总要病一场,我搀着母亲去医院输液,她喃喃自语:我不该不听话,害得你……我亲亲母亲的额头,她瘪着嘴没往下说。

母亲的双眼早已看不见穿绣花针。她时常坐在绣案前,给我絮絮叨叨讲月亮湾的张家李家、讲月亮湾的熊氏粉坊、讲程三娘的酸甜苦辣、讲翠怡绣坊那一个个玲珑乖巧的小绣娘。

2021年12 月26日修改

关于写《女人……》的感言

我是女人,深知做女人不容易,做“好”女人更难。

我喜欢用一双挑剔的、赞许的眼睛观察身边的女文友、拳友、球友……

喜欢把随岁月消失的女人在笔下留痕怀念……她们在我前后左右,和我叙述过往酸甜苦辣……

《抡大捶的女人》,记录了老街上铁匠铺从四川来的女人……

《弹匠陈秀菊》记述了老街上豪爽侠义的陈秀菊——一个没少给我家帮助的秀伯妈。

她们都不识字,她们用质朴无华的行动,让我情不自禁用粗糙的笔去涂鸦她们。

《北京来的女人》,是那年去黄金口小镇走亲戚,有缘遇到了北京来的女人——刘雯卿先生。我之所以尊她为先生,她的坎坷经历,她从容淡定的神韵,刻进了我的脑海,我把先生供奉在心灵的神龛上。

每当我翻阁《北京来的女人》,总是泪流满面,先生无儿无女,我怀念她,读李清照的《声声慢》给她听……

读《北京来的女人》给她听……

她在天国不孤独

我写女人,写凡人俗事,从未想到去发表。深知握笔人和被写人,都不是时代的“宠儿”!

我写她们,仅仅只是缅怀。[1]

作者简介

谭兴国,网名心国,荆州市作协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