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欢迎当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实资料,洗刷冤屈,终结网路霸凌。

新村旧事(李小娟)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事实揭露 揭密真相
跳转至: 导航搜索
新村旧事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新村旧事》中国当代作家李小娟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新村旧事

53

小顺子的木器厂开张时,本来打电话邀请过赵丽娜的。但赵丽娜电话里口气很不愉快,一个劲地说她没空来,说小顺子怎么会想起她。赵丽娜显然还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小顺子觉得,女人的怨气,会随时间的流逝自动烟消云散,后来本想开车去接她,可左一件右一件事地忙,就把这件事给耽搁了。

木器厂开张后,小顺子更加成了一只不停打转的陀螺。今天招工,明天伐木材,后天出去观摩,忙得不亦乐乎。偶有闲暇,小顺子的脑海中浮现的也是大妮的影子,似乎是在不经意间,赵丽娜就被他淡忘了。

很意外的,接到了赵丽娜的一个长途电话。声波千里迢迢传过来,依然那么清晰有力地击打着他的耳鼓。电话那头的赵丽娜好像已经忘了所有的不快,完全沉浸在了眼前的快乐和满足之中。

赵丽娜说,你猜我在哪?我在广州耶!

小顺子立刻想到了赵丽娜眉飞色舞的样子,还有她性感的异国女孩似的妆容。不知怎么,小顺子心头掠过一丝酸楚,惊奇过后仍是长久的语塞。

那边急了,几声“喂喂”不带喘气连续传来,唤醒了沉思中的小顺子。你在听吗?赵丽娜问。

在听,在听。小顺子说。

我现在在广州找到一份好工作。你有时间来看我噢!来到这边,感觉特别好,这里的生活好有品质,有时间你一定要来看看噢!

那你在医院里的工作辞了吗?

赵丽娜说,你呀,死脑筋,我那份工作辞了它一点都不可惜,根本就没有一点发展前途嘛!

小顺子说,我的木器厂开张了,什么时间回来看看。

赵丽娜说,好啊,不过,我最近一定不会回去的。你最好来我这边看看吧!也好接受点新思想!

小顺子合上电话,忽然觉得赵丽娜成了一支断了线的风筝,轻轻悄悄,渐飞渐远了。他仰起头,似乎看到了那只美丽的风筝,他又下意识地张开了手,可惜,就在这一瞬,风筝没有了,甚至没有留下一丝滑过天空的痕迹。

54

碧空万里的秋日,雁声阵阵,河滩镇村前的公路上走来一个亭亭少女,她肤色白皙,长发瀑布一样垂到腰际,齐膝的灰色短裙下是一双被黑色长靴紧紧裹着的细长的小腿。这双腿轻快地向前移,每走一步都透射着青春和活力。

几乎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在脚步迟疑的一瞬间细加思量,这是谁?河滩镇有这样一个姑娘吗?待到走近了,看清了,不由又是一惊,这不是木匠家的二妮子吗?

的确是二妮。二妮知道姐姐的卫生所开张,星期天特地回来“观瞻”。

山下的人们看着这翩翩美少女轻车熟路上了山,走进了木匠精致的小院,啧啧声,唏嘘声响成了一片。

二妮的变化,连自家人都小吃了一惊。二妮说,省城的水好,能把人养得白白嫩嫩的。她在那儿呆了不到一个月,皮肤就彻底地换了颜色。二妮又拿出一套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来给大妮穿。说这是商店搞特价时买的,好看而且不贵。

大妮拿起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比划了比划说,二妮,这衣服恐怕我穿不出去吧,咱们河滩镇不比省城,这衣服穿在身上太惹眼。

二妮说,什么惹眼不惹眼,喜欢就穿上,也好给河滩镇的年轻姑娘们做个示范带个头!

二妮欣赏了大妮简陋的诊室,心里涌上一丝歉疚,如果没有意外的好运降临,大妮就要守着一个红十字箱和一些圆的扁的药瓶药罐过一辈子了,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大妮二妮踱出门去,倚在自家的木栅栏旁向远处张望,火红的夕阳映红了西天,宁静而绚烂,群山横亘于天际,像一匹匹巨大的骆驼,安闲地跪卧着。灯火次第亮起来了,炊烟悠悠升起来了。

二妮看到了小顺子的木器厂。新的时代是一个没有夜的时代,小顺子的木器厂点亮了河滩镇的一方夜空,率先进入了新时代。二妮突然想起了小顺子的一句话,他曾说,建起木器厂,我们就都有饭吃了。如今看来,这句话是多么地空洞而苍白。

大妮说,不错的,河滩镇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去木器厂打工了。

那咱爸——

咱爸不愿去。

你怎么不劝劝他?

他们是前世的仇家。

像小顺子这样的人,八成是雇佣廉价劳动力,诈取巨额财富。标准的小资本家。二妮语气激昂,仿佛她是旧社会闹罢工的工人领袖。

二妮,话不能说得太绝对,小顺子不完全是我们想得那样。他在村里人缘极好,只是跟我们不对眼。

姐,你不是帮他说话吧?二妮狡黠地笑了。

绝对不是。大妮平静地说。

第二天,大妮送二妮去公路边等车,刚在路旁站定,就见小顺子兴冲冲地迎面走来。二妮故意别过脸去。忽听小顺子说,大妮,真是巧。正想找你帮忙起草个文件呢。喏,看看。小顺子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了一叠资料。

二妮妹妹正是越来越漂亮了。二妮听到小顺子在说她,扭过头说,漂亮总不能当饭吃啊!

小顺子立刻窘得说不出话来了。片刻之后,他说,你们劝劝你爸,让他来上班吧。他要是不来,过些天我去请他。

吹牛皮!二妮撇撇嘴说。

不用麻烦,大妮说,我爸有活干,忙呢。

55

秋收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河滩镇的气候,像是被掌控在一个懒惰的神仙手里,刚收了夏天的兵,立刻就换来了冬天的兵,秋天就在他一收一换的间隙中,闪电似的过去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河滩镇的病人就要比平日多出一倍。随着病人的增加,大妮迎来了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最忙碌的冬天。赤脚医生不比医院的医生,坐在自己的诊室里寸步不离就能完成工作,他们得背上红十字箱走街串户地跑。而且必须是随叫随到,丝毫不能耽搁。当然,有些咳嗽,感冒病不重的人就上门来找大妮看。村里人看病,都是就着兜里的钱,可药给少了不管用,给多了又划不来,大妮很为难,于是作了个账本,把人们赊欠的药一笔笔记下,明知还上的时间有年无日,只能姑且记下自我安慰。

毕竟是山村里的人,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就算将钱勒到裤腰带上你都得原谅。常听人说自己命贱,有了病不值得花钱看。于是,该输液的只要打针,该打针的只要吃药,该吃药的非要硬扛一扛。平均算来,一年内,每人去大妮诊室看病的次数还不到一次。

所以,即使大妮很忙,每日见到的面孔也基本上都是新的。

就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忙乱中,有个人特工似的潜伏进来了。他不像其他病人,来了之后赶快排队,抓了药迫不及待地要走。而是稳稳地站到最后,任谁插到他前面也不在意。这个人不是捂着脑袋作偏头痛状,就是捂着胸口作胃疼状。隔三差五地来看病,乱七八糟的药品买一大堆。木匠偶尔瞅他一眼,他便龇牙咧嘴,表情极狠狠抽动几下,摆出一幅痛苦不堪的样子。惹得木匠不由得想笑。

看到他那个样子,大妮也在抿着嘴笑。一旁的人见状,都给他让出位置,让大妮先给他瞧。有人还说,小顺子,年轻轻的,干事业也不能干坏了身体呀!

起初,木匠还搞不清小顺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他已经是洞若观火了。装得再像也有露破绽的时侯,更何况小顺子又不是专业的演员。做父亲的,看到一双眼睛将视线的另一端牢牢拴在自己女儿身上,他会没有知觉吗?

这样的“病人”,戳穿不是,不戳穿就得时刻警惕,因为在木匠看来,他简直就是一颗即引即爆的定时炸弹。

然而,小顺子对木匠的明察秋毫好像毫不知情,日复一日地我行我素。有时他还叫大妮到他家给他的母亲看病。谁都知道小顺子的母亲身体不好,要求出诊并非不在情理之中。这种时候,是木匠最恼火的时候,这个泥鳅一样黏滑的家伙,谁知道他是不是挂上羊头要卖驴肉?

这时,木匠只要想想自己的女儿,心里就放宽一些了。这个世上,他最相信的人莫过于他的女儿大妮了。每次从小顺子家出诊回来,木匠都要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女儿一两句。大妮对答得有鼻子有眼。如果再作怀疑,做父亲的,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56

胖婶给木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是个真正的好消息。本来,自从胖婶把三妮介绍到理发店学习之后,木匠就打心里不欢迎胖婶进他的家门了。可不想,胖婶这次是“将功补过”,要实实在在给木匠点甜头吃吃。

胖婶说,邻县一个小镇新近修缮一个清代的官员的乡居,需要一个能雕会刻的好木匠,工钱多多,估计能干三四个月。

胖婶眉飞色舞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当然少不了润色补充,她说,这种活,如今少有人能干得了,想想,方圆几十里,乃至全县,全市,能挑出几个像强木匠这样的能人?你可不知道,那个地方的领导干部们费了多大的苦心,四处托人打听,正巧我一个侄儿在他们那儿工作,然后就打听到我这儿来了。我就说,你们这下可问对人了。我们这儿的强木匠可不是一般人,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干。这不,我撂下电话就跑来了,强师傅,你看这个活,你有没有心思干啊?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这样恭维抬举人的话木匠好久都没有听到了。表面上他平静谦恭,实则内里早已心花怒放。木匠的妻在一旁眼角眉梢早已飞起了笑意,待胖婶起身,正要说乐意感激的话,木匠却锁住了眉心说,考虑两天再给你话。

“考虑”二字原本是为了拿来在胖婶面前端端架子的,不想它一出口,信息反射给了脑神经,“考虑”的工作立刻就在大脑中铺开了。放心不下的只有大妮,虽然她妈妈可以帮她招呼病人,抓药收钱,可是那么贼溜溜的小顺子她们如何晓得设防?娘俩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大妮还没有回家。木匠将满腹的心思说给妻子听。妻子说,你这是瞎操心!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放心,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再说了,小顺子有什么不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木匠正横眉冷对准备大宣其理的时候,小顺子来了。一手拎着一瓶酒,一手拎着一包下酒菜。

小顺子一进门,就笑嘻嘻地说,强师傅,我来看看你,开张那天你忙,没吃我的宴,今天补上。说着就拎着酒和菜往桌前走。木匠急忙上前一步,轻轻一挡,说,不巧,吃过了,刚吃过,拿回去自己吃吧。

那咱们爷俩喝一杯,说个事!小顺子又往前走。木匠又挡,说改日改日,今天实在吃不下了。

就喝一小杯,一小杯!

不了,不了!

……

小顺子闪着身子往前走,木匠左推右挡,极力招架。大妮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们都没有发觉。见僵持不下,大妮和她妈妈过去劝阻,大妮说,有时就谈事吧,吃不吃饭打什么紧?

小顺子一听,停了手,说,那咱们谈事。

要谈的事谁都猜到了。但木匠还是要小顺子坐下细细说。

等小顺子言辞恳切地做出邀请之后,木匠开口了,晚了,已经有人请他了,过几日打点好就动身。

小顺子回头看看大妮,大妮也是一脸的茫然。

木匠说,另请高明吧。已经答应了人家,做人嘛,要讲信用。

57

二妮来到校园里幽静的小花园里,背倚着假山拆开了信。一封是姐姐大妮写来的。另一封是贾兵兵写来的。

大妮在信中说小顺子兑现了他的承诺,可是她们的父亲拒绝了他。大妮说她搞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那么爱面子,胖婶给他找了活干,他却一天拖着一天不肯走,原因是怕小顺子趁虚而入,骗走了他的女儿!

大妮说,你说咱们的父亲是不是不可救药了?人家小顺子做错什么了?做长辈的,从不宽容别人,总是不给别人台阶下,你说在这个家里,我怎么能过得舒心?

所有的人都不可救药了。二妮想,你为了捍卫爱情,他为了捍卫面子。捍卫自己没有错,要是强词夺理就不应该了。将大妮所有的信都在脑海中重温一遍,二妮可以轻轻松松再现一个有血有肉的小顺子。小顺子真的不坏,如果从一个女孩子的角度考虑的话。过去,她们姐妹都把自己和父亲放在了同一个位置上看小顺子,所得的种种结论都是偏见。不过还好,一切还来得及,她们没有错过他。

贾兵兵的信里有张照片,上面是个黑黑瘦瘦,英姿飒爽的兵。他扛着枪,腰板挺得笔直,一脸的严肃,孩子气的脸看起来还有几分威武。展开一叠厚厚的信纸,贾兵兵隽秀的字映入眼帘,才让二妮捕捉到了几分真实。

贾兵兵说,他很怀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当他随新兵队伍坐上火车昼夜不停赶赴新疆时,那一路,他感觉不是自己在走,而是一切在飞速地远离他而去。于是,过去的日子电影似的在脑海中上演了。想到二妮,他不由笑了,可眨眨眼,发现已是满眼泪花。他说他很感谢二妮给他的那些回忆,让他在异乡感觉孤独时可以反复回味咀嚼。他期待有一天回乡能看到二妮,他希望她每一天都过得开心。

贾兵兵说,部队是所大学校。他已经适应部队的生活。他要努力学习,将来争取考上军校。信末,他还请求二妮寄一张照片给他,因为他很想念她。

58

王晓光总算没有沦为流浪汉。那天,就在他饥肠辘辘,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姑娘过来问他是否在找活干。他问她有什么活可以干,姑娘说当然是搬行李的活了!王晓光一听两眼放光,心里暗骂自己傻得可以,有胳膊有腿。怎么不会就地找活干?于是他帮姑娘扛起背包,送上站台,完成了他的第一桩买卖。这样干了几天,不仅弄圆了肚子,还攒了些回家的路费。

人一旦吃饱了,大脑中的杂念就会活跃起来。在火车站做搬运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欲投师学习,可学费生活费已全部泡汤。回家是下下策,在外闯荡多年的人谁愿意在最狼狈的时候回去?晚上,王晓光睡在街边的长椅上望着星空反复思量,秋夜的寒意水一般地舔着他淌过来,让他的汗毛根根直竖起来,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下一步,该去投靠谁?

如果说“从哪儿跌倒就该从哪儿爬起来”这句话是真理的话,那么王晓光此时的冲动就有了不容辩驳的道理。不过,他不能孤身一人直接回河滩镇,那样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必须先站在这个他曾经倒下的阵地边缘观望一下形势,找好有利时机再回去。“飘飘发廊”是他的心血,他不能将它拱手让给别人。

于是天一亮,王晓光就坐上汽车,直奔去了河滩镇所属的县城。

来到这儿,王晓光比回到家都感觉亲切。他曾经在这儿呆过不短的时间,这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株花木,都是他熟稔和想念的。这里还有他同乡同道的好友。好友有一个漂亮能干而又热情的本地妻子。前不久他养伤时,没少得她的照顾。那阵子听说他们要扩大店面,也许他来得正是时候。

下了车一路走来,暮色渐浓,霓虹灯次第亮起来了。“彩丽发廊”四个光彩夺目的大字远远地给王晓光点亮了夜路。

正是理发店最热闹的时间。顾客进进出出,身穿粉色工作服的女徒弟们轻舞般地在店内穿梭。王晓光的心瞬间就开朗起来了。

一进门,老板娘彩丽迎了出来,说晓光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正忙呢。王晓光没有言语,径直去找工作服穿。彩丽忙说,先去吃点饭嘛!王晓光说,一点也不饿,好久没操剪子了,手可痒得不行了!

在轻快跃动的音乐声中,王晓光的刀剪又舞起来了。他一边工作,一边和好友夫妻谈笑,王晓光仿佛又活回到了活泼泼的自己。就在这忙乱与兴奋中,王晓光觉得被一双带电的眼睛电着了,他以为是第六感在作怪,只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望,这一望,他惊呆了,河滩镇漂亮的哑姑娘袅袅婷婷真真实实就在他的眼前。

59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岁末。

河滩镇人过冬天,用他们中年轻一代的话说,就是“冬眠”。怕冷不出门不是主要的理由,而是想出门却出不得门去。入冬后,每降一场雪都会给盼儿岭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山上的树木滋润了,保暖了。山里人的路可也给挡了。

且不说山上的小路,就是山前的那条公路也要“冬眠”。河滩镇的雪好像从来不会变成水,它的形态变化是跳跃式的“升华”。公路上的雪起初是白皑皑,蓬松松的,几天后,就变成黑闪闪、亮晶晶的了。过往的车辆走到这一段,司机都要停下车来,给前后轮子套上防滑链条,然后上车,以不到一米每秒的速度慢慢驶过。有时,司机停了车,上好链条了,可车子走不动了,光看轮子在原地打转,就是不见向前滚动。据说,一到冬天,这里就叫极险路段,又据说,这一段前方盼儿岭上的盘山路比这一段还要险。

河滩镇人对于生命的珍惜和热爱在全世界都算作是典范。村前的那条公路上每当发生车祸时,他们都会说,怪天怪地其实谁都不怪,大冬天路滑,本来就不该出门嘛!

不错的,河滩镇处在那样一个危险的路段,可发生车辆伤亡的却没有河滩镇的一个人。因为他们都不出门。他们知道一出门就有可能送了命。

河滩镇人过冬天,家家户户把门窗糊得严严实实,守着一台电视机,守着一盘热炕和一屋子热腾腾的白气,说他们冬眠,实际上可比冬眠舒服得多。

也许谁都不会留心,河滩镇有一个人没有“冬眠”,她每天都搓着手,含着胸,穿一件雪白的风衣在街巷内跑。这样的天气,病重病轻的人都不愿出门了,随手拨通木匠家的电话,花不了一毛钱,大妮就会将药品送上门。就连大妮自己都没觉得她比别人要辛苦得多。这个冬天,她接触到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病人,临床经验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她从工作中获得的巨大的快乐让她忽略了生活的苦。她的手脚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她得了重感冒,因为记不住吃药,咳嗽了足足两个月。

小顺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大妮生病了,他不能去看她,给她发条短信劝她不要出诊,她又不听话;看大妮衣服单薄,他专程去省城给她买了件羽绒衣,而她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顺子想,难怪有人说爱情是杯甜蜜的苦酒,它真真是用煎熬和痛苦酿制的。

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秋日的午后。大妮破天荒地去了木器厂,用厂里的打印机打印了几张表格。眼尖的人通报了小顺子说大妮在电脑机房,小顺子火速赶到,稳稳抓住了这次机会。

大妮说,这几张表格用得急,送去县城打印怕耽误了时间,所以……

小顺子冲她微微一笑,弯弯的眼睛里满是智慧和柔情。他说,还因为你爸去外地干活了,对不对?

大妮的脸泛红了。这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想不到小顺子的消息会这么灵通。

小顺子缓缓靠近她,说,大妮,别逃避了,我们面对吧,一切有我,什么都别怕。

大妮抬起晶莹的泪眼,目光淡淡的,眨眼之间又垂下头去,似乎只想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在她面前,她听到了,也看到了。她已经很满足了。她今天鼓起勇气跑来这儿,不就是想要得到这一切吗?然而她却站起身说,我要回家了。

今天你走不掉了,大妮。小顺子在她身后轻轻说着,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小顺子喃喃说,大妮,别走。我一定要争取到你。你要支持我,给我勇气。

大妮软软地依偎在小顺子的怀中,她多么想让时间就此停住,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啊。

可惜好景不长。木匠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说那边晚上冷的睡不着觉,更重要的是根本没有多少细工活要做。不过是小镇要修一座祠堂,木工活就数得着的那么几宗几件。这几天,他基本都干完了。领了工钱,就回来了。

大妮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试探说,要不,还是去木器厂吧。小顺子那儿还缺人手。

木匠一听,双目圆睁,大声呵斥大妮说小顺子是什么人?你这么大人了,难道连人好坏都分不清?

大妮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大声朝她说话。如果让父亲知道了她在跟小顺子秘密恋爱,那将会上演多么可怕的一幕!

60

年末赤脚医生总结会议在县卫生局举行。正巧赶上大雪封山,车辆不通,大妮只得徒步赶往县城。刚出河滩镇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边站着向来处张望,两人视线一碰,都在冰路上边滑边跑向对方迎过来。

空旷的四野里没有一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白皑皑的雪被下睡着了。太阳金灿灿的光流泻下来,雪地上晶晶莹莹闪闪发亮。这童话里的世界仿佛就是给两个醒着的人安排的。大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觉得呼吸都比在家自由了许多。两个自由的人哈哈气,搓搓脸,傻傻的笑看着彼此,然后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大妮一进会议室的门,就看见了李家奇。来开会的人都已落坐。会还没有开始,人们嘤嘤嗡嗡聊着什么。只有李家奇,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站在会场中间自己的座位前,扭着身子朝门口望。

他见到了大妮,脸上绽开了极为兴奋的笑容。大妮看惯了他“沉思者”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妮也冲他笑笑,然后在后排坐下来。

李家奇冲大妮摆摆手,叫她过去。他在旁边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大妮又冲他笑笑,摇摇头,没有起身。这时,李家奇朝这边走了过来,他在大妮的身边坐下,脸上的兴奋一点都没有消退。

李家奇说,大妮,我们有半年没见了吧?

大妮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过得快?我怎么没觉得?李家奇笑笑说,半年的时间可不短,半年内可以发生许多事。

也许是吧,你变了许多。

难道你没变?谈对象了没?

大妮想不到李家奇会直截了当地问她这个问题,想说没有,觉得不应该,说有又觉得不好意思。

谈了吧?能看出来。李家奇深深的眼睛里仿佛藏满了智慧。

你呢?大妮问他。

就快订婚了。做了医生,一辈子也算定型了。早成家,早立业。李家奇顿了顿说,大妮,我看见他了。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脸上便藏不住了忧郁的本色。

谁?

小顺子。他在外面等你,对不对?我想不到你们……

我们没怎么样。大妮忙说。

大妮,如果我们不分开,你还会给我机会吗?

不是机会,是缘分。你说呢?

对,是缘分。李家奇忧伤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痛苦的笑。他缓缓站起身,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大妮明白了,李家奇永远都是李家奇,总是会在沉默中选择灭亡的李家奇。尽管他学会了一点点未雨绸缪的本领。

然而,李家奇没有撒谎。散会后,大妮看到一个花红柳绿的农村姑娘上前来挽起了他的胳膊,俩人肩并肩走出门去。这时,小顺子也已向她走来。

61

时间进了腊月的门。到了人们置年货的时候。河滩镇的这个年关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连日的大雪天气彻底将盼儿岭封锁了起来。附近的煤窑、砖窑,还有小顺子的木器厂都停了产,河滩镇前的那条公路上几天都看不到一辆汽车的影子。往年这个时候,人们都陆陆续续进城置年货了。公路好走时,搭车去,公路不好走,步行去。可这个年,恐怕是吃不到城里的鲜货了。山上的雪白茫茫一片,而且足有齐膝深,走到县城,恐怕两条裤筒就会变成两条坚硬的铁筒,冰凉刺骨,直让人痛到骨髓里。于是,有些人家又装好了祖宗留下的磨盘,撵着驴子推磨,自己做豆腐。有些人家自己磨快刀子宰了猪羊,挂在院子里卖。其余人家见状,做年糕、糊窗打扫,早早都行动开了。

如果老天不再下雪,到过年时,兴许还到买一串鞭炮回来。河滩镇人望望天上一轮无精打采的白太阳,恹恹地说。

谁能说得准呢?今天太阳刚刚晃出了半个脑袋,明天就被漫天大雪吓回去了。那雪花,厚实如毛片,纷纷扬扬,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扑向盼儿岭的每一寸土地,毫不留情地霸占了这一方土地上没有翅膀只有脚的生灵们的出行空间。好在家家都有一台或新或旧的电视机,靠一个巨大的锅盖般的卫星接收器能收到几个台,得到一点外面的消息。尽管这些消息对河滩镇人来说大都无用,但也够他们点缀点缀茶余饭后的那些琐碎而繁复的家长里短了。

电视里最近说,北方山区连降大雪,阻断交通,给春运造成了困难。小小的电视屏幕上不时闪现一幅惨景,庞大的红岩卡车滑进万丈深沟,看上去似一只小小的火柴盒,想想里面的人,恐怕骨头都没一块完整的了。

木匠一家也从电视上看到了频繁发生的交通事故。木匠只得一次又一次地给二妮打电话,让她推迟回来的时间。

二妮此时更是心急如焚。学校早已放假,只她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宿舍,学校食堂关门了,她只得买些面包饼干充饥。这样挨了一日又一日,她实在挨不下去了。宿舍墙上挂着一部电话,二妮可以随时拨通它与家里人对话。但二妮更盼望它会毫无征兆地响起,里面再传来一个毫无征兆的声音。

贾兵兵是绝对不会来电话的。因为她没有告诉他电话号码。对于贾兵兵,二妮更喜欢用信对话,她从来没有期待过他的声音,她只期待他讲不完的部队里的故事。

二妮的手里有一个抄了电话号码的小本子。不知不觉,她又将它翻到了那一页,每一次冲动地想要拨响那个号码,虽然那几个数字早已烂熟于心,但她还要急急地翻开那一页,待认认真真读过一次号码之后,她的心又东一下、西一下乱晃起来了。她犹豫了,她怎么可以去拨他的电话号码呢?

对于他的声音,二妮没有期待,只有想象。然而,就在这时,电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了。

62

二妮吗?电话里传来的活泼泼的声音,带磁性的男音。

二妮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第二个人,是谁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施了法术让电话响起来了?二妮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这一惊,心都要蹦出来了。

二妮吗?怎么不说话?电话里熟悉的乡音,略带了些急促和焦虑。

是我。找我有事吗?二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很均稳地流出口腔。

明天木器厂的客户要来咱们县城,,你搭他们的车先回县城,这车不会超载,绝对安全。到了县城,我再去接你。

二妮觉得她的大脑反应有些迟钝了。顾得了听,就顾不了想了,她得想想他刚才说了什么。

那边声音又过来了,二妮,在听吗?放心吧,是我好朋友的车,不会吃了你的。说好了,明天让他们去接你。

我……我……

我什么呀?二妮,这不是你的风格吧!

好吧。占你一回便宜。二妮爽快地说。

嘿,这就对了嘛。再见。

听筒那头,吧嗒一声,很清晰的一声脆响,之后是空穴中的风声,幽远而缥缈。

二妮放下电话,回到桌前坐下,忽然有些好笑自己刚才的忸怩。小顺子给她来个电话,有什么稀奇的,也许将来某一天他就会是她的姐夫。因为有大妮的存在。这一切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二妮眼前浮现出小顺子弯弯的笑眼,他温柔地打量着她,说二妮妹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然后,他走近她,狡黠地眨眨眼,说,二妮,怎么不说话?姑娘大了有心事了!

二妮站起身,拍拍脑袋,赶走这子虚乌有的幻想,而后走到电话前拨通了自家的号码。二妮说,爸,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同学的车,绝对安全,你们放心等我回去就是。

放下电话,二妮的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为什么要将谎撒得这么圆满,是为自己还是为大妮;二妮多么想知道,小顺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

第二天一早,天气格外地好。太阳亮出了圆圆的脑袋,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辆乌亮的小汽车停在了二妮的宿舍楼下,里面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见到二妮,他们不由赞叹,小姐果然是漂亮,难怪小顺子这么用心。

二妮问,你们是小顺子的客户吗?

二人相视一笑说,对,我们是客户。上车吧。

63

尽管木匠足不出户,可大妮和小顺子恋爱的消息还是吹到了木匠的耳朵里。自从那天上县城开会回来后,木匠就不准大妮出门了。病号们打来电话要求出诊,木匠一律推说大妮生病,出不得门。

木匠让大妮反省思过,保证不再跟小顺子来往。大妮不依。父女俩便开始冷战。这回木匠真的发火了。大约那个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的话太有些不堪入耳,木匠气得捶胸顿足,关上门窗压低嗓门终日咆哮。

准确地说,木匠是一边反省,一边咆哮。责怪的不是大妮而是他和小顺子。

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栽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里呢?怎么没有想到他会在自己女儿身上打主意呢?

木匠于悲痛中生出了许多灵感,这小兔崽子莫不是早就打上打你的主意了?难保大妮考不上大学就是他的原因!

大妮被木匠问得哭笑不得。她想不到,父亲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说了句跟他没关系,他们是刚刚开始。木匠的火又冒起三丈高了。

你护着她,我知道!

大妮说,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

跟上他,还有实话?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木匠气得声音都抖起来了,好,好啊。还学会顶嘴了,做了光彩的事了是不是?

大妮不说话了。

接着木匠摔门出去了。

大妮听到父亲又在冲她妈妈吼,就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吼。她妈妈自然要为女儿辩解,最后又是不欢而散。

木匠还在不断地改变策略。清晨起来后,抽一两支烟,木匠的脑袋就给智慧吹起来了。他轻轻推开大妮的房门,和蔼地来一句,“女儿,聊聊吧。”就在床沿上坐下了。

木匠说,女儿,爸想好了,你呀,还是去补习吧,明年一开春,就去上学。做赤脚医生做了半年,你也知道其中的辛苦滋味了。

大妮说,我既然当初选择了做医生,就是不准备上学了。

你怎么不开窍呢?爸知道你顾家,舍不得花钱,明年你爸去砖窑背砖,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

爸,这是开玩笑的事吗?

当然不是开玩笑,没有你这个赤脚医生,地球照样转,河滩镇人照样活。明年县里还会再培训一批医生,我让村长早选人就是。

爸,那也不行,我不同意!

说到底,你还是舍不下他!你鬼迷心窍了!

木匠又摔门出去了。

大妮从来没有安静地独处过这么长时间。父亲让她反省,她也只能拿回忆来填补眼前空白的时间。然而,越是反省,越是想念小顺子的好,越是爱他。见不到他的日子,她的心犹如在火鏊翻腾,思念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如果这辈子命运注定一定要让她在父亲和小顺子之间做出选择,那么,接下来,她该如何面对?她可怎么办啊?

小顺子总会在晚上给大妮发来短信,他告诉她,他会想办法,他要她一定坚持住。他永远都不会放弃。大妮就靠着这些勇气坚持作战,绝不妥协。

64

冷战进入了惯性阶段。木匠和大妮仿佛成了两尊坐禅的僧人,在暗暗比试耐性。现在,他们都在状态之中,谁都不焦不躁,稳坐如山。

二妮回不来家。三妮在理发店忙得抽不开身,也回不了家。家里有两个人冷战,可苦了中间的一个人。大妮的妈妈心疼大女儿,又拗不过丈夫,只是干急。“冷战”刚开始,大妮的妈妈还总是站在大妮这边,现在,她的旗帜明显倒向丈夫那边了。她总是对大妮说,大妮,做长辈的怎么也是为了孩子好。你为什么不理解你爸的一片苦心呢?虽说现在的社会不一样了,年轻人婚姻自由了,可是是非好坏还是要放在心里好好理一理,分一分的。这样僵下去不是办法,趁早讲和吧,明年开春上学去。

妈妈说这些话时,大妮不出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第一次感觉到她性格中遗传了父亲固执的基因,她认准的事,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让人说服改变。

晚上,大妮听到母亲在外间说,这样不是办法,伤孩子的身体。木匠说,要不告诉她吧,实在是没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父女俩就都做好了谈判的准备。木匠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待喷出的烟雾罩住他的脸,他眨了眨似乎很凝重的眼皮,说,大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小顺子在一起吗?

大妮抬起了眼睛。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你年纪还小。木匠顿了顿说。但是,今天,我打算告诉你。

你知道小顺子为什么没有父亲吗?他是个私生子。别人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我知道。二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上山砍柴,撞上了那桩事。后来,小顺子的母亲就有了小顺子。

木匠盯着墙壁说完这通话,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了大妮一眼说,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让你们出去玩?还有一回警察将整个盼儿岭包围起来的事吗?

大妮点点头。

那回警察抓的就是小顺子的父亲。他原先是个混混,盼儿岭上有名的混混,他根本没有把小顺子和他母亲当回事,也从来没承认过他们。他总是在外面流浪,一年半载难见一面。后来警察来抓他,听说他在外面喝醉酒,抡起瓶子砸死了人。

后来怎么样?大妮睁大了眼睛。

后来能怎样?警察搜遍盼儿岭都没抓到他。本来警察搜盼儿岭是得了线索的。但谁知这家伙使得是调虎离山计。警察在后山发现了一堆食品和一包女人的衣服,假发、高跟鞋,围着这些东西转了几天,人早就跑远了。后来这些事,你应该听说过。

不错的,大妮是听说过,但又怎么能想到这个人会是小顺子的父亲?

也就是说,小顺子的父亲是个杀人犯!木匠像崩豆子似的一字一字崩出了这句话。

那小顺子的妈妈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大妮又问。

对,接下来就该说他的母亲了。你以为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是王三老汉在大榆树下捡的孩子。传说是宋家坡毛五的私生子。王三老汉下世早,留下三眼破窑洞,小顺子的母亲生性野,又没人照管,稀里糊涂地就做了傻事了。

小顺子的母亲年轻时候外号人称“大篷车”,她为什么不嫁人?都说她不嫁吃的是千家饭,嫁了人就只能吃独家饭了。后来小顺子上学了,多少有些出息了,他妈妈便自觉收敛了,再者说也有了些钱了。

小顺子的母亲这辈子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隐瞒了小顺子的父亲是何许人。这是河滩镇的一个谜。所以,有些人还以为小顺子是什么高贵人的后代呢。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妮,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与小顺子合作,更不愿让你跟他好了吧!

听了这些话,大妮的心都在滴血了。可怜的小顺子,他知道这一切吗?

65

大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父亲不可能骗她,他说的这一切如果让别人去听,他们一定会无情地给小顺子判下道德死刑。可大妮听了她只有痛心,她不忍心对小顺子下不堪的结论。父亲的话总是在她耳边萦绕:

你还年轻,你跟了他,能背得动这个名誉吗?日子还长,天下的好小伙子多的是,出去上了大学,随便捏一个都比他家背景强……

人会变,现在你觉得他好,今后是什么样你能看见吗?人还得看本性,本性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大妮软软地瘫在床上,父亲说过的那么多可怕的字眼轮番在她脑海中跳荡,杀人犯,大篷车!这些遥远不堪的字眼怎么会和她最心爱的人联系在一起?她想不通,她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她该怎么办啊?难道这一段美好的感情注定就是要夭折的吗?

大妮真的病了。吃不下,睡不着。浑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觉得疼。心碎了,泪干了,活着似乎只是一个形式了。

大妮被一阵陌生的脚步惊回现实中时,村长已站在她的床边了。大妮徐徐张开红肿的眼睛,想要坐起来发觉已经使不上力。村长说,大妮,光顾了给别人看病了,自己病了怎么不赶快吃点药?大妮心想,这是药能医好的吗?

村长对木匠说,村民们有人说你不想让大妮出诊,编胡话骗他们说大妮病了。我立马就堵回去了,我说不可能,强师傅,回头我再教训那些人。

木匠说,村长,我还正想找你。大妮,明年要上学去了。赤脚医生,你还得再培养一个。

这……,村长一时手足无措,看看木匠,又看看大妮,一边是铁定不改的坚硬表情,一边是神魂不附的茫然表情。

不过,终归是做村长的,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说,强师傅,不好意思,这个事,你说了不算,我放大妮走,她才能走。

那么,你是说,你不让大妮走?

对,当然我理解你做父亲的苦心,可是当初你们答应了去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就等于是答应了做河滩镇的赤脚医生。至少要干两年。我要对全村人负责,强师傅,希望你能理解我。

木匠说,我不跟你争,对我来说,谁也不及孩子的前途要紧。大妮走定了,谁也拦不住她。

村长再看看大妮,她茫然的大眼睛里已涌出了忧伤的泪花。村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不放弃一线希望,他问大妮,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大妮说,对不起,村长,我爸说的对,我觉得做赤脚医生也没什么前途,所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村长重重哎了一声,掉头离开了。

66

村长还没出木匠的大门,电话响了。村长接起电话就转头往木匠屋里走。一推门,见村长的脸已变得惨白惨白。他急急地说,快走吧,小顺子出车祸了。他想见大妮。

全家人都惊呆了,村长又说,犹豫什么?快走吧!

大妮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抓了件衣服就往外走。她的妈妈赶忙过去扶住她。木匠挂好门锁忽然又想起来,二妮说好今天要回家,得留个人在家等她!

等什么?二妮在小顺子车上!村长丢下这句话,甩开大步先走了。

二妮在小顺子车上!二妮怎么会在小顺子的车上?木匠的脑袋嗡一声响,差点晕倒在地,他扶住门框定了定神,撒腿跑出门去。

公路上一步三滑。前面已有一伙人在赶赴县城。小顺子已经被过往司机送进医院,听说伤得不轻。

一路上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着这桩祸事。有人说,小顺子是专程去县城接木匠的二妮子才出了事的!还有人说,小顺子是为了救二妮才受伤的。

小顺子也真是傻,这样的路能开车去接人吗?神仙都得考虑考虑呢。

唉,小顺子不知是看上大妮子了还是二妮子了。总之,他是看上木匠的闺女了。

可怜小顺子这么年轻。唉!

红颜祸水。这女人就是祸。

小顺子在急救室。二妮在门外守着。她的头上、胳膊上有轻微的伤,医生叫去匆匆包扎了一下,她就赶过来看小顺子了。

焦灼的等待,急救室的门久久不开。二妮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先前惊险的一幕,汽车在冰滑的盘山公路上转了个急弯,车轮开始横向滑行,方向盘控制不住了,汽车飞下了公路……几秒钟的翻转,震荡,二妮似乎已经摸到了死神冰冷的鼻尖,她依稀听到小顺子喊了声,抓住固定物!接着就感到身体猛烈一颤,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震出,要将骨头震碎似的一颤,之后,汽车又遽然飞跑起来,二妮尖叫一声,车猛地停了,小顺子的那一侧撞到了山岩上。二妮睁开眼,发现他们是在另一条路上,刚才汽车从上面一条路飞了下来,车刹失灵,小顺子猛打方向盘,撞了山岩才停下来。

二妮吓哭了,她看到小顺子头上的血湿漉漉地汩汩流出来,她爬过去抱住他,大喊他的名字,用力地摇晃他,小顺子咧了嘴角笑了笑说,没事,我想见见你姐。然而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二妮放下小顺子,爬出车来大声求救。上层路上一个过往的司机听到喊声,停下车来,送他们进了医院。

那一路,小顺子安静地躺在二妮怀里,血像条条红蚯蚓爬满了他的脸颊,可看不到他有丝毫痛苦的表情。他那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二妮含着泪紧紧抱着他,心里默默说,小顺子,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坏,总是惹我们伤心,小顺子,你一定要醒来啊!

67

一家人在医院里相见,母女三人抱头痛哭起来。木匠看看二妮头上、胳膊上的绷带,爬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两鬓爆出了大大的青筋疙瘩。

痛定思痛。木匠问二妮,你不是坐同学的车回来吗?怎么会在小顺子的车上?二妮低头不语。

说!你怎么会在他的车上?木匠喘口气,顿了顿,质疑变成了责备,说!你怎么会在他的车上?

二妮仰起头,理直气壮地说,他去县城接我,我就坐上了他的车!

你,你怎么不用脑子,你竟然背着我跟他来往,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木匠怒不可遏,雷霆万钧。

我知道,二妮一字一顿说,我知道他人很好,我不后悔坐他的车,一点也不。

你们都反了!木匠咆哮了一声,转身就走。

刚到楼梯口,撞上了三妮和王晓光。三妮见到父亲一手拉起他往前走,以手比划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木匠气得张不开嘴,真不知从何说起,一回头发现王晓光正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他肥大的衣裤穿在身上直甩,一头过肩的红头发也直甩。木匠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指住了王晓光,问三妮,你先说,他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不等三妮解释,王晓光上前一步说,强师傅,我和三妮在一起工作,我们是好朋友。

三妮听了,狠狠地点点头。然后对着王晓光竖起了大拇指让木匠看。木匠啪一声打掉她竖起来的手,说,谁允许你跟他处朋友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他是什么人!说完拉起三妮往前走。三妮泪雨滂沱,立在原地不肯走,木匠硬是将她拖了回去。

王晓光望着三妮婆娑的泪眼,冲她摆摆手说,再见。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急诊室的门开了。小顺子的母亲冲到医生面前,巴巴地问他,我儿子好了吗?

医生疲倦地说,暂时脱离危险了。能不能醒来,还是个未知数,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小顺子的母亲又将头扭向大妮,她满是沟壑和泪痕的脸一阵痉挛,极力抑制住抽泣,说,闺女,去看看小顺子吧。所有的错,你都记到我身上,小顺子他没有错。

大妮雕像一般地站在那儿,眼里汹涌着泪水,眼神却定定的,她的魂仿佛飞远了。

二妮使劲抓起大妮的胳膊,哭着喊了声,姐姐!都怪我!你别吓我呀!大妮回过神来,缓缓转过头面对她说,二妮,不怪你,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二妮说,不,他只想见你。真的,他亲口说的。

小顺子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微闭着眼睛,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大妮抚过他的脸,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如果在平日,他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张开双臂抱起她。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了,可是,他还在相思的梦中没有醒来。小顺子,你答应要娶我的!大妮在心中呼喊,你失去耐心了吗?你宁肯在梦中想我,也不愿醒来抱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啊?

小顺子,你知道吗?二妮也很喜欢你。你总说她不理解你,现在,她长大了,她理解你了。

小顺子,关于你的身世,也许我知道的比你还多。人,谁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呢,不管别人说什么,小顺子,这辈子,我跟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会在乎。

寒风凄厉地在窗外嘶鸣,屋里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嗒嗒”赶着步子向前走的声音。大妮静静伏在小顺子身边,含着眼泪想着他们的过去和将来……

尾声

三年后。

在河滩镇木匠精致的小院里,传来一串稚嫩的银铃般的笑声。一个看起来刚过周岁的孩子正在摇摇晃晃地开步向前。木匠站在距他两米远的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玲珑精致的拨浪鼓,微笑着喊,小毛蛋,快过来,快过来!

孩子摇晃两下,踮着脚尖,张开两只小胳臂,急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了木匠怀中。木匠一把将他抱起来,举到了脖项上,孩子拍着他的头,咯咯咯笑起来。

背后,木门吱咛一声,大妮和小顺子进来了。他们望着这一老一小,开心地笑了。

一家人进屋,围坐在桌前。喷香的饭菜已经上桌。木匠与小顺子举起了酒杯。木匠说,告诉二妮,让她回木器厂来实习吧,让她做我的帮手。

小顺子看看大妮,回头说,爸,二妮她不愿意回来,她说她决定和一个同学去北京发展。她的同学军校快毕业了。

大妮说,噢,就是贾兵兵嘛!我知道,他们书信往来好多年了。

木匠叹口气说,女儿大了,一个个都要飞出去。还有三妮,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到现在都没个音信。

小顺子和大妮相互看看,忙宽慰父亲说,爸,我们再想办法找她,三妮不会有事的,王晓光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木匠说,怪我啊!

当年的事不必细说。生活在一日日展露着它的新意。若干年后,看看你眼前的生活,也许它是一幅你意想不到的图景,也许它是你梦想中的一个幻境的真实再现。比如此时,在距离河滩镇几百里的另一个依山傍水的村镇里,王晓光又精心打造了一个原滋原味的“飘飘发廊”,他还是带着一个女徒弟,一个长着乌黑长发的姑娘。他们的起居室里,同样隔了一道布帘子。

山还是那座山,亘古不变,逶迤向前。水还是那弯水,清清浅浅,淙淙不息。你说它曾经是一抹荒凉,我说它今天是一片繁华。还是坐下来,听听这一方山水的声音吧,她的怀中已包藏了太多的故事简单却很美丽[1]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