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家乡的“土白酒”和人事(朱健)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想到家乡的“土白酒”和人事》是中国当代作家朱健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想到家乡的“土白酒”和人事
立冬刚过,按南国正常的气候,天气也就渐渐寒凉起来了,人的衣物自然就得增多加厚。有些地方,尤其是位置越北、冬天越冷的地方,人们为了御防风寒,还往往会喝上一两口白酒,辣酒下肚,浑身暖和,由内自外,备感舒服!我想,大概到了这个时候,酒的积极作用才能最充分地显示出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最心安理得地喝酒。
然而,在我所熟悉的家乡——粤西农村做工人(地方叫法,农民、工人皆称为“做工人”)的眼里,酒的首要作用并非驱风御寒,而是活跃筋骨。劈柴的汉子、山上搬运木材的木工、打制铁具的师傅、搅拌材料的泥水匠、把稻谷、果子从田地里挑回家中的农夫,以及赶着牛、扛着犁耙下田的中年男人等,在行动前总要先喝上点白酒,有的酒量大的,仰着头咕噜咕噜几声,一斤几两酒就到肚子里去了,酒量小的则轻轻呷两三口,然后吞咽下去,等热辣辣的酒气从喉咙里升腾起来。酒喝过后,筋骨活跃,身体发热,劲头就上来了,凭着这一股劲、一口气,便迅速忙活起来,进入到亢盛的工作状态中,不那么容易感觉累的。现在从生理学的角度看,应该是神经暂时被酒精麻痹掉了。喝过酒后,力气也能增大许多,我曾听村子里的一个叔伯辈的汉子讲,正常情况下他能挑起一百五十斤的东西,若是喝上两口酒,一百八十斤不在话下。想必是真的。酒有这等好处,因而借酒力的不只是男子,有些做工的妇女也要喝酒,只不过喝的没那么多罢了。
对农村的做工人而言,酒还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功效,那便是缓解疲劳,所以他们不仅工作前喝酒,工作后也喝酒。回到家里,放下劳作的农具,先顾不上擦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而是邋遢着身子拿起装着酒的塑料瓶子,拧开瓶盖或是直接往嘴里倒或是先斟到一个布满黄色茶渍的玻璃杯里,再一口一口慢慢啜(顺便抓上一把炒过的花生米当佐食),酒入人腹,劳累感就渐渐消失了。如果喝得多了点,整个人便飘飘然起来,也许得躺在厅子的长木椅上睡一觉。除此外,有些做工人也会在劳动间歇时喝上一两口,就像春耕秋耕时犁田耙田的农夫,经常会在犁耙的扶手横木上挂上一小瓶酒,耕牛拖着犁耙走动时,瓶子便晃晃荡荡,前后左右无定则地摇摆;农夫要是感觉累了,便吆喝耕牛停下,然后取下酒喝上一口,等疲劳感缓解了再继续忙活。
酒既能活跃筋骨、增长气力,又能缓解疲劳,于做工人的劳动生产大有益处,所以农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些。酒大多是村里人自酿,我们叫它“烧酒”,也有人叫“土白酒”、“土炮”。前一种称谓来源于酒的制作方法,而后二者的“土”字则充分表明其民间特性——这种酒不是都市娱乐场、交际场上的高档酒,而是出于大地、贴近大地,具有农村独特土气息,为常年甚至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小老百姓所享用的民间白酒。烧酒多数年纪大点的男子都会造(我们称酿酒为“造酒”),我小时候曾凑热闹去看过几回,隐约记得他们把加入酒曲发酵好的半桶米饭倒进大铁锅里,然后用另一个同样大小的铁锅口对口地盖住密封,接着在偌大的泥砖砌成的灶中烧上火蒸馏,从铁锅伸出来的一条细长管子里渐渐就流出了具有浓郁香气的液体,这便是土白酒了。人们每次造酒必造上三五十斤,装满一个大坛子。刚造好的酒还是温热的,主人热情地叫上路过的行人或者邻居来尝一尝,看看味道怎样,这时客人也不推却,端起盛着酒的花瓷碗,喝上一口,含在嘴里停留三五秒钟,喉结一动,咽下去,然后不无称赞道“好酒!好酒!够顺喉,比铺子里买的好多了!”得到肯定,主人便带着几分骄傲和得意,喜笑颜开了。
买的酒的确没有农家自己造的好,一来是工业粗制造,就像饭堂煮大锅菜,难以做出细活;二则是有些商家为了多挣钱,暗中做些手脚,往酒里兑水,因而从铺子里买的酒往往是色相、口感都要差许多。然而,这并不影响它的市场。村子里有两间铺子,卖些日用品,也卖烟酒,这里成为整个村子人气最旺的场所,常常是坐满谈天说地的人,上至国家朝政大事,下至民间流言琐碎,无所不聊。当谈到兴头来了,或者酒瘾发作,便叫店家来一杯烧酒。大约十年前的时候,一杯二两的烧酒五毛钱,可以付现,亦可赊账,大家都是老熟人,店家客人相互信得过。
在我记忆里,家里从未造过酒,我也从未问过父亲到底是他不会造酒还是嫌麻烦,不过我猜测是后者,因为他一直很忙,为了生计而日复一日地操劳。关于酒,我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小时候到铺子里去给他买酒。父亲酒量小,且除了上工前、下工后以及逢年过节喝一点,其它时间概不喝酒,因此烧酒大概一周只买一回,每次买两块钱,刚好能装满一个小矿泉水瓶子。在我出发前,他把两张一块钱和装酒用的矿泉水瓶子递给我,并叮嘱到:“拿好钱,快去快回。”我接过后,便飞快地往供销社的铺子跑。有一次,父亲给了两个硬币,我跑到铺子后搜遍全身皆没有找到,急得脸和额头发红发烫,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当我拿着个空瓶子心虚惶恐地回到屋角时,突然发现两个硬币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左手中,接下来的心情是非“欣喜若狂”一类的字眼不能形容的了。现在回想,除了莞尔一笑之外,还从中悟出个道理:有时人生中的幸福并非是你做了多幺正确的事,而是你的某个失误突然间得到了挽回。这便是有惊无险的大幸福。当然,万事小心、无惊无险就最好不过了。
前几年,由于胃出了毛病,父亲把酒戒掉了,我尤其佩服他的毅力,喝了几十年酒,说戒便戒,如今滴酒不沾。对我来说,这何曾不是莫大的遗憾。小时候给他买酒,看他喝酒,待我成为年过二十的青年,到了能够喝酒的年纪,他已把酒戒了。我又何曾不想着某一天以成年男子汉的姿态陪他喝上一杯,感恩敬谢他一如既往隐而不宣任劳任怨的付出以及含辛茹苦的培养。当下父亲已年逾五旬,参照人正常的年轮,则已是度过人生的半多日子。他依旧立足大地,于厚实的土地上劳作;虽已不再喝酒,但性子里依旧透露出农村“土白酒”那般浓烈绵厚的劲头。自近年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地喝酒以来,我时常回想起多年前父亲在呷上两口土白酒后,将一担担满实沉重的稻谷、李子、木薯从田地里挑回家的情景,亦清晰地记得在一个热辣辣的午后,他借着酒力将两担各将近二百斤的干柴挑到村委会的灶房里去,我跟在他身后,觉得眼前的男人俨然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后来年龄增长,经历的人事增多,我又开始意识到,像我父亲一样借着酒力在中国大地热土上辛勤劳作、奋斗,肩负家庭责任和重担的男人还有千千万万,他们刚性、隐忍、沉重厚朴、努力生活和创造生活,我父亲是其中平凡而杰出的代表......
作者简介
朱健,粤西人,文学青年,目前就读于暨南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