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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第09章 鐵槍破犁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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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第09章 鐵槍破犁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正文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讚,心頭只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裡,你猜是為了甚麼?」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嗎?」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這個姑娘麼,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種風塵女子,你怎麼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說到這裡,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今日跟人打架,着實吃了虧,大伙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爺這麼一拳打來,我就這麼一避,跟着這麼一腳踢出……」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

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甚麼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嗎?」 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着一隻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僕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麼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麼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僕役。

郭靖心想:「女人有甚麼好看?真是古怪。」他卻哪裡知道,凡是女子聽說哪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甚麼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卻只道她孩子氣厲害,只得跟去。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着兩個僕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人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 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着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只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了裡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 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只見裡面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面坐着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僕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見那男子鬚髮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麼會在這裡?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甚麼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 兩名僕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面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 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後躲起,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僕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裡,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的關在這裡,這是『請』嗎?」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實在是很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 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甚麼。」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康又道:「只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後,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語,心中卻在想着另一件事。 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里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着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 完顏康袍袖一翻,捲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着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從門裡竄了出去。 只聽完顏康問一個僕人道:「拿來了嗎?」那僕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裡提着一隻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 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麼花樣,一路遠遠跟着。 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這是尋常鄉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宮麗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都是大為詫異。只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 兩人悄步繞到屋後,俯眼窗縫,向里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的所在,必有特異行動,哪知卻聽他叫了一聲:「媽!」裡面一個女人聲音「嗯」 的應了一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着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麼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般破破爛爛的屋子裡? 難道是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為奇,只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定是跟蓉兒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着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嗎?」那女子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眈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是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樣胡鬧,你爹知道了倒也沒甚麼,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是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的師叔,可是我偏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後的叫他。他向着我吹鬍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 說着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哪裡?他幹麼殺人?」那女子抬頭望着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麼說就怎麼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嗎?他肯答允嗎?」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麼老實。 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鐵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裡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的當。」 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甚麼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要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 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輩子。」說着哈哈大笑。 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剛要張口怒喝,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

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鈎,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歡。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麼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麼能娶這種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子道:「為甚麼?」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准能娶公主,做駙馬爺。」那女子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貧賤人家的女兒……你自己難道當真……」 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笑話兒呢。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呢,做這種缺德事。」 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笑道:「你就是肯去,我也不給。你不會撒謊,說不了三句便露出馬腳。」 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陳設,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民間農家之物,甚是粗糙簡陋,壁上掛着一根生了銹的鐵槍、一張殘破了的犁頭,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紡紗用的舊紡車。兩人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地屋子裡卻這般擺設?」 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那隻兔子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甚麼呀?」完顏康道:「啊,險些兒忘了。剛才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撿了回來,媽,你給它治治。」說着從懷裡掏出那隻小白兔來,放在桌上。 那兔兒後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免子治傷。

郭靖怒火上沖,心想這人知道母親心慈,便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乾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如此玩弄權謀,心地之壞,真是無以復加了。 黃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給完顏康驚覺,忙牽着他手躡足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你可知藥在哪裡?」黃蓉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裡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可大禍臨頭,正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嘴裡低哼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着我……」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 郭靖待要閃入樹後,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頭,喝道:「你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簡管家。你…… 你幹甚麼?」黃蓉道:「幹甚麼?我要殺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極啦。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哪裡?」簡管家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他右臂臂骨扭斷了。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但嘴已被帽子按住了,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着窒悶,傳不出去。

郭靖萬料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呆了。黃蓉在簡管家脅下戳了兩下,那人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放,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裡,說你從高處摔下來摔斷了手臂,又受了不輕的內傷,大夫說要用血竭、田七、熊膽、沒藥等等醫治,北京城裡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黃蓉說一句,那管家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裡,快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說着伸出手指,將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王妃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覆,已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皺眉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着臉道:「求小王爺賞張字條!」王妃忙拿出筆墨紙硯,完顏康寫了幾個字。簡管家磕頭謝賞,王妃溫言道:「快去,拿到藥好治傷。」

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一柄冰寒徹骨的利刃已架在後頸,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裡去。」簡管家走了幾步,實在支持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聲,斷成兩截。」 說着按住他的腦袋重重一扭。簡管家大驚,冷汗直冒,不知哪裡突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接連遇見七八個僕役侍從。眾仆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僕役說王爺在香雪廳宴客。郭靖見簡管家腳步蹣跚,伸手托在他脅下,三人並肩往香雪廳而去。 離廳門尚有數十步遠,兩個提着燈籠的衛士迎了上來,右手都拿着鋼刀,喝道:「停步,是惟?」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衛士道:「王爺在廳里宴客,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有事明天再回……」話未說完,兩人只覺脅下一陣酸麻,動彈不得,已被黃蓉點中了穴道。 黃蓉把兩名衛士提在花木叢後,牽了郭靖的手,隨着簡管家走到香雪廳前。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躍起,攀住檐頭,從窗縫中向里觀看。 只見廳里燈燭輝煌,擺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只見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少主歐陽克、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桌旁放着一張太師椅,墊了一張厚厚的氈毯,靈智上人坐在椅上,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顯是不輕。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

粱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洪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洪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辦吧。」梁子翁對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各拿五錢給這位管家。」 那童子應了,隨着簡管家出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裡,都有點痒痒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涌身往下便跳。 黃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撲出,雙足鈎住屋檐,緩緩將他放落地下。 郭靖暗叫:「好險!裡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 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

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餘丈,回過頭來,只見黃蓉使個「倒卷珠簾勢」,正在向里張望,清風中白衫微動,猶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開。 黃蓉向廳里看了一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內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圈。黃蓉不敢再看,側頭附耳傾聽。 只聽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他是無意中碰着呢,還是有所為而來?」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張望,見說話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 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時,也曾聽過全真七子的名頭,確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要不是靈智上人送了他個大手印,咱們今日全算折在他手裡啦。」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在老鈉臉上貼金啦,我跟這道士大家吃了虧,誰也沒贏。」歐陽克道:「總之他不喪命就落個殘廢,上人卻只要靜養些時日。」

此後各人不再談論,聽聲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會,一人說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深感榮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駕,實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洪烈了。眾人謙遜了幾句。完顏洪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傳,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那真是獅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極。 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託,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彭連虎等也均說了幾句「當得效勞」 之類的言語。這幾個人向來獨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慣了的,語氣之中儼然和完顏洪烈分庭抗禮,並無卑諂之意。 完顏洪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說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及,以免對方有所防備,壞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這也是小王信得過的。」 各人會意,他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裡所說的話,誰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顏洪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頭等大事,決不致使了偌大力氣,費了這許多金銀珠寶前來相請,到底為了何事,他卻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詢,這時卻知他便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興奮。 完顏洪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代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眾人都嘖嘖稱讚。 黃蓉心道:「好不要臉!除了那個藏僧之外,你們都是漢人。這金國王爺如此自吹自擂,說擄了大宋的兩個皇帝,你們竟都來捧場。」 只聽完顏洪烈又道:「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麼原因嗎?」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 完顏洪烈嘆了口氣道:「當年我大金國敗在岳飛那廝手裡,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元帥兀朮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岳飛,總是連吃敗仗。後來岳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意,均想:「衝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他要我們去刺殺南朝的元帥大將?」 完顏洪烈神色得意,語音微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官里舊檔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來的文書,卻是岳飛寫的幾首詞,辭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幾個月,終於端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岳飛給關在獄中之時,知道已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學的行軍布陣、練兵攻伐的秘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用以抗禦金兵。

幸虧秦檜這人也好生厲害,怕岳飛與外人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兵丁,個個都是親信心腹。要知岳飛部下那些兵將勇悍善戰,若是造起反來,宋朝無人抵擋得住。當年所以沒人去救岳飛,全因岳飛不肯違抗朝廷旨意,倘若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飛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這樣,岳飛這一部兵書,一直到死後也沒能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聽着,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着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洪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書貼身藏了,寫了四首甚麼《菩薩蠻》、《醜奴兒》、《賀聖朝》、《齊天樂》的歪詞。這囚首詞格律不對,平廠不葉,句子顛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檜雖然說得上才大如海,卻也不明其中之意,於是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年來,這四首歪詞收在大金宮裡秘檔之中,無人領會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飛臨死氣憤,因此亂寫一通,語無倫次,哪知其中竟是藏着一個極大的啞謎。小王苦苦思索,終於解明了,原來這四首歪詞須得每隔三字的串讀,先倒後順,反覆連貫,便即明明白白。岳飛在這四首詞中囑咐後人習他的兵法遺書,直搗黃龍,滅了我大金。他用心雖苦,但宋朝無人,卻也枉然,哈哈!」眾人齊聲驚嘆,紛紛稱譽完顏洪烈的才智。 完顏洪烈道:「想那岳飛用兵如神,打仗實是厲害得緊。要是咱們得了他這部遺書,大金國統一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我們來,原來是要我們去做盜墓賊。」

完顏洪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續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嗎?再說,那岳飛是大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也不能動他墳墓。 小王翻檢歷年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卻另外得到了線索。原來岳飛當日死在風波亭之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的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部遺書自然也在其中。這地方也是在臨安。」 他說到這裡,眼光逐一向眾人望去。眾人都急於聽他說出藏書的地點來。 哪知他卻轉過話題,說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岳飛的衣冠遺物,只怕也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知道決計不會。須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只是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咱們要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是以小王加意鄭重將事,若非請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完顏洪烈道:「不過藏他遺物的所在,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這件事說它難嗎,固然也可說難到極處,然而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 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

正說到這裡,突然廳門推開,一人沖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看時,卻是梁子翁派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左手仍是托在簡管家脅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風示意。三人穿廊過舍,又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一踏進房,便覺藥氣沖鼻,又見桌上、榻上、地下,到處放滿了諸般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缽兒,看來梁子翁喜愛調弄丹藥,雖在客中,也不放下這些傢伙。那小童顯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 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不料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一出門,立時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叫喊:「有賊啊,有賊啊!」郭靖一怔,轉身推門,那門甚是堅實,一時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機憐異常,聽得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門之際,夾手搶過他手中那四包藥,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擊出兩掌,居然都給他閃避開去。 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按在門上,運起內力,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 他搶進門去,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哪裡還能做聲?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靜,居處指定要與別的房舍遠離,那簡管家這幾下叫喚,倒無旁人聽到。 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霎時間已追到身後,伸手往他後領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右腿橫掃,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給他聲張出來,不但藥物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更不容情,鈎、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

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郭靖提足將他撥入路旁草叢,回進房去,打火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暈。 郭靖暗罵自己胡塗:「那童兒剛才從哪四個瓶罐里取藥,我可全沒留意,現今怎知這四味藥放在哪裡?」但見瓶罐上面畫的都是些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文字,心下好生為難:「記得他是站在這裡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裡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取過一疊白紙,每樣藥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裡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裡,大功告成,心下歡喜,回過身來,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翻倒,蓋子落下,驀地呼嚕一聲,竄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向後縱開,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几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頭忽伸忽縮,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般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撞向桌邊,燭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急縱,不料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莊,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恩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氣撲鼻而至,其中又夾着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敵他臉頰,當這危急之際,哪裡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忙提起左手,叉住了蛇頸。那蛇力大異常,身子漸漸收緊,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纏緊,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勁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郭靖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會,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張口直咬下來。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躍起身來,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來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廳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下驚惶,一個「雁落平沙」,輕輕落下。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適才只傾聽完顏洪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一說,個個已在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輕,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 梁子翁身形晃動,首先疾竄而出,已擋住了黃蓉去路,喝道:「甚麼人?」 黃蓉見了他這一躍,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別說廳里還有許多高手,單這老兒一人已不是他敵手,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裡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在廳外的竟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少女,衣飾華貴,又聽她笑語如珠,不覺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當即縱身躍起,伸手摺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瞧着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洪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府里的嗎?」完顏洪烈搖頭道:「不是。」彭連虎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便來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黃蓉身邊,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頭。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只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 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揮出,拇指與食指扣起,餘下三指略張、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姿勢美妙已極。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沒給她拂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身負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極准,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饒是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殊不知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閒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緊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蘭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這「清」字訣最難。 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尊師是哪一位?」黃蓉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麼?我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彭連虎的話。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麼來頭。 侯通海厲聲道:「彭大哥問你話,你沒聽見嗎?」黃蓉笑道:「問甚麼啊?」 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見了她這小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突然想起:「啊,那髒小子原來是你打扮的。」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裡捉了半天迷藏,怎麼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下她雖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仍不覺衝口而出,雙臂前張,向她猛撲過去。黃蓉向旁閃避,侯通海這一撲便落了空。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喝道:「往哪裡跑?」 黃蓉左手疾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將她左手拿住。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甚麼不要臉?」

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廳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迸門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又是這麼的衣飾人品,料知必是大有來頭,須得先行問明,才好處理。 侯通海卻不加理會,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 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隻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雙手又各拿一隻,說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甚麼鬼?」 黃蓉環顧眾人,笑道:「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讎。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麼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 憑你這臭小子,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別胡說八道!」 黃蓉不去理他,仍是臉向旁人,說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 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輸了,好不好?」她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擒拿,個個武功了得,均是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雖曾迭加戲弄,但自己也只是仗着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頗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候通海怒道:「誰跟你鬧着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力道沉猛。 黃蓉閃身避過,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般當着眾人連激幾句,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在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 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展開輕功,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給她避開。眾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鬥。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趕,一步一頓,騰騰有聲,顯然下盤功夫扎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卻都被他側身避過。 梁子翁心道:「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候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管他誰勝誰敗,都不關我事。」心中記掛的只是自己房裡的珍藥奇寶,當即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心想:「對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膽、沒藥這四味藥,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這四味也不是甚麼名貴藥物,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可別給他順手牽羊,拿了我旁的甚麼。」

郭靖被大蛇纏住,漸漸昏迷,忽覺異味斗濃,藥氣沖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若是給蛇牙咬中,那還了得?危急中低下頭來,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左手運勁托住蛇頭,張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一陣扭曲,纏得更加緊了。郭靖連咬數口,驀覺一股帶着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辛辣苦澀,其味難當,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生怕一鬆口後,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時分,腹中飽脹之極。那蛇果然漸漸衰弱,幾下痙攣,放鬆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扶着桌子想逃,只是雙腳酸麻,過得一會,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過不多時,手足便已行動如常,周身燥熱卻絲毫不喊,手背按上臉頰,着手火燙。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心想:「藥材終於取得,王道長有救了。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說不定會給他害死,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出得門來,辨明方向,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 來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把守甚嚴。郭靖等了一會,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躍上屋頂,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鐵牢旁邊,側耳傾聽,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了,低聲道:「穆老前輩,我來救你啦。」 穆易大為詫異,問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郭靖。」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人聲嘈雜,兼之受傷之後,各事紛至沓來,是以並未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聲道:「甚麼?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甚麼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後來朱聰教他識字,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熱淚盈眶,拾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鐵柵中伸出手來,緊緊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覺他那隻手不住顫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見我前來相救,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裡有柄利刃,斬斷了鎖,前輩就可以出來啦。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兩位不可相信。」 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着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麼知道我媽姓李?我媽在蒙古。」 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嘆道:「你……你長得這麼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說到這裡,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里,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余,才勉強支撐着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是盡心相待。他記掛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裡回家查看。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只見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掛着兩桿鐵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餘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懸,卻是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隻,失了舊侶。屋中除了到處滿積灰塵,一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着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後,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 楊鐵心欲哭無淚,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是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七口,六個人在數天之內先後染疫身亡,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着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哪裡找尋得着? 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穆易。十餘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後,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面,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鑌鐵短乾,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結親。但人海茫茫,卻又怎能遇得着? 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哪知道日間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掛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盪、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往門後一縮,牢門打開,進來幾人。郭靖從門縫裡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眼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着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只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今兒關的嗎?」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 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 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着她,目不轉睛的凝視。

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是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裡,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的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再也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裡已打了半夭,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一個亟盼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是被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眼見那親兵隊長拿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哪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 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只得向左閃讓。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噹啷一聲,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 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嗎?」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

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幹嗎?」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甚麼?」黃蓉秀眉微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 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 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玉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甚麼?」說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順着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 不料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實是不凡,黃蓉剛要搶出,驀地里見他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準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了去路。最後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準了自己鼻尖,若不是收腳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禿頭,只嚇得黃蓉大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着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只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於癟,蛇血已被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廢於一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流下淚來。

原來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後來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餘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 他照方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藥物後漸漸變紅,餵養二十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燕京,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只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他怒火如焚,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被完顏康連打了兩拳。只是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是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乾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掀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這二十年採藥飼蛇之功。

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此時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甚麼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似你這般微未功夫哪,我從裡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 好!你倒來闖闖看。」當即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甚麼特別不同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 沙通天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哪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

黃蓉見錢鑲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麼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準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只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縱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廳內,其志不在傷人,是以使勁不急。 眾人喝彩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麼?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甚麼希奇?」 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麼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裡自己學的。」 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 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見得多了,眼見黃蓉身法詭異,一時瞧不准她的來歷,但自料只要動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

左掌斜劈,右拳沖打,同時右腿直踹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轉身閃過,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伸展開來,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樣,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 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師哥,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門武功。」 沙通天斥道「胡說!」心知黃蓉戲弄這個寶貝師弟多時,早已學會了幾招他的叉法。 彭連虎也忍不住好笑,掄拳直衝。黃蓉斜身左竄,膝蓋不曲,足不邁步,已閃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換位』!大師哥,是你教的嗎?」沙通天斥道:「少說幾句成不成?老是出醜。」心中倒也佩服這姑娘聰明之極,這一下「移形換位」勁力方法雖然完全不對,但單看外形,倒與自己的功夫頗為相似,而且一竄之下,居然避得開彭連虎出手如風的一拳,那可着實不易。 接下去兩招,黃蓉右掌橫劈,使的是沈青剛的「斷魂刀法」,雙臂直擊,用上了馬青雄的「奪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連聲「咦,咦,咦」的呼叫,說道:「大師哥,這……這臭小子當真是本門……」若不是見到大師哥臉色不善,早已將本門的招數叫出來了。 彭連虎怒氣漸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頭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習本門功夫之後,盡有旁采搏取、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際,自然而然的總是以最精熟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只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去。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都為黃蓉擔心。眾人不知她來歷,又均與她無冤無仇,見她年幼嬌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見她就此命喪彭連虎的殺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

黃蓉還了一招完顏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日間見到兩人比武時學來的,第七招「三徹連環」,竟然現學現賣,便是彭連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繼,已是險象環生。若憑二人真實功夫,黃蓉出盡全力,尚且抵禦不住,何況如此存心戲弄?總算彭連虎招數雖狠,畢竟不願真下毒手,憑凌厲內力取她性命,只是要從她招數上認出她的師承來歷,這才容她拆了七招。 白駝山少主歐陽克笑道:「小丫頭聰明得緊,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喲,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 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虛晃,右拳搶出。黃蓉料得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克叫破,心念一動,當即斜身輕飄飄向左躍出,這下姿式美妙,廳上眾人竟是誰也認不出來。 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心下着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又是女子,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這時拆了八招,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推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

彭連虎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己使出一半,立即凝住內力,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語聲竟是微微顫抖,右臂振處,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 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大驚之下,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雙臂更似失了知覺,待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着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失色。 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再也動彈不得,倏覺粱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裡來了一股神力,奮力猛掙,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粱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着。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登時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着。郭靖逃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後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隱隱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 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當即躍入,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得以脫難。他伏在牆後,不敢梢動,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聲暴氣,顯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 「躲在牆邊,終究會給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

他四下一望,見東邊有個板櫥,當即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裡,剛松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望着燭火呆呆出神。 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了您嗎?」王妃搖搖頭。 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 王妃關上了門,便欲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燈火,我就從窗里逃出去。不,還是多待一會,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髮老頭。這老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這一招實在古怪,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下次見到,須得好好請問。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又想:「鬧了這麼久,想來蓉兒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則她定會記掛。」 忽然窗格一響,有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郭靖看這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仍在此處。 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罷,別讓他們見到。」

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來向您道謝,死不瞑目。」但語含譏諷,充滿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見到桌凳櫥床,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掛着的一根生滿了銹的鐵槍,拿近看時,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着「鐵心楊氏」四字。他輕輕撫挲槍桿,嘆道:「鐵槍生鏽了。這槍好久沒用啦。」王妃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甚麼?」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楊鐵心澀然道:「是嗎?」頓了一頓,又道:「鐵槍本有一對,現下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甚麼?」楊鐵心不答,把鐵槍掛回牆頭,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目瞧着楊鐵心,道:「你…… 你說甚麼?」楊鐵心緩緩的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 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麼…… 怎麼知道我丈失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這位王妃,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於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自己卻假裝俠義,於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出盡了水磨功夫,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給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是以此日重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兩人別後互相思念,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更是魂牽夢縈,記得加倍分明。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放着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着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 這幾句話,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見包惜弱懷着孕給他縫新衫之時,對她所說。 她搶到楊鐵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不由得驚喜交集,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時重來,自是鬼魂顯靈,當即緊緊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帶我去……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我不怕鬼,我願意做鬼,跟你在一起。」 楊鐵心抱着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嗎?」包惜弱摟着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又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着?那……那………」 楊鐵心正要答言,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麼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門,道:「媽,我有話跟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罷,這時候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 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室中狹隘,無地可藏,於是指了指板櫥。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開櫥門,便要進去。 櫥門一開,房內三人同時大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出聲來。 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他,肩頭在門上猛撞,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門閂跟着便斷,門板飛起,完顏康直闖進來。他見母親臉色蒼包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甚麼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裡不大舒服。」 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懷裡,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問道:「媽,沒人進來過嗎?」包惜弱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嗎?你快去睡,這些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罷。」正要退出,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心中疑雲大起,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櫥里藏得有人,不知媽知不知道?」 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甚麼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說着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原來媽知道櫥里有人。」拄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雙眼卻注視着櫥中動靜。 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大為喜慰,但這般忽驚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軟,更無半分力氣。 完顏康甚是害怒,道:「媽,我是您的親兒子嗎?」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嗎?」完顏康道:「那為甚麼很多事你瞞着我?」 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讓他們父子相會。 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哥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落如線。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下驚疑不定。 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細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着鐵槍,目不轉睛的瞧着櫥門。包惜弱道:「你瞧瞧槍上四個甚麼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現今是王妃之尊,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 只聽包惜弱道:「這枝鐵槍,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裡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甚麼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家具來,你總是不要。」

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嗎?我可覺得比王府里畫棟雕梁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聽到這裡,心頭大震,眼淚撲籟籟的落下。 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裡?」包惜弱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在這屋子裡住上一天半日,又哪裡能夠?」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甚麼?」 包惜弱厲聲道:「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更奇了,說道:「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嗎?」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指着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 完顏康身子顫抖,叫道:「媽,你神智胡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胡塗甚麼?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本來姓楊,叫作楊康!」完顏康驚疑萬分,又感說不出的憤怒,轉身道:「我請爹爹去。」 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裡!」大踏步走到板櫥邊,拉開櫥門,牽着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