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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長城(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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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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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長城》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家鄉的長城

家鄉位於冀中平原,子牙河北。史稱燕南趙北,名曰平舒(今名大城)。出村南五百米許,有一道正西偏南——正東偏北走向的土崗。高處兩米有餘,低處也有米半上下。雖不雄奇高大,但在一馬平川的曠野之上,倒也頗有些氣勢。倘在秋收之後看他,但見這高崗從西南方向逶迤而來,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一眼望過去,很有些龍騰蛇舞的氣韻呢。

知道它叫長城堤,始於一次迷路。五歲或者六歲那年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跟大我一歲的鄰家姐姐出門玩耍。先是在村邊菜地里捉各色美麗的蝴蝶,又順着一條鄉間小道一路摘花折柳而去,穿過一片棗林,下了一道土坡,心下一驚,仿佛被什麼輕輕點了一下,猛一抬頭,明媚的陽光下,四野茫茫,我問鄰家姐姐:「咱們這是到了哪兒?咱們的家在哪裡?」鄰家姐姐看看四周,然後看看我,憨憨地笑着說「我也不知道」。我大駭,伸手去抓鄰家姐姐,哭喊着讓她帶我回家。鄰家姐姐邊跑邊笑着嚷道「我也不知道家在哪裡」。於是,我愈加害怕,繼續追打鄰家姐姐,她就愈加跑得快了。偶爾讓我抓住,就一下子把她拉倒在地,我破涕為笑,她又驚天動地的大哭不止,起來追我,嚷着要我帶她回家。就這樣,迷路成了一場哭哭笑笑的遊戲。

有趣的是,無論我倆怎樣跑鬧,都沒越過那道長長的高坡。始終在它下面繞來繞去。直到家人找到我們。

我的母親和鄰家姐姐的母親都說虧了那道長城堤,不然,我們就完了。從此,我就知道了那道從遠方蜿蜒而來的高高的土崗叫長城堤。此外,還記住了母親們的話——虧了那道長城堤,不然,我們就完了。是的,設若沒有它的護佑,倘使它不在那裡,我和鄰家姐姐會怎樣?我們會離家越來越遠,我們再也不能在太陽落山後蹲坐在自家飯桌前就着鹹菜喝棒子麵粥,吃紅高粱餅子了。我們將到處流浪,我們會被人販子賣了,我們會生病,然後死掉,我們會被人收養,跟別人叫爹叫娘……然而,因了它的存在,這一切沒有發生。

長城堤自河間入古郡平舒,橫亘綿延於子牙河北,大清河南。查史書方志,原來,這長城堤大有來頭。《中國歷史地圖集》標有它的大名——燕南長城。

從空間上看,它西起燕下都(今易縣西南),東南至大城止,全長約250公里;從時間上看,它始建於戰國時期,為燕國所築。「公元前284年,燕國伐齊,平舒(今大城)為燕所得。出於戰爭防禦,燕將易水河堤防加以改造,成為軍事防禦設施。位於大城南的一段防洪大堤經改建,與燕原有易水堤防連為一體,成了軍事防禦工事,形成了燕南長城(《大城史話》)。」如此說來,這長城堤至今已有兩千三百多歲了,比秦始皇修的長城還要早,論輩分,它該是長城家族裡的爺爺輩了。

兩千多年的歲月風塵,兩千多年的你來我往,燕南長城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雄姿。曾經的金戈鐵馬,鼓聲角鳴,曾經的萬丈豪情,思鄉清淚,曾經的成敗榮辱,宦海沉浮都已隨風而去。長城矮了,歲月長了。鮮活的故事早已風乾成書頁里幾行沒有筋脈與血肉的文字,表層積塵掩蓋下依稀可見的夯渦貯藏着兩千多年前先人們蒼涼幽怨的夯歌,烽燧上升起的烽火狼煙帶着遠方的消息消散於更遠的遠方,留下的灰燼與斷瓦陶片默默講述着兩千多年前戍邊戰士衝鋒陷陣,馬革裹屍的豪情與悲壯!

家鄉的長城,埋葬了多少雄心壯志,多少浴血廝殺,多少愛恨情仇,多少生離死別!它從歷史深處款款走來,一步一步,一年一年,時光幫它卸下了當年的慘痛與沉重,淡化了曾經的悲情與無奈。祖祖輩輩的傳說讓撕心裂肺的別離化作唯美的浪漫,文人騷客的矯情詩化了曾經的莊嚴與酷烈。

然而,家鄉的長城,燕南的長城,僅僅就是一道土崗,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日月輪迴與世事變遷,它沒有成為文人騷客憑弔興嘆的古蹟,沒有成為遊人留影拍照的名勝。它自甘寂寞,躲避着熱鬧,它不需要保護,也不想與天地共存。它是一個明智的老者,老了,就老了,是啥麽樣就是啥麽樣。有一天消失了,也就消失了。在沒有消失之前,能做點啥就做點啥。比如,護佑一下迷路的孩子,阻擋一下泛濫的洪水。

長城堤是長城,也是大堤。長城保的是國,是君王的江山;大堤保的是民,是百姓的家園。

自從秦贏政滅了六國,統一了天下,燕南長城便失去了它在軍事防禦上的作用。而它所起到的「燕水不南,趙水不北」的防洪作用卻一直延續到兩千多年後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無論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如何宣稱自己手中的權柄是「受命於天」,臣子百姓該如何做忠臣順民,天上地下的水們卻不管這一套,任憑你是秦皇漢武,還是唐宗宋祖,是夏桀、商紂還是嬴政、楊廣。水是一個率性而為,喜怒無常的浪子,高興了,他讓你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憤怒了,他讓你房倒屋塌,或為魚鱉。如果說自古以來與人類,乃至與生命糾纏最緊、最深、最密的物質,大概就是水了。

燕南長城介於子牙河與大清河之間,是燕趙國界,也是一道分水嶺。鬧水的年月,長城以南的趙國地面常常是一片汪洋,水鄉澤國;長城以北的燕國地界則安然無恙,一派寧和景象。原因是大清河流域的白洋淀與文安窪擔起了蓄洪分洪的重任,只要不是特別大的洪水,損失就不會太大。所謂「燕水不南,趙水不北」,更多的時候還是「趙水不北」。

然而,長城堤終究是人力所為。趙國的子民自然會把「趙水不北」這筆賬算到燕人的頭上。每逢大水來了,免不了發生破堤泄洪與保堤擋水之爭。爭急了,就要動手,於是,千百年來,關於長城堤是破是保的爭訟留下了多少英雄好漢的傳奇,譜寫了多少恩怨情仇的故事。這些傳奇和故事與那些刀光劍影,金戈鐵馬的殺伐爭鬥交纏糾葛在一起,鑄造了燕趙「慷慨悲歌」的人文情懷與歷史積澱。家鄉的長城堤是當事者,也是見證者。人類修築了一道永遠的長城,長城塑造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品格。

關於破堤保堤的最後一個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

公元一九六三年的夏天,海河流域發了大水,百年不遇。先是子牙河決口,老人們說是一隻千年王八作祟,把河堤捅了一個口子。這怪物所以如此作孽,是因為人們把它下在河灘沙窩裡的蛋都給拿去或炒或醃得吃了。人們讓它斷了子,絕了孫,所以它也就做出了這斷子絕孫的事。

大水很快到了長城堤下,天上的雨水仿佛發瘋的婆娘,不知何時才能停止她的瘋狂。決堤的洪水裹挾着樹木柴草,豬羊雞犬洶湧而來,堤南堤北的人都上了長城堤,堤南的要破堤泄洪,堤北的人自然不允。雙方僵持不下,一場械鬥在所難免。千鈞一髮之際,堤北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好啦!北面的水過來了……」。

那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被當地人稱為南水接北水。先是一連十幾天的特大暴雨,使長城堤南面的子牙河不堪重負,多處決口;後是堤北面的大清河分洪,致使京廣線以東,津浦線以西,大清河南北兩岸縱深上百公里的無數村莊成為孤島。為了保衛天津、保衛津浦鐵路,蓄洪區的鄉親父老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顧全大局,舍家為國,以其巨大的自我犧牲為慷慨悲歌的燕趙風骨平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七十年代初轟動一時的電影《戰洪圖》就是以家鄉那場大洪水為素材拍攝而成的。畫面里幾次隱約出現的大堤便是如今依然默默橫亘於家鄉村南的那道長城堤。

小時候,常跟母親翻過長城堤,回她的娘家,看我的外公。

母親十三歲那年的麥收時節,她娘突然暴病而亡。兩個舅舅,一個在塞外古城宣化,一個在冀東蘆台農場。母親掛念着外公,就常帶着我翻過長城堤來看他。每每這時,我就有莫名的歡喜,大概小孩子都喜歡跟母親走親戚的。

出家門,往南走,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就到了長城堤下。我習慣地停下腳步,母親就從堤坡上找來一兩塊不知何年何月的磚頭,她坐下來小憩,神情嫻靜而若有所思,貌似歇腳,更像是履行一個儀式。漸漸地,我也學着母親的樣子,陷入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之中。我在用我的想象編織一個千篇一律的故事。

六三年那場大水的前兩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喜氣洋洋的嗩吶聲中,一位頭頂紅蓋頭,身穿紅棉襖的新娘款款走出胡同,坐進那頂紅羅小轎。

紛紛揚揚的雪花帶着喜氣兒從天而降,一路的嗩吶聲讓轎內的新娘時而抿嘴偷笑,時而面色桃紅……她坐在轎里,行在夢中,她生性膽小怯懦,不知道從今以後的日子是苦是甜。依照她的本性,她寧願日子苦一點,苦日子會讓兩個人,兩顆心靠得更近一點。「不知道他心裡怎樣對我」!她惴惴地想:「老天保佑,但願他心裡也對我好。」她跟自己賭了一把——如果他對我好,這雪就不要停,一直下到我們拜完天地,送我們進了洞房。光這還不行,如果他對我好,就會在長城堤路口那兒等着接我,不管這雪有多大,他都會在那兒等着接我……

胡思亂想間,嗩吶聲驟然響亮起來,一串鞭炮在輕舞飛揚的雪花鐘清脆的炸響,透過轎簾縫隙,她看到一身深藍色半新褲襖的他騎在一匹並不健美的紅馬背上,正衝着花轎傻傻得笑,胸前那朵大紅花在雪光的映襯下愈加鮮艷奪目,淚光盈盈里,長城堤成了一條舞動的玉龍……

從此,她將那場大雪和長城堤裝進了心裡。直到今天,說起那場大雪,她還是一臉不好意思的欣慰與幸福。

十八歲離家遠行,從此告別了故鄉,風雨兼程的追着夢想,趕着路程。一雙好端端的眼睛也隨着青春離我而去了。而今,人到中年,流落他鄉,每有家鄉的親人來訪,總要問一聲「長城堤可好」?他們說,還好,就是比從前又矮了一些。孩子們還是以它為界,常到那裡玩打仗的遊戲。

幾年前,省里來人,在長城堤的最高處,立了一個不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兩行字:古燕南長城——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