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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故园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失故园》中国当代作家王建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失故园

失故园(原创)

一.门楼

那座门楼是太姥姥最大的荣耀。

太姥姥坐在门楼下,眼窝儿湿漉漉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形制单一的瓦房,横亘于她与南菜园之间。太姥姥身旁有只狸花猫,很安静,她轻轻地抚摸,狸花猫抖起又尖又硬的胡须,似乎感应到了即将吹来的穿堂风,果然,一片片泛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这是我关于太姥姥最清晰的记忆。她喜欢这座门楼,虽不华美,甚至被两旁新起的门楼衬托得十分低矮,但她就是喜欢,喜欢依靠着它晒太阳、缝缝补补,喜欢坐在门槛上给孩子们讲古说今。

门楼面朝正南吉方,单檐戗脊,弓形石梁上凸起有“晴耕”“雨读”字样,门枕石上刻字:“惟谦”“惜福”,那是祖先请当地头号立牌坊的乡贤书写、让最好的刻碑人镌刻的,劲贯中锋,笔致凝重。太姥姥经常木嚅着漏风的嘴说,这是家训啊!宅院空荡寂寥,太姥姥的话音很稀薄,甚至还带着些许伤感。

三百多年里,我已无从知晓有多少先人的魂灵被白幡引出这座门楼,归于茫茫原野,但门楼依旧颤巍巍矗立着,与这八个刻字相互相吊,子孙后代出门回望时能看到它,归家第一眼能看到它,看到归看到,至于这“八字箴言”有谁遵从,有谁违背,便无从知晓了。

门楼,以一种家的地标的意义存在着,不管走多远,身在何方,它就在那,倾尽光阴守候着你,直到你回来。

二.内宅

穿过记忆中的门楼,有两间房,那是祖先供子女读书用的学堂。我曾经小心而又谦卑地往里窥了一眼,尘埃遍布,蛛网纵横,已无昔日的生气。我抚摸着斑驳的墙壁,灰土簌簌落下,这微小的镜头让我着实悸动了一下:再不修葺,塌了怎么办?突然一个转念,颇为沉重的心情释然了,在我别样的理解中,那不仅仅是灰土,而是一种代表物欲的东西——两间学堂构造简约,不加雕饰,祖先有意而为之,就是要让后人先从砖瓦之间剥落物欲,即便散落在脚下,任凭重叠的脚步踩踏,也不要觉得可惜。

过了内门,绕过影壁,便是内宅,正屋三间,清水脊,卷棚檐,拾阶而上,是破碎的月台,推开两扇脱漆的木门,只见堂屋正上方有块“德勤怡安”悬匾,匾额下方悬挂着先祖的画像,纸张已经泛黄,局部还生出大小不一的斑点。画像中的先祖身着长袍马褂,以手捻须,半垂的睫毛下射出异乎寻常的光芒,毫无“垂垂老矣”之态。一张条几恰如其分地安放在画像跟前,几面上香灰残留,形如小丘,几身上的红漆一层遮盖一层,有种世代更替、胶漆永结的意味。

堂屋西面的墙壁上,点染随性的梅兰竹菊四条屏并列悬挂,东半边用隔扇隔出两间,分别作为书房和卧房,据说有不少珍本、善本在“破四旧”时遭抄,下落不明,想必化作飞烟了。卧房内的雕花床也厄运难逃,顶盖给锯掉了,幸好保住了围栏和几块刻工简约的雕板,即便如此,这张床也是方圆左近少有的。

地门以内有个小菜园,一块花石屹立在园中央,如今无谁再务农花草,而是种上了吃不败的时令蔬菜。

记得小时候,我和表哥经常到园里撒欢,摘槐花,挖金蝉,捕蚂蚱,我们还一度以为麦秸垛里住着越冬的野兔,于是精心设下铁丝环,起早贪黑过去查看,结果一无所获。我们在芸豆架下捉迷藏,在油菜地里采黄花,还将地瓜秧掰出可爱的吊坠挂在耳朵上,体味那最原始的快乐

有一天,表哥突发奇想,在南瓜皮上贴了一张剪纸,我很好奇,表哥说待南瓜成熟了,把剪纸揭下来,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就会出现美丽的图案,谁知一场大雨经过,剪纸滑落了,散碎在草木之间,仍给南瓜留下了淡淡的印痕,供我们欣赏……现在想想这些趣事,真是怀念啊!

内宅,简约而不简单,低调而不低下,质朴而不乏味。这种格调,何尝不是浮躁世界中的你我也该有的呢。

三.回溯

放在以前,每逢清明时节,孝子贤孙必将出办香花、巨烛、供果、杯盏,不敢有半点马虎。他们按照大小尊卑排列,诚惶诚恐,用虔祈极。长者依式朗诵祭文,铿锵处,掷地有声,动情处,回声袅袅。活着的长者在朗诵,另一个时空,逝去的长者也在朗诵,沧桑的、清朗的、浑厚的……瞬间交融,冲开结界,与耳旁的朗诵重叠在一起,飘向下一个世代,抚摸下一世代的肉体,注入他们的血液,融入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知道根的所在。

明朝末年,管氏祖先从山东诸城迁移沂州,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一家人辛勤耕耘,谨行俭用,终于攒下修建宅第的家底。在选址上,管氏祖先是有讲究的,不可冲撞宽街窄巷,不能高于左邻右舍;形制上,仿效故园的模样,制造一些错觉,寻求一点安慰。

此后三百年,伊伊宅院里,有人降生,有人死去;有人远行,有人归回;临走时不舍,回来时胆怯;生来悲喜,死后伤别。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走掉的还是回来的,续家谱时都会写下他们的名字。

家谱是什么?是岁月不待的无情,是血脉延续的见证,是温暖朴素的情感。它还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提醒子孙后代不要忘本,把根留住。它也是诸多信仰中的一种,不论时空如何变换,家族几多分支,只要家谱在,精神纽带就不会脱节,寻根就不迷津。

一个甲子,一页翻过,两个甲子,两页三页翻过,三个甲子,四五六页翻过,时间久了,纸张老了,总会有那么两页骨肉相连,难舍难分,或浓或淡的字迹相互渗透,上下勾连,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就像那场祭祀——

生时,相顾。

死后,难离。

四.守望

太姥姥成为最后一位坐在门楼下的老人,她不再做针线活,不再讲古说今,岁月将她的肌肤揉搓得千纹万缕,她将扮演一位守望者的角色,守望门前大街,守望南菜园,守望她到不了的地方,直到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阳光均匀在撒下来,太姥姥的白发如雪,眼瞳流露着朔风过后般的宁静。槐木大门半掩着,往院内投下布满裂缝的阴影,却遮不住那段曾经的伤痛——姥爷就是躺在门板上断气的。

他是太姥爷唯一的儿子。民国时期,兵荒马乱,管氏家族的日子过败了,解放前太姥爷过世,姥爷肩扛起“家族中兴”的重担,上有年过半百的太姥姥,下有六个子女,生活的艰辛与趔趄可想而知。

听妈讲,一九五六年盛夏,姥爷阴天时吃了一根黄瓜,突发急性阑尾炎,家人用门板抬着他往临沂城赶,沂河涨水,无法通行,只好原路返回,匆促的脚步声中,姥爷不停地呻吟,直至断气。又过了十三年,姥姥去世,推算一下日子,再过四个月母亲正好十三岁。

此后二十多年,太姥姥成了宅院里唯一的老人,唯一的主人——大舅做起了花卉生意,经常出门,他用赚来的钱盖了一座新房,索性搬出那座代表贫穷的破败的宅院;二舅部队转业,在青岛某干休所当厨子;三舅成了上门女婿,起先住的是土胚房,吃喝勉强应付,几年劳心积攒,家景慢慢好转起来;大姨、二姨还有妈相继出嫁,分别嫁给唢呐匠,编箢人和技术员,三姐妹聚少离多。需要提到的是,二舅从青岛定居后,一家人再也没回来过。

生活无常,该留下的走了,该回来的远了,只剩下这座老宅,成了太姥姥暮年的伴侣。人生乖张,唯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谁也躲不掉,太姥姥也会有那么一天,瞬间虚空,让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条墙壁上的裂缝都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

孤独是一条虫,终会将这座老宅蛀空。

五.决别

见太姥姥最后一面,是我七岁的时候,溽热的暑气还未散去,她躺在祖传的老床上,机械地向我转过脸,手在枕边不停地摸索,我懵懂地走过去,她牵动枯涩的嘴角,将攥紧的手伸到我面前,慢慢张开,两颗冰糖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芒,我捏起一颗填到嘴里,糖水混合着口水瞬间占领了我的味蕾,那股适中的甜味久久不能散去。

不知多少个夏日午后,我躺在这张老床上,窗外一树蝉鸣,太姥姥轻轻拍打着我,喃喃絮语,小鸡嘎嘎,要吃黄瓜,黄瓜有种,要吃油饼……我好奇地盯着老床看,它没有错彩缕金,也没有雕缋满眼,吸引我的只是木画板上粗糙朴拙的雕花,四季轮回,岁月流转,花果浓重了气色,变得黝黑,太姥姥说,这是海棠,这是牡丹,这是金丝缠葫芦……

太姥姥临终前有个心愿,她想看一看火车,大舅背着她站在轨道岔线旁,岿然不动。漫长地等待中,一声清脆的汽笛从远方传来,太姥姥两眼放光,贪婪地看着,车厢一节节迅速擦过,喷出汹涌的气流,几乎要把铁轨旁的小草连根拔起,这情景太壮观了,她却失落起来,在她的想象中,火车应该是绿皮的,车厢里坐满了乘客,二舅隔着玻璃窗向她挥手,她也向二舅挥手,而她看到的火车,满载乌黑发亮的煤块,像一支离弦的箭呼啸而过……

一年后,太姥姥辞世,享年九十四岁,听妈讲,她临终前思维清晰,说凌晨三点走,果然就是凌晨三点,这位会巫术的老人,生前不知为多少受到惊吓的小孩叫过魂,如今她的魂灵被死亡牵引出身体,任凭亲人哭泣,嚎啕,再也回不来了。

六.回归

许多年以后,大舅约我们几个表兄弟聚会,地点选在那座废弃多年的老宅院,我沿着大路一直往东走,却找不到了,于是打电话给大舅,几番询问,才确定下来方位。让我讶然的是,那座老宅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它身上爬满了浓密的蔓秧,卑微地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而那条我奔跑过的大街,只不过是条宽一点的巷子而已,门楼光秃秃的,丑陋无比,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村外的信号塔,而不是这座让我儿时仰视的门楼。

走进宅院,心里怯怯的,几个表哥正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大舅说,多年不来,连姥姥家的门都不认识了?我没有辩解,跟随大舅入座,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吹唢呐的表哥担心自己即将失业,离开那些世代传承的曲子,该何去何从呢?开家具店的表哥将拳头在空中挥一挥,说他的业务越做越大,赚的盆满钵满,人生的价值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干装修的表哥淡然一笑说,钱不在多,知足常乐。而我呢,又专注地听大舅讲起李汝珍的《镜花缘》,我说,大舅,您这么多外甥,只有我继承了您的基因。大舅哭得稀里哗啦的,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

大舅喝多了,把话题引到二舅身上:我就不明白,身子入土一半了,就不能回家看看吗?国共两党都握手了,为什么我们还纠结于过去的怨憎?我在青岛卖牡丹时见过他,过得并不好,他这人就是太要面了。

几番推杯换盏,宴席散开,“唢呐表哥”和“装修表哥”在院子里走走停停瞧瞧,指指点点看看,还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檐口下的砖雕山花,仿佛置身于一处从未到过的古迹。“家具表哥”掏出手机,点戳快门,刺眼的闪光灯将幽暗的光线驱赶到一旁,将那张吸足人气的雕花床定格在相册中,他运指如飞,发了个朋友圈,又给自己点了个赞。

我望着残缺的门楼兀自出神,大舅酒意昏沉,踉跄走过来,告诉我还有半个月就是太姥姥的祭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间二十年了。我答应大舅,不管有多忙,一定请假给太姥姥上坟,为她老人家烧一刀纸。

金乌西坠掩乃绣唵户……天暗了气色,“唢呐表哥”时而托腔,时而转腔,哼唱起古调,我和大舅会心一笑。枫叶红的阳光依附在门楼上,那八个刻字赫然入目。

晴耕——发于犁锄,荣于厚土。

雨读——敬惜字纸,勿忘初心。

惟谦——温良恭俭,以礼待人。

惜福——宗亲为上,有家是福。

我身后,木叶缤纷,南下的风轻轻地刮来,门楼之上,尘来土往……[1]

作者简介

建安,87年生于山东临沂。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