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李景宽)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大舅》是中国当代作家李景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大舅
大舅的长相我还清晰地记得:高个子,身材魁梧,国字脸,肿眼泡,高鼻梁,厚嘴唇。性格憨厚,待人诚实,老实做人,勤恳做事。待我如子,终生不忘。
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大舅是客运公司司机,开大客车,安全行驶几万里无事故,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有一年,运输系统组织劳动模范到北戴河疗养,其中就有大舅。回来时,还拿回了照片,是黑白的,他站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倒背着手,海浪推涌,额前的头发被海风吹乱,目视远方,很有独立潮头的派头。那时,我就立志将来长大也当劳动模范,也去北戴河风光一把,至今也没能如愿。大舅的驾驶技术精湛娴熟是出了名的,谁知他也曾丢过手艺,还险些成了他生命中的污点。
文革刚开始,大舅被人贴了大字报,说他在日伪统治时期,曾给日本鬼子开车打红军,被揪出来蹲了牛棚。审问他有没有这事,他说有,确实有。这下整个运输系统轰动了,挖出来一个披着劳动模范外衣的历史反革命、最令人不齿的汉奸。后来,组织人进行调查,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日伪时期大舅在消防队开车,由于驾驶技术过硬,被调出来给日本翻译官开小车。有一次,日本翻译官得到了情报,有一伙抗日武装在宋站某处出现了。日本翻译官立刻率领一个小队前去追击,他坐在大舅开的小车副驾座上,小车在前面领路,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坐在后面带帆布蓬的大卡车上。天下着大雨,道路泥泞。眼看就要到达宋站,日本翻译官催促再开快点。大舅本来就不情愿,再加上害怕,刚达到八十迈,突然遇上一个水沟,大舅慌忙打舵,车轮子一滑,侧翻到沟里,右侧着地,日本翻译官被砸到下面。后面的大车跟得紧,险些撞上出事的小车,大车停下,车上的鬼子们慌忙跳下车,用大绳拉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车从沟里拖拽上来,日本翻译官当场死亡,大舅受了轻伤。再整顿队伍去追击,这伙抗日武装踪影不见。大舅被带回来,严刑拷打,灌辣椒水,从头发丝里冒出的汗都是辣的。日本人逼他承认是故意开翻了车,他宁死也不承认。姥爷正开大车店,姥姥有个干姐妹是日本有权有势的官太太,赶快花钱疏通,才把大舅从鬼门关里救出来。大舅开翻了车,在客观上救了这支抗日队伍,一些当过司机的老人都知道这起翻车事故,纷纷给打证言。因此,大舅从牛棚里被放了出来。
大舅开了一辈子车,只有这一回出了大事故,客观上还为那支抗日队伍安全转移赢得了时间。我长大成人后,曾经跟大舅说笑话,大舅你真傻,刚解放那会儿您咋不说是您有意开翻了车呢?那您准保立功受奖。大舅憨厚地说,方向盘不能随风转,该是咋回事,就是咋回事嘛。
大舅结过两回婚。第一个妻子端庄大方,为人处事敞亮,这在旧社会是难得的贤淑女子,给他生了一男一女。生下女儿不久,拉肚不止,俗称“稀屎痨”。她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力主大舅娶她的表妹。其表妹是乡下姑娘,年方二十四岁,只因未来过例假嫁不出去,若把表妹娶过来照顾两个孩子和这个家她就放心了。大舅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答应呢?她以绝食相要挟,逼着大舅在她咽气之前就把表妹娶回来,她要亲眼看着。大舅无奈,只好依她。表妹过门后,她做了详尽地嘱托,姐妹俩抱头痛哭。不久,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新娶的大舅妈果然不负表姐重托,待两个孩子如同亲生骨肉。也许感动了上苍,第二年居然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后来,两个女孩、又一个男孩相继出世了。
我少年的时候,大舅家在三道街,我家在县城边上,相隔三里多地,距离虽远,但我经常上大舅家解馋。大舅的最大爱好就是好吃,最大的长处就是会吃,还会做,炒菜,拌凉菜,有滋有味。至今还记得,大舅拌凉菜料理齐全,什么粉皮、黄瓜丝、白菜丝,胡萝卜丝;佐料也齐全,什么麻酱、小海米、芥末、香油、醋、糖、食盐等,就是不放辣椒油(这是他一大忌)。吃着爽口,香甜。炒的菜更不用说,色香味俱佳。大舅好喝白酒,每次用酒壶烫酒,用酒盅喝酒。一次抿一小口,喝一口酒咽下,眼睛紧眨巴几下,张嘴“哈”一声,瞅着那个香。有一次,我忍不住端起酒盅尝一口,把我辣得直蹦高,大舅急忙叫“快吃菜”。我每次去,吃完饭回家时,大舅妈就往我衣兜里塞零钱,一次也没落过。
我有了零钱,便穿过熙熙攘攘的市场,到四街道北有家小书铺看连环画册,东北人叫它“小人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铁道游击队》《红旗谱》等都是先从小人书上知道其故事的。可以说,小人书铺是我文学的最初摇篮。
大舅能张罗,安排事情井井有条,我结婚就是大舅一手操办的。婚后搬出去单过,缺啥少啥,大舅知道了准保送来。
我第二个孩子出生不久,正是恢复高考第二年,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大专班招生,因为这个班考生“婚否不限”,年龄放宽到三十一周岁,我正好在杠内。我先到单位文工团找团长,以我这个没坐科的编剧必须要去深造为理由求得了支持。然后背着父母和妻子报考,考期到了,便偷偷地坐火车到哈尔滨考场考试。发榜后,我以优异成绩考中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不得不当家人说了。父母坚决不支持我上学,怕我学问大了会抛妻舍子,到那时,他们会落下埋怨和麻烦。妻子看得远,支持我去上学,遭到公婆责备,说她“傻”。眼瞅着就开学了,父母思想工作还没做通,想来想去,我找来大舅当说客。大舅到我家没等气喘匀乎,便开门见山:人一辈子啥重要,掌舵的方向盘最重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这样好的机遇要是刹车了,不往前奔会后悔一辈子的。人要是变心,就是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住。我摸着我大外甥脑瓜顶长大的,他不是那样不讲良心的人。我为大外甥担保,他以后要是变心我都不答应。父母没话可说了,拨云见日,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临上学时,大舅又来嘱咐我,舵把子可掌握在你手里了,车上坐着你一大家子人,往哪开你掂量着办。大舅还怕说不明白,就直截了当地说,将来你当啥也不能当陈世美,大舅从来没给别人担保过,你可别让大舅坐蜡呀。
我牢记大舅的话,上学期间,专心读书,心无旁骛。毕业后,刚分配到齐齐哈尔戏剧创作评论室,马上就租了房子,把妻儿三口接去团圆。至今七十岁没有绯闻,将来更不会有了。
大舅晚年儿孙满堂,从来没亏过嘴,想吃啥,孩子们就给买啥,南方、北方的各种特色小吃都吃遍了,他还是爱吃自己动手做的菜。七十六岁寿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