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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家的過年豬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大哥家的過年豬》中國當代作家張季平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大哥家的過年豬

知青點的一排土牆房修在生產隊幾戶農民房子的坡坎下。只不過那幾戶農民的房子已經破舊,雖比我們的土牆房高一坎,也不那麼搶眼了。知青點的牆比一般屋子高兩圍;又是剛修的,新鮮的泥土沒被陽光雨氣腐蝕,紅潤新鮮,還散發着泥土的氣息。更為亮彩的是,在每間房門的檐口上都吊着一盞紅綢扎的大燈籠:模樣一律,順順六個,紅彤彤的,整齊一排,當然惹人眼目了喲!

我住知青點當頭的一間,同我相鄰的一戶農民有四口人:一個婆婆,我們也叫她婆婆;一個年輕人,我們叫他大哥;還有他的妻子蓮和他們的小女兒雅雅。

我去過那間屋子。那是因為那屋裡每天都有小提琴聲音振動着我的耳膜。那渾厚的音色,流暢的旋律,聽得出是來自一個有修為的人。於是,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成了不速之客,進了大哥的家門。

大哥坐在鋪着稻草的床上看着譜子拉小提琴。那譜架,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用竹子做的。曲子是西哈努克親王頌揚我們偉大祖國的《懷念中國》。我進門後,他立身起來,一手握琴,一手舉起拿着弓子的手,讓我坐,有些難為情地說:對不起,沒有板凳,更沒有椅子、沙發,只有請你坐床上啦。

天喲!這哪裡是床。我屁股剛搭上去就感到凹凹凸凸梗得大腿的肌肉和屁股痛。他的床,是用竹子和小樹杆搭成,再鋪上一層穀草,穀草上有床粗篾席;枕頭是一摞雜誌上擱了幾張報紙……我沒聲張,屁股上的肌肉和神經調整好了自己找准了合適的地方,終於移到了適當的位置,看他拉小提琴……

早就聽說大哥是國家三年生活困難時期,在一所中等專業學校壓縮回鄉的。

琴聲悠揚。那是中秋月圓後的日子。琴聲在月光下迴旋婉轉……人們邁過了酷熱的夏天,收割了豐收的季節,到了夜晚,身着長衣長褲,也感到冷浸浸的。但大哥屋內卻顯得溫暖。甚至給我親切的意味。像那盞用鴕鳥牌藍黑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燃放出的光芒給人溫暖親熱的感覺。

屋子窄小。一個簡易書櫃從大哥床邊壁上抻到了屋頂;亮眼的是八個樣板戲和那麼多的樂譜。書架的中間一格,是一個深灰色的很陳舊了的小提琴盒。春節快到了,婆婆坐在放煤油燈的桌邊,戴着老花眼鏡給孫女兒做小白兔鞋。再有三四個月春節就到了,一家人再困再貧,農村的習俗,在正月里都得穿新鞋戴新帽,尤其是小女娃娃呀,還得一身新才一輩子有福分有喜氣、家裡也才會富裕有錢財!裡屋,其實應該叫外屋或廚房(豬圈)的地方,有砍(切)豬草的聲音和小孩在媽媽背上背裙里不自在媽媽反着手誆的哼哼聲。婆婆怕吵到了我們說話,看着我,平靜地說:這個娃娃,看不見我們,又聽不到她爹的小提琴聲音,就會這樣哼哼哈哈地煩人。我嬉笑着說,兩三歲的雅雅妹對音樂這麼敏感,一定會像她爹,早晚是個音樂家。婆婆聽了這話,嘴角綻出了笑意,但她對我說的話是:這娃娃,聽慣了她爹的小提琴聲音……

我伸手接過大哥手中的小提琴,夾在肩上找感覺;他把弓子也遞給了我。我沒拉,也不敢拉。不是怕丟醜,是什麼原因也說不清楚。這把琴,較我接觸過的琴要重點,顏色也厚實些,好似時光給它留下了痕跡;比小提琴要大一圈,比中提琴又小了那麼一些。我告訴了大哥。他對我說:前幾年,有兩個從湖南來的同志找到家裡來做外調(父親及父親同事的情況),其中一個剛進門,看見這個小提琴盒子,就問:你在拉這小提琴嗎?……臨走的時候,那個同志又說,我看看你這把小提琴可以嗎?我即刻把琴送到他手上。他眼睛冒出一串串閃耀着的光亮,翻來覆去地看,又彎着食指頭用關節叩了琴面和琴背,把耳朵貼上去聽它的共鳴聲,默默地點了頭;還操縱起弓子,我以為琴聲要從他饑渴的欲望中流淌出來;可能是當時那特殊的年代,且想到自己是在向一個反革命家屬的子女做外調的身份,看了看同行,又看看我,神情驟然有些窘迫。臨走的時候,卻又喜悅地說:好琴!寶貝東西! 當蓮背着雅雅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圈裡的豬兒已經在豬槽邊統統統地吃起晚宴來了。我想象得出,那豬有了食物,無論好壞,一嘴一叼,一雙耳朵高興得一拋一甩。他們家的這隻豬,骨架子已長成大豬,每天多加些糧食,再餵幾個月,過年的時候就可以賣肥豬了……

那個時候的農村人口,年年都有青黃不接缺糧少吃的饑荒月份;也是豬兒缺食少飼料的日子。蓮在城裡的幾個親戚家裡擱上個瓦缸,每天上午收工後第一件事便是挑着木桶去搜潲水回來餵豬;後來,又想到小時候自己吃過枸葉樹的嫩葉子,便同大哥一道,拿着梆着彎彎鐮刀的長竹竿(枸葉樹很高大,木質缺韌性,容易折斷。人上樹打摘很危險,只好用長長的竹竿綁着鐮刀,拉斷枝丫摘葉子),在重龍山二龍山打枸葉。蓮那把菜刀磨得鋒利,把那拘葉切得細細的、煮得軟軟的餵豬。

蓮要把雅雅從背裙里放下來,婆婆擱下手中針線,起身接住;天冷了,蓮找出一件夾衫,穿在雅雅身上。

大哥的蓮嬌小賢惠,里里外外一把勤勞。她上過小學,但喜歡大哥支持大哥鼓勵大哥讀書和拉琴。累和苦的事她自告奮勇去做。洗衣做飯的時候她常常唱「洪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哪裡放壩壩電影,哪裡有唱歌跳舞,再遠的路,她也背着娃娃去看。兩口子這麼多年,沒吵過嘴、紅過臉……

當時農村要求每家每戶都養豬。牆壁上刷的石灰字標語寫的是「豬多肥多糧食才多」。這個多,怎麼個多?怎麼樣多喲!吃肉的不知道養豬的艱難。那時候各家各戶養的豬就是活寶,看得十分珍貴。養豬太不容易,比養娃娃費心淘神得多。豬的飼料,一天三頓,全是煮熟了來喂,哪像現在餵生飼料、有專門的豬飼料喲。人生了病,可以自己扛一扛,堅持過去;豬生了病,必是找獸醫求豬醫生上門打針。要是沒有錢,那就只有汪汪地流眼淚……像大哥這個家,上有老,下有小,每天收工回來,找豬草,砍豬草,煮豬食……嗨,一日復一日,付出的勞動不說,單是煮豬食的柴火煤炭錢,賣豬的那點錢都補不回來。但當時,是哪個規定,自己又不是貧下中農,加上父親的「問題」,不養豬不行。

為養豬,大哥請石匠專門修了豬圈,在灶房邊拖了一間偏偏出去,青石板鋪地,天上還是蓋的瓦。真箇是青堂瓦舍。但除靠灶房那邊有堵牆,另外三面沒遮沒攔。夏天還好,冬天寒風颼颼地吹,豬兒也冷喲。那年秋天,大哥借來磚坯模型,打了不少的土磚坯,下定決心把豬圈三方砌起牆。決心大,幹活也來勁,累得腰酸背痛還不叫苦。計劃那牆砌三尺高,可就是總砌不好,總是倒塌。塌了又重新砌,結果還是塌。丟人現眼倒不說,他只是感到,有些看似簡單的事情,自己確實是做不好,不會做。大哥只會做自己想做和喜歡做的事情!    還有幾天就是春節。陽光融融,天高氣爽,大地明媚,空氣清新。蓮在女兒臉上、手上抹了雪花膏,殘留在手的,便在自己手背上擦了擦。

趕豬出圈的時候,豬兒知道自己要挨刀,不情願地蹬起腳爪爪,不出圈門。大哥和蓮,一個抓起豬的兩隻耳朵拖,一個按着豬屁股推,豬裂開嗓子大聲嘶叫。趕到門前的土壩壩里,豬拱着泥土,這兒嗅嗅鼻子,那兒啃啃泥巴,一條捲起的小尾巴甩來甩去,女兒雅雅看見了,高興得直跳躍。蓮把豬槽用竹刷把涮洗乾淨,豬圈又打掃沖洗後,洗淨了手,向婆婆說聲,我們走了哈,等哈哈兒(一會兒)就回來!

大哥走在前,時不時回頭「囉囉囉囉」地喚着豬;蓮握着雅雅的小手,用她爸在竹林扯下的一枝綠翠翠的竹枝吆(趕)豬……

走在竹蔭河邊的小路上,雅雅高興得不看路,一會兒,看到像燈籠一樣紅的太陽落在了河水裡,河面波光粼粼,還聽得到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一會兒,又看到地里剛出土的麥苗綠綠翠翠的卷着像菊花,要去摘,蓮把她拉回來,要她看着路吆豬,並叫她學趕豬的聲音……

大哥賣過幾年過年豬了。每次都是今天這個樣,豬不肥,沒啥子肉。雖不是瘦骨嶙峋,但確實是只有骨架子,兩隻後腿吊起的褶皺皮皮,松松垮垮,沒有鼓起緊綿綿肥嘟嘟的肉。更別說催肥了!催肥豬的辦法,大哥知道也明白:平時得餵糧食;豬出圈(欄)前三個月,每天餵金燦燦的苞谷,開初,一天半斤,後來一斤、一斤半,最後那半把個月,每天餵兩斤、三斤。照這樣喂,那硬是看到肉往豬身上膘。豬脊背上那豬鬃也密密匝匝粗粗亮亮的長得扎人刺手……哪個不懂這樣催豬豬肥得快長得快呢?!可是,家裡的糧罐子裡有那麼多糧食嗎?荷包里有那份錢財墊底嗎?沒有嘛!所以那時候,直到現在,大哥都認為:變豬,不要到他們家裡來。那時候,屙一泡尿在豬槽里、沒有一點油腥腥的洗碗水倒進豬槽里,豬本是躺着的,也會驟然拱身翻起來,統統統地吃。——至今想來,大哥家的豬也真可憐呀!哪像現在,紅亮亮香噴噴的回鍋肉油隔了夜就不吃了,隨下水道沖走了。

吃完了,嘴筒子擱在豬圈欄杆上,朝天的鼻孔一嗅一嗅的、眯縫着眼、默默地望着你、說不出話,只盼着你餵它點吃的喝的……沒了希望,才只好低頭嗯兩聲,又咧咧嘴,返回墊着穀草的窩邊,無可奈何地躺下,想着在夢中或許有頓飽食……在大哥心中,人比豬重要。「人才是世間最可寶貴的」啊!一個家庭,首先得保障家人的最基本需求。人把肚子都填不滿,何曾豬會肥呢?!    每次賣肥豬,都是大哥親自吆(趕)。今年添了蹦蹦跳的雅雅,倒是別有一番情趣。往兩年,都是蓮背着雅雅去送過年豬。今年雅雅長大了,會幫爸爸媽媽吆過年豬啦。大哥希望,女兒長大讀農大,畢業後辦個現代化的養豬場,用科學的方法大規模地養豬。現在這樣養豬不值得。太勞神!太傷人!

大哥的家,離屠宰場不遠,走河邊小路,更近些路段。豬兒悠悠閒閒地走在田野里,更顯得瘦小,不肥,莫得肉。大哥心中自是有些難為情。感到對不起這位豬兄弟。

賣肥豬的每家每戶,在豬出圈的那天,必定早起,給豬一頓美餐。像過去砍頭殺人那樣,讓豬兄弟享用一頓有酒有好菜的飯食。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熬一大桶苞谷飼料,讓豬吃飽吃脹吃翻肚兒。豬重等級高多賣錢(收肥豬有三個等級。豬越重,肉價等級的單價越高)。有的人家,把那大肥豬用雞公車(獨輪車)推來,或專門請兩個人用扛子抬來。但在路上,那不爭氣不留財給主人的豬,要拉屎撒尿的,還照樣的拉屎撒尿,不會按你主人的意願不拉不撒。大哥就親眼看到,有頭肥豬,兩隻前腳踩進磅秤上的籠子了,也撅起屁股嘩嘩嘩撒泡尿、屁屁屁屙一大攤屎。結果,肉價少了一個等級不說,重量還少了幾斤……

收肥豬那公事人,四十出頭,絡腮鬍子,方正臉。那時候,風氣不歪,沒見過遞煙送禮的情況。他是縣食品公司、國營單位的工作人員。每頭送來的豬,離得老遠 ,他就看準了你今天餵了幾瓢幾缽裝在豬的肚子裡(賣肥豬稱重,是稱豬空肚皮的體重。所以要扣除餵進食物的重量)。

這是兩個人在現場的對話:

「哎喲!打個商量,少扣點嘛?」

「你今天餵了一水桶豬食,還加了幾大瓢苞谷糊糊!對不對?」

「沒餵那麼多喲!」

「你自己看,豬肚兒都脹翻皮了。我看你這頭豬,肉身還好,才扣除38斤。不然,咋個也得扣45斤。」

……

輪到大哥了。相互已經面熟,公事人知道大哥是附近生產隊的。

「今年你這頭豬還是沒巴起肉嘛!」

「是沒巴起肉。」

「吆回去。你家離這裡近。再催幾十天吆來嘛?」

「沒那個能力和精力了。」

「(這頭豬)殺不起肉喲,小兄弟!」

……    他眼睛真毒:磅秤上稱,剛剛130斤!    大哥現在還記得他四十出頭,絡腮鬍子,方正臉。

開春後,大哥和蓮在農貿市場又逮(買)了一條籠子豬兒(小豬仔)回家……

大哥到新華書店畜牧專櫃買了兩本書,自己先學習;他嚮往着女兒辦個現代化養豬場…… [1]

作者簡介

張季平,原攀枝花人民廣播電台文藝編輯、記者,《大中華文學》雜誌骨幹作家。。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