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父親(劉濤)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夜哭父親》是中國當代作家劉濤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夜哭父親
人的一生其實是不斷失去他所愛的人的過程,而且是永遠地失去。這是每個人必經的最大傷痛。
——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肺癌晚期!
這是醫生對爹的病情作出的最後診斷結果。醫生說,要麼接回家休養,要麼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猝死在醫院。按我們當地的說法,老人在外面過世是不吉利的,也是最大的不孝。我們決定將爹接回家。
我將爹從醫院的病房裡抱出來上車時,我說,爹,你回家去好生休養,我回貴陽上幾天班再回來看你。話未說完,我竟哽咽着不能出聲,鼻腔一陣酸楚,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生怕爹看到我的淚水,趕緊將頭捌開,對大哥們擺擺手,趕緊走吧!趕緊走吧!迷濛的淚光中,車輪漸行漸遠。我知道,我與爹的這一世緣分即將結束。
一個月前,侄女結婚我回到老家。那時的爹尚能喝一點酒,精神狀態也還不錯。我信誓旦旦地跟父親說,爹,今年我回來陪你過年!爹說,你回來那就更好了,如果忙的話,回不來也不要緊,回來一趟又要花錢(父親什麼時候都想着我沒錢)。沒想到,還沒等到過年,爹就撒手西去。從此,再也沒人等着我回家過年,也不會再有人與我一起念叨那五味雜陣的不易人生。
在這個世界上,唯有爹知道我活得並不容易,也唯有爹理解我的難處,處處為我着想。我到異地謀生二十餘年來,雖然每年也回去一兩趟,但陪爹過年的次數屈指可數。常言道,養兒防老,百善孝為先,我算什麼兒子?天地無言,青山不老,我唯愧於你,爹!
侄女的婚事一結束,我便急着返回貴陽,沒想着多陪陪已風燭殘年的爹幾天。在我回貴陽的頭天晚上,爹就吩咐媽明早到街上買只家鄉的土雞宰好洗淨讓我帶回貴陽。我嫌麻煩,說不要。第二天一大早,表弟的車在門口不停地摁喇叭,我轉身出門就走。爹竟然拄着拐杖一路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在路邊捶胸頓足地發火,讓我非等着媽買雞回來不可。看着爹小孩般耍潑生氣的樣子,我想爹真的是老了,越老越像小孩。我不知道,這是爹對我最後的送行和呵斥。
我回貴陽不久,爹就病倒了,送去了縣城醫院。我跟單位請了幾天假,直接奔赴醫院探望。近二十年來,年老體弱的爹大病小病不斷,但每次都是在鎮上醫院輸幾天液就挺了過來。但這次,爹就像懸於枝頭熟透了的果子,只需一陣微風便會墜地。
爹從醫院回家後,我又回到貴陽上班。在暮色濃稠起來的傍晚或者雨霏撲面的清晨,我獨自對着蒼天默默地為爹祈禱,每天都與弟弟通電話詢問爹的病情,每次弟弟都說挺好的,讓我放心。
也許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我忽然間決定拋下手裡的事情,周未回去服侍爹幾天。周五,我打算等內弟下班後我們開車回去。可中午的時候,弟弟的電話就來了,說爹狀態很不穩定,讓我抓緊時間回去。我一下子就懵了,我知道,不到萬急時分弟弟是不會摧促我的。我趕緊給內弟打電話,不能再等了,得趕緊走!
我們驅車到貴陽東客站接上讀大學的外甥女高菲,高菲從一生下來就與她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直到7歲回家上學,所以她與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一路上她哭泣不止,我也禁不住淚光盈盈。深冬季節里的雲貴高原濃霧瀰漫,淫雨霏霏,能見度不足十米,汽車如蝸牛般蠕動在高原的祟山峻岭之間。「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我心急如焚,歸心似箭。
晚上10點,我終於從400餘公里之外的貴陽回到家。爹猶如嬰兒般軟軟地躺在床上,他枯瘦如柴,目光黯淡失神,鼻孔里插着氧氣管。我輕輕地走近他,強忍着內心酸楚和無以復加的悲痛,說,爹,我回來了!爹用他那無助的目光看着我,輕輕點點頭,然後一邊努嘴一邊口裡說吃飯吃飯(爹已經失聲)!
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爹讓媽趕快做飯來吃,仿佛我永遠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二十多年前我在鎮上中學走讀時,從鎮上到家來回近二十餘里的山路,為了省下時間學習,便常常餓着肚皮上學,也因此落下久治不愈的胃病。這麼多年來,每當我胃病犯的時候,爹就內疚得不行,嘴裡不停地自責,「唉,我小由那書讀得造孽啊!硬是餓出胃病來。」
在八九十年代的鄉村,有多少如我一般的鄉下孩子能憑着讀書走出那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深山呢?我們兄弟姊妹七人,猶如七塊巨石沉重地壓在爹的肩上,但爹還是咬着牙供我們上學。爹,我們報答你還來不及,哪敢埋怨呢?直到現在爹大限將至、彌留之際還一直掂記着我吃不飽、生怕我挨餓,這是一輩子生活在鄉村的爹對我最大的愛,也是他對我最後的舔犢之情。
我雖然毫無食慾,但為了不讓爹生氣,我還是仍然像小時候一樣乖乖地坐在桌前,噙着淚咽下了一碗媽早已備下的飯菜,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聽爹的話了!
我剛吃完飯,爹的大限就來臨了。先是肚子疼,痛苦地呻吟過後,嘴裡囁嚅着,藥……藥…弟弟給他服了一顆止痛藥;一會兒,他又要喝涼水。我服侍着他喝下一口涼水後,他便稍稍安靜了下來。我用紙拭淨殘留在爹嘴角的水滴,跪在他面前,握着他那綿軟無力的手,靜靜地看着他的臉。
四十多年來,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如此淒切地注視過爹的這張被歲月風霜捶打了83年的臉。突然間,爹一陣咳嗽,像是要吐啖,我趕緊將氧氣管移開,將爹扶成半依半躺的姿勢,但一直吐不出來,二哥生怕爹被啖卡住,便索性從背後一下子將爹扶起來坐直身子,就在這時,我發現爹已經氣若遊絲,瞳孔散去。
二哥趕緊將父親放平躺下,但已來不及了。我緊緊握着爹的手,聲嘶力竭地呼喚:爹!爹……可是,任我千呼萬喚,卻再也喚不回爹了!我用手掌輕輕地合上爹的眼瞼。從此,我不再有爹!
爹,你知道嗎?一個人在中年沒了爹遠比幼年沒爹更為不幸,因為幼年時我尚不能切膚地懂得悲傷和失去。可是,爹,你在我44歲時的人生半道上將兒子撂下,你叫我怎樣獨自去面對茫茫人世和無常的人生!
爹,沒有了你,我的一切奮鬥和努力都將失去意義,我的生活將長久地處於一種失重的狀態。從此以後,無論我獲得多少成功的喜悅,都將不能與你分享,就像一個人站在沒有掌聲的孤獨舞台上。
爹不在之後,日子一如往昔地流淌,亘古的陽光依舊靜靜地映照,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故鄉還是原來的故鄉。但於我來說,天缺一角,家失一柱,故鄉的天空永遠定格在了送爹上山那個寒風呼嘯、雨雪飄零的一天。[1]
作者簡介
劉濤:曾用名文刀、劉禮由,上世紀70年代生於貴州盤縣(現盤州市)。